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这一捏之后,方袖客态度又亲近几分,倚着栏杆看着楼下,叹口气道:“那个月娘,应该是知道几分的。秋娘子,就是那个皮肤有点黄的妇人,可能也知道一些。但现在问题是,秋娘子审慎多疑,应该不会随便泄露。月娘却是个敏感胆小的性子,平日里嘴也碎,很可能已经给人透过风,还可能不止一人。”她转头,看着文臻,道,“刚才公子已经给了我指示,说这群绣娘中有人应该有问题,为免带来麻烦,让我把这群绣娘都一起灭口。”
文臻心中一跳,面上神色不变,只皱眉道:“全部灭口难度太大。牵连也大,公子想好如何善后了么?”
“推给当地官府和绣坊坊主便是。反正他们也该死。巧得很,”方袖客满不在乎地道,“其中一个绣坊坊主,私下还和季家有点勾连。”
文臻恍然,心想这就难怪了。三大门阀相互之间倾轧颇烈,这其中想必也有朝廷的手段,保不准这事儿背后本就有季家的手笔,那么唐家反扑也不奇怪。
季家煽动勾结坊主,导致绣娘闹事,轻可让唐家织造蒙受损失,重可以为唐家带来麻烦。
那凤袍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季家手笔还是唐家的?
她试探地道:“想不到凤袍的事情居然会被发现。”
方袖客忽然回头看她,目光深深,看得她心头一跳,面上却一派自如,赶紧补救了一句,“可见什么事都自有端倪。”
方袖客看了她一眼,掉转头去,道:“凤袍的事情,我也不清楚怎么回事。但我觉得,唐家要出手,总不会拿自己旗下的绣坊来做。”
文臻想也是如此。但不敢多说,只一脸足可应付万事的了然的笑。
这时候拐角那边的雅间有声音。方袖客恍然道:“哎呀,差点忘了正事。来来来。”
急忙拉着文臻去那雅间,门一开,她笑吟吟对里面道:“饿了吧,给你送饭来了。”
屋内的人转头,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的文臻,在看见他的那一刻,心底还是涌上浓浓惊诧。
一句话险些脱口而出。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司空昱。
先前一星灯火之下,她看见的窗前的脸,正是司空昱的。
所以她无论如何都要进来,她还有问题要问司空昱呢。
屋里点了灯,用帘子密密遮了,司空昱看见她一脸惊讶,文臻对他笑了笑,也略带惊讶地问好。
她想过要不要遮掩行迹,后来想她作为宫中御厨,朝廷官员,认识司空昱是应该的,装作不认识才可能引发怀疑。
她之前就想过了,不管什么人都要吃饭,厨子身份是最容易打进去的,果然,现在,就有机会给司空昱送饭了。
她和司空昱寒暄了几句,问他为何会在这里,司空昱道天机府学习的人,也会有各种出外任务进行训练,漳县这边出了事,他就被派来查看。酒楼说合的时候他也在,作为两边的中立人看着,闹出事情之后,他没有帮官府那边,反而出手救了一个险些被推下楼的绣娘,所以得到了招待,但众绣娘不能确定他的立场,不肯让他离开,要他留在此地,他正好也想查清楚一些事情,便留了下来。
文臻心里想问他君珂的事情,但方袖客在一边,不好开口,正想着怎么问,忽然底下有人在唤方袖客,“袖娘!袖娘!刘老贼刚才差点逃跑!”
随即又有人更惊慌地叫,“袖娘,袖娘,我们好像又被人包围了,对方好像是郡尉府的士兵!”
