众人都在纷纷埋头吃饭,没人接话,最后还是那个守后门的少女上去了。文臻一边烧菜一边想,这位袖娘,想必就是此次闹事的灵魂人物了。
看这批绣娘,身上穿的制式衣裙都不一样,确实都出自三大绣坊,但互相之间神情熟悉,态度团结,所谓的争斗杀人在哪里?
不一会儿,步声响起,一人笑道:“哎哟喂,这都吃上了,哪来的好吃的?”说着探头向下看。
文臻一抬头,就看见一张媚意玲珑的脸。
脸是陌生的,但没来由地觉得眼睛很熟悉,还觉得声音很熟悉,而且就在最近看见过。
那袖娘手里还拿着个面具,在手中颠着玩,文臻看着眼熟,意念里把那面具往这女子脸上一套。
然后起了一身白毛汗。
是那个钟情唐羡之,定瑶城摆摊三问情的女子!
……
第一百章 喜当爹
码头栈板在熊熊燃烧。
燕绥此次乘坐的是大船,无法接近岸边,栈道一烧,船上人就除非游泳才能上岸。
但对燕绥来说这也不是问题,扔出几个果子,踩着潇潇洒洒过了岸。
其余人没他这能力,自然要慢上一步,燕绥自然也不会等他们,上了岸直奔城中。
他很快就到了酒楼附近,此时为了不给里头的人造成压力给文臻带来危险,郡守县令及其府中兵丁衙役,还有唐羡之都已经撤走,隐在附近的民居中继续监视。
燕绥到酒楼之前,只看见门口的酒旗飘舞,上头一行字鲜明。
“伊人独闯虎穴,阁下可敢擅入?”
酒旗一飘,待他看清字样后,忽然化为灰尘散去。
燕绥在酒楼前停住脚步。
以他的智慧,自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唐羡之告诉他文臻进去了,那么他此刻要进去,就很可能给文臻带来危险。
若为文臻安全故,便不能硬闯,乖乖退去。
又一阳谋攻心。
燕绥立在风里,看酒楼星火连闪,默默停住了脚步。
……
酒楼里,文臻和方袖客对视。
文臻也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见熟人,原本两个计划几乎瞬间便都崩盘。
她原本打算根据酒楼里人的人品情况,启动计划一或者二。计划一是如果确实如县令所说,这就是一群性情恶劣的母老虎,那么她下毒,干翻这一群人。
计划二是如果这群人如她所猜有苦衷,那么她的饭就没有任何问题,吃饭的时候人会放松,她对自己的美食有信心,再根据大家透露出来的信息,决定要不要帮忙,以及帮忙到什么程度。
而且她还要找一个人。
但此刻方袖客的出现瞬间夭折计划一二,然后她也在瞬间内做出了计划三。
如果方袖客叫破她身份,她就大喊一下那个某人。
楼梯上,方袖客有趣地瞧着她,瞧着这个快要被当面拆穿却还面不改色连眼珠都不转一下依旧一脸憨拙的少女。
一霎有点难熬的静寂。
然后她忽然笑了。
道:“哪里来的小厨娘,烧菜这么香!”
文臻的心脏砰一声落回胸腔,随即又泛上深深的疑惑来。
这袖娘明明认出她了,为什么没有揭穿?
那袖娘却已经纷纷和众人打招呼,接过众人递过来的饭食,也掀起裙子坐在楼梯上,大口大口吃起来。
众人似乎对她十分亲昵尊敬,都围在她身边,一边和她叽叽呱呱谈这小厨娘厨艺了得,向她介绍哪道菜更好吃,一边说些今日的事。
文臻等的就是这个,一心二用,一边在厨房继续大展身手,一边竖着耳朵听。
“好像县令的人撤走了哎!说客也不见了!”
“就把咱们晾这儿了?”
“不会的,照我看,说不定是军队快要到了,所以这些人才撤走了。”
“那咱们怎么办?他们不管姚县丞和云老板刘老板了吗?袖娘,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方袖客瞟文臻一眼,看她专心炒菜头也不回,唇角露一抹笑意,“哎哎那凤尾虾再给我一个……能怎么回事,他们找到救援了呗。”
“救援,救援在哪呢?”一个面容冷峻的女子便问。
“管它救援在哪,今儿个不答应我们要求,就一个个推下去。从刘贼开始!这老混账,这么多年盘剥了我们多少钱?签的契书藏陷阱,十年已经不短,居然还会自动转成终身;说好的按等级定绣品价格分成,结果统统定成丙等,给皇后绣凤袍的手艺,定成丙等!没有休假,不能生病,请假就扣钱,休多了还会直接降丁等;丙等三十取一已经低到不能再低,还要做两份账本,再加上那许多扣钱名目!没日没夜累死累活,手快残了,眼睛快熬瞎了,每个月拿那几个钱,不够看病!都不用他们发善心,但凡银子按规矩按时给,月娘那妹妹,都不至于死那么早!”