方袖客站起,说一声“不要慌!”,也来不及和文臻司空昱打招呼,便蹬蹬蹬地下去了。
文臻得了机会,立即便问司空昱,“你给我写的信——”未等她问完,门忽然砰一声被撞开,一个冷面妇人带着几个满身江湖气的汉子站在门口,道:“这位姑娘,袖娘请你下去。”
文臻心想这不是已经说开了吗,怎么忽然又这么戒备了,但此刻已经不能再问,只得扼腕地起身,跟着那群人下楼。
那群人将她夹在中间,文臻走着走着,忽然发觉不对。
这不是她先前上来的楼梯。
这酒楼有两侧楼梯,这是另一面的楼梯,因为比较偏僻,人比较少。
文臻走着走着,听着木板楼梯咯噔咯噔之声空洞,没来由地便觉得心下不安,转过拐角时候,看见底下不少绣娘,有些是先前吃过她饭的,有些不是,人人仰着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那眼神动作,看得她心中一寒,几乎就要转身逃走,但身后也被人堵得死死的。
文臻察觉不妙,正在思考着到底用什么办法来解决,是战是逃,忽然一个女声尖利地道:“她不是什么可怜的小厨娘,她一来,郡尉的兵就来了,她一定是奸细,杀了她——”“嚓。”身后轻微拔刀之声。
文臻一个翻身便跃上栏杆。
她原本是打算冲上楼拉住司空昱逃走,让司空昱保护她,但这一站在高处,她忽然看见半开的后门的一段院墙外,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人影高颀,光线昏暗看不清脸。
但对于文臻来说,闭着眼睛也能认出是燕绥。
心中一边想哦买葛还是给追上了一边大喊哦买葛追得好!
嘴上已经爆发式叫了出来,“爹!”
第一百零一章 喜当后爹
这一声爹惊天动地,震得她身后拔刀的江湖汉子一阵发傻,震得底下所有人张大嘴巴。
也震得墙上人晃了晃。
文臻想此刻燕绥心里一定日了狗。
日了狗的燕绥,在那墙头一晃之后,居然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往脸上一抹。
文臻瞧着隐约是个人皮面具,顿时心花怒放,心想以后再也不吐槽殿下幼稚傻逼了。
多智近妖没白吹!
这就反应过来了!
“爹!”她惊惶地在栏杆上一滑,嗤地往下滑,一边乱七八糟地大叫,“您怎么来了?哎我这就回家,我给您烧了好菜,正要带回家给您……您喝酒了没?别打我!别打我!”
瞬间接收到巨大信息量的宜王殿下,又晃了晃。
敢情不仅喜当爹,还得当个打女儿酒鬼爹?
打女儿正合我意喜闻乐见,但酒鬼是个什么鬼?
总被女朋友坑的宜王殿下在墙头上又晃了晃,这时候总不可能临时掏出酒来,他又不爱喝酒。
但是,没有什么问题是宜王殿下解决不了的!
砰一声,燕绥跌下了围墙,听起来就很像个喝醉酒的爹。
文臻一边毫无愧色地想这是被气的吧被气的吧?一边慌乱地跌入人群,这时候大家正在惊疑意外中,本来接到袖娘的暗中命令,说这个厨娘是假的,混进来的,要撵走她,又有人说撵走她不保险,不如杀人灭口,众人忧心自己的安全,便也默许了,没想到忽然来了这一出,一时都下意识散开。
文臻落地,心中松一口气,心中犹豫是趁机向外冲还是冲回去把那句话问完,人影一闪,燕绥已经进来了。
他弯腰缩背,已经成了一个佝偻的老头子,连假胡子都惟妙惟肖。
他一进来,就重重咳嗽一声,谁也没看,抓住不孝女文臻就往外拖。
文臻先前拿他做道具心安理得,此刻真看见他人了,又心虚了,竟是不敢和他就这么出去,屁股死命赖在地下,哭喊:“爹爹我错了啊,爹爹你原谅我,爹爹我没办法啊,我的钱押在厨房啊,我交不了差啊。爹爹你别生气,马上我去做几个菜,偷瓶好酒,就回家伺候你去!”
殿下我错了啊,殿下你原谅我,殿下我没办法,我的前程和银子都押在你爹那里啊,不去婚一回我交不了差啊。殿下你别生气,我去和唐羡之忽悠一阵子,占点便宜,咱们还能好好说话。
燕绥垂下眼看她,那丫头居然是真哭,哭得涕泪横流,真是难看。
手上却没松,冷冷哼一声,拖着她就走。
文臻仰头正对上他眸子,漆黑深沉,星光遥远,一时心中一紧,恍惚里觉得竟没看过他这样的眼神,他看别人睥睨冷淡,写满愚蠢的人类,看自己星光摇动,丽日飞水,都是令人心喜而迷离的眼神。
然而此刻她忽然觉得这目光深而远,藏无数难言,一时心中一紧,差点连台词都忘记了。
从许婚开始,到被骗上船遭受磨难,到随唐羡之一路奔海,她始终处于一波又一波的变故之中,心间也始终微微疼痛,来不及也不想思考他的想法,此刻才终于肯抽出一点脑髓,想想他此刻感受——好像是女朋友和别的男人私奔去结婚了?
这么想好像有点惨呢。
随即她又觉得不对,什么女朋友?他表白过吗?她接受过吗?
别说媒妁之言,连关系都还没确定,也没见他为了她在人前特意表露心情,也没见他在皇帝和德妃面前表示过非她不娶,也没听他亲口说过一句我喜欢你,甚至求指婚还是唐羡之先一步。
唯一送过的礼物就是毒药,踩过她头,困过她罐子。
在许婚之前他还刚刚虐待伤害过她。
上了微博就是千夫所指的渣!
她私奔又咋了?
和别人结婚又咋了?
姑娘我理直气壮好吗?
现在就是不乐意这么粗鲁地被你拽走好吗?
我还要问司空昱问题,我还要救这群绣娘,想要搞清楚某些人想做什么,顺便皇帝面前再立一功呢!
忽然便赌上了气,她一边抵抗着他,一边哭着向那些纷纷避开的绣娘求救,“姐姐们救救我,爹爹拽我回家一定会打死我的!姐姐们救救我!”
那些绣娘本来都是普通女子,软弱善良的居多,之前有人要违背袖娘的意志,要杀她,就有很多人不乐意,觉得便算可疑,逐出就是了,何必杀伤人命,只是坚持要杀人的绣娘身边有江湖人士,大家都害怕,便不敢多事。
如今却见那传说中的“酒鬼爹”真的出现了,一切表现都符合那小厨娘的自述,又见文臻明明有机会就这么走,却不敢走,还要留下来向绣娘求救,可见平日被打得很惨,这下疑虑更去了许多,看她哭得可怜,顿时起了怜悯之心,便有先前那个最早接纳文臻的少女挺身而出,护在文臻身前,大声道:“我就说她是个可怜厨娘,人家明明就没撒谎!你们不要造恶业,没得招惹来灾祸!”
她一出来,便有更多人附和,纷纷道怪可怜见的。好端端地为什么要杀人云云。
那带着江湖人士的冷面绣娘神情微变,文臻对她看了一眼,把她的脸记在心里,她记得好像先前有人喊这个绣娘花娘。
此时文臻已经被燕绥哧溜哧溜拖到门边,文臻哭,“爹啊你放了我吧!”
燕绥爹眼里直冒蓝光——给气的,他这几十年就没演过戏,会演也不屑演,就这么一群歪瓜裂枣还手无缚鸡之力的绣娘,凭什么要他配合演戏?
一巴掌都打死算完。
但一低头,看见某人眼泪汪汪又暗含威胁的眸子,便知道真一巴掌打死他就算完了。
一边想这只黑芝麻馅蛋糕儿是怎么能把“楚楚可怜”和“彪悍威胁”两种表情同时在眼睛里做出来的?一边怒道:“说好的菜呢?菜在哪里!”
文臻:……特么的你真是个吃货!
“押的银子什么的不用管,爹补给你,跟爹回去,爹不打你。”
不要理我父皇的交易,我会保你,跟我回去,咱们之前的事就一笔勾销。
文臻:……说得好像我欠你一样。
还有,一口一个爹这么顺溜!
“爹啊你每次都是这么说的可是你每次都还打我呜呜呜……”
我信了你的邪。把我捆回去的人是谁?好容易我又误打误撞到了漳县,遇到司空昱我可以找到君珂,我现在跟你回去我有病啊?
燕绥吸一口气,有点艰难地道:“那是爹以前酒喝多了,爹今天没喝酒……”
上次的事是我不对,我今天不和你计较。
文臻:……我听错了吗?还是密码破解能力出现差错?为什么我感觉他在道歉?
他会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