一个年轻妇人,大抵就是那月娘了,闻言捂着脸呜呜哭起来。
“就月娘那技艺,放在天京,大户人家抢着要!上次那个天京客商怎么说的?月娘的一个乱针绣帕子,卖到了一百两银子!一百两银子!天啊,月娘在这里,三辈子都挣不到!那些钱啊,那些我们挣的白花花的银子啊,都去了哪里!”
“去了哪里?去了绣庄庄主的口袋里,去了县太爷和郡守的宦囊里,去了唐家的金库里!”
“这些黑心肠丧了八辈子德的老爷们,看咱们不想争取绣凤袍,便拿奖励来骗咱们,搞什么比试。到头来坑了咱们所有人!”
“话说……”忽然有人幽幽道,“铃娘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话一出,便如冷水入热油,沸腾的怒骂声立时平息,众人面面相觑,大多人都露出凛然畏惧神情,呐呐不敢言。
还是那个一开始遇见文臻的少女,半晌怒声道:“怎么死的?难道真是玉娘刺死的?玉娘和铃娘关系最好,怎么可能为争个凤袍绣艺第一就杀了铃娘?”
一开始说话的那个冷面绣娘立即反驳,“不是她是谁?刀还能自己跑她手上?玉娘素来就是个善妒的你们不知道?”
又是一阵沉默,良久之后,一个少女低低道:“我怀疑这事和凤袍有关……”话没说完就被另一个人捂住了嘴。
那个脸色蜡黄的妇人沉默一阵道:“到底怎么回事,大概也只有玉娘知道。咱们捆了这几个人在这鼎泰楼,只求一个自由身和换回玉娘,但现在看来……”
众人神色都暗淡下来。
文臻听了这许久,大概也明白了事情的经过,所谓的争风不存在,抢凤袍制作权也不存在,想抢的是那三个绣坊主,但这些绣娘却不积极。她们被盘剥得厉害,凤袍绣制又繁琐,要求又高,压力又大,钱还不多给一分,皇后也不会因为穿了凤袍满意就召她们去天京,于她们半分好处都没,她们干嘛要为此争得要死要活?
但是和绣坊主签了死契,只好去参与,然后在竞争过程中,有绣娘发现了问题,看样子被杀人灭口,出手的人顺手拖了另一个绣娘做替罪羊,其余绣娘深感恐惧,便闹起来,一开始还只是和绣坊主之间的纷争,但可能受到了威胁,再加上往日积怨,早就不堪剥削,干脆团结起来,拼死为自己争取一回。
绣坊是当地支柱产业,现在所有重要绣娘齐聚于此,一旦全部被杀,当地整个产业都要瘫痪,官府应该不想看见这种事情发生。
但如果不烧掉契书,获得自由,这些绣娘应该就会被关进绣坊,劳作到死。
文臻回头扫了一眼,看见这些绣娘脸上的茫然,她们在恐惧和愤怒驱使下,一时冲动做下了大事,却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不知道下一步迈入的是地狱还是深渊。
文臻却知道此刻三千铁甲正在快速行进,月色下黑甲如移动的一大片乌云。
知道唐羡之已经抵达漳县,如果凤袍真的有问题,如果这事背后真的有唐家的意志,那么唐家绝不会在乎区区上百绣娘的性命,也不会在乎直接砍断漳县的支柱产业。
知道门阀的作风和决心,只以大局和利益为重,人命不过是贵人唇齿间的谈笑,指间轻轻翻过的账簿数字。
文臻手下不慢,心里却在想,那个袖娘呢?唐羡之说过她叫方袖客,她在里头扮演了什么角色?
楼梯上方袖客在说话,每个人都对她态度亲切,隐含几分尊敬。方袖客也十分随和自然,和你搭讪一句,和她调笑一声,显见得十分熟稔。
文臻渐渐听出来,方袖客在本地有产业,就是这酒楼隔壁的青楼的老板娘,之前比试中绣娘惨死,其余绣娘遭到生命威胁,被莫名人士追杀,惊吓之下到处乱蹿,是在场的方袖客把人聚拢,带到她的青楼里,又把青楼大开四敞,使那些莫名出现的人士无法趁乱行凶,救了很多绣娘的命。之后绣庄庄主和官府要和绣娘谈判安抚,绣娘们出于对她的依赖信任,也选择了这家酒楼,果然在谈判的时候官府出了幺蛾子,假意同意作废契书,放绣娘们自由,要大家举杯庆贺,想要在酒中下药将她们迷昏,又是被方袖客叫破,当即便大打出手,天针庄主惊慌下失足坠楼,事情演变得不可收拾之后,众人不得不铤而走险,扣留县丞和两位庄主,和官府僵持上了。
文臻听得目瞪口呆,怎么也想不到医学大师的孙女会跑到别的城池做青楼的老板娘,古代也这么开放了吗?这位还是黄花呢。
方袖客对唐羡之十分有兴趣,这些绣庄其实也是唐家暗中控制的产业,那么她的立场真的是帮这些绣娘的吗?
方袖客和唐羡之什么关系?唐羡之明知道这里有乱,依旧不急不忙,似乎什么动作都没有,是不是因为他安排的棋子早已落子了?
所以方袖客没有叫破她?
因为她觉得,两人的立场是一样的?
文臻进来是为了找人的,但此刻,她有些犹豫了。
这种眼看人一步步陷入深渊的感觉不大好啊。
但现在方袖客先入为主,已经获得了绣娘的信任,她一个莫名出现的人,要想推翻众人对方袖客的信任,实在难度好比让燕绥穿不对称的衣服。
正想着,方袖客对她招了招手,道:“小厨娘,你炒两个新鲜的菜,配上饭和汤,跟我去给客人送饭。”
文臻正中下怀,急忙弄好,用托盘装了上来,其余人一拥而入厨房,各自找自己喜欢吃的。
文臻跟着方袖客后面,看她衣袖飘飞,衣领宽大,前露胸口后露脖颈,低低的后领露出半朵艳红色标记,不知道是胎记还是装饰,看上去像花的形状,实打实的青楼老鸨的打扮,走路姿态也风摆新荷,袅袅婷婷,想起看见她在秀水街摆摊的一身流浪气的小摊贩模样,心想真是个COS大神。
两人上了二楼,穿过大堂,走到一个狭窄的拐角,文臻想着差不多了。
果然方袖客停下脚步。
她转身,黑暗里目光亮得像只小野猫,唇角笑意流荡,忽然伸手来捏文臻的脸,“他让你来的?”
文臻状似无意偏偏头,便躲过这不知好意恶意的一捏,心想果然如此。
便也笑道:“看样子已经不需要我了,袖娘。”
方袖客撇撇嘴,“他还是不信我呗。”
文臻闲闲靠着栏杆,道:“袖娘打算怎么办?”
方袖客回头看楼下,道:“说到底也是一群可怜人。其实唐家无意盘剥过甚,毕竟那样的世家也需要名声。是这绣坊庄主和当地官府勾结可恶。中间不知道揩了多少油水去。公子的意思,原本要我查清楚到底官府和坊主都做了些什么,顺便看看哪些绣娘知道了那件事。知道那件事的自然要清理掉,不知道的,便留她们一命。”
文臻心想那件事?哪件事?和皇后凤袍有关吗?
便笑道:“看样子你已经有数了。”
“所以他让你来干嘛?”方袖客斜睨她,“就这么不放心我?因为我问了那几句话,就觉得我会因妒生恨?”
“怎么会呢。你是那么大气的人儿。”文臻甜蜜蜜地笑,“唐公子怕你孤身在里面有失,让我来照拂一下。”
“他舍得?”方袖客笑,“你们都未婚夫妻了,怎么还称呼这么生疏?”
“不然呢?当你面称呼我家夫君,或者羡之亲亲?”文臻白她一眼,“我这不是怕刺激你嘛。”
方袖客便笑,又伸手来捏她脸,笑道:“现在终于有点明白何以公子会看上你了。”
文臻这回没躲,露一脸坦荡笑容。
她素来擅长与人打交道,有种天生的亲切又不过于亲昵的态度,能让人自然放下心防,觉得可信赖喜爱,她靠这样的技能,上至皇宫下至草莽,无往不利,对付一个区区方袖客,自然也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