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多谢姑娘了。”
她心情愉快地令人过去将画拿来,此时也有一部分人惊觉到这画的价值,但此时再想竞争也失去了机会,只得眼睁睁看着周沅芷将这幅画收起。
周沅芷刚刚收下画,三层之上就有人下来和她说,允许她在船上正常说话,使用首饰和香粉,可上二层观光。
船的主人周沅芷大喜过望,在一众千金小姐不明就里的目光中赶紧谢了又谢。
建州官宦之家的小姐们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周沅芷——刺史家的这位小姐,在建州名声极高,都说聪慧有天分,但人也因此比较孤高,素日里没见对谁这么客气过,身为建州第一女儿也从未这么憋屈过,都以为被那强盗这般侮辱,这位心高气傲的小姐要么跳船要么反抗,没想到就这么毫无抗拒地接受了?
莫不是看上那个美貌的强盗了?
周沅芷对众人意味不明的目光视若无睹,她身份不低,自然比这些普通官员女儿能听见更多的天京轶事,比如某位殿下和某位女官不得不说的二三事,那女官可不就在面前?那位殿下的怪癖可不就对得上?更不要说昭明郡主——从那天看见那位美貌强盗之后便缩在舱里再也没出来过呢。
瞧,才对文女官示了好,那位就投桃报李了。
东堂谁不知道那位殿下受宠且古怪,多少人想走他的门路,连个门缝都摸不着,她父亲在建州已经连任两期,眼看便要入京述职,还想往上一步入中枢,此时不讨好更待何时?
周沅芷心情好,文臻心情也不错,如愿赢了一局,又看见那个黑甲船上鸡飞狗跳——那出手的人虽然被护卫拼死救回,但也吃了亏,更何况众目睽睽之下那一跪,实在是丢尽了脸面。
虽然没有看清脸,但那风格行事,应该是季家人。
文臻自来到东堂,和季家明里暗里已经对上了不少次,季怀庆宴请太子被她破坏,容妃意图整倒她未果燕绝还受了重伤,漳县的凤袍刺绣事件也有季家功败垂成的影子,季怀庆不想杀了她她可以跟他姓。
此时已经夜深,吉日在大后日,文臻和商醉蝉都表示明日再比雕刻,众人也都困了,纷纷回去休息。
文臻站在船舷边看四周地形,暗暗盘算着成婚之时如果出事该怎么处理,身边唐羡之微微皱眉,道:“季怀庆也在这次宴客的名单中,这是世家的规矩,逢婚丧嫁娶之类的喜事,相互都要递个帖子。但瞧着这人心性实在凶恶,你若不愿,我便令人拒绝他之后登船。”
“天要下雨,人要喝酒,不是发不发帖子就能阻止的。”文臻笑道,“这是人生大事,我自然是希望贺客越多越好。恶客,那也是客嘛。”
唐羡之失笑,转头深深凝注她,道:“阿臻,你是不是一直很奇怪我为何突然请求指婚?其实你不知道,你有多特别。”
文臻弯起眼睛笑了笑,心想称呼又换了又换了。
唐羡之真的很擅长和风细雨不动声色里步步进逼啊。
“每个人相对于别人来说都是特别的。都是独一无二。”她笑。
“你是特别中的特别。你的想法,眼界,诸事的看法和行为,都和这东堂所有的女子不同。这也是很多人一见你便被吸引的原因。”唐羡之望进她的眼睛,“一见知其异也,二见得其神也。看似缘系浅薄,实则恩怨交错。”
文臻沉默了一阵,才道:“唐先生,你其实很早就喜欢我了,是吗?”
唐羡之笑起来,他一笑,便是月照空山,雨洗碧涧,透着股清澈又清越的美,“你看,这就是特别。全东堂也没有哪个女子,会这么直接问这句话的。”
“那么,你会直接回答吗?”
“你既坦然,我自无妨。”唐羡之顿了顿,道,“哪怕收获失望。”
文臻又笑,笑而不答。
唐羡之眼神微微掠过一丝失望,随即道:“大抵九里城长街之上,我便想与你在一起。”
“为何?那时候我们看起来,还几乎不认识。”
“于你,自然是不认识的。”唐羡之话说了半句,叹息了一声,似乎想起什么不如意之事,发了一阵怔才道,“你是我想要的女子。剔透玲珑,从容自在。狡黠却又不失公心,圆滑却又不失刚毅。你这样的人不需要根基,在哪里都能立足长远。你这样的人,才合适做那错综复杂门阀的宗妇。”
“哦。”文臻道,“仅仅如此?”
“当然并不仅仅如此,只是想要娶你,必须要考虑到你将面对的现实罢了。确定你适合,我才敢尝试。”唐羡之道,“阿臻,你如此美好,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吗?”
文臻对他眨巴眼睛,眨出一脸懵逼,心想世人好像都说我心黑手辣来着。不说世人吧,就连燕绥,好像也没表扬过我一次呢。
瞧瞧面前这位,暖心话鸡汤一坛子一坛子不要钱地倒啊。
“世人可能大多觉得你凉薄无情。看似亲善实则冷漠。然而我的看法恰恰相反。”唐羡之眼眸深深,此刻只倒映一个她,“我眼中的你,看似漠然,实则温暖深藏。只要他人对你无害,你给出的永远比得到的多。你身边的人,谁不承你的福泽?因为你,大户弃妇闻近檀能够走出深宅,成为人人称赞的能干女掌柜;桀骜不驯的君莫晓本该在江湖流离,但现在她成了为穷苦文人寻找更多读书机会的恩人,也懂得了世事的艰难和珍贵;易人离不遇见你,大概现在还在三水镇当混混,江湖捞这样的名店进都进不去更不要说主管;闻氏夫妇应该已经化为白骨,闻老太太一个瞎眼老妇想来也坚持不了很久;更不要你入宫之后,有形无形帮了陛下多少次,没有你,林飞白现在应该是个废人,就连步湛,你都给了他一个永生难忘的生日,他每次遇见我,都要夸你最起码一刻钟。而九里城如果不是你帮我,也许现在唐家所有子弟都在浴血苦战中……更不要说你给朝廷,给整个东堂所有百姓,甚至给读书人带来的恩惠……阿臻,没有人要求你做这些,你不给小恩小惠,你给出的是每个人的更好更光明的人生,这才是功德无量。一介女子,无根无基,却在短短一年之内,胜过无数尸位素餐的朝廷大员,便是获得这世上所有男子的爱重,也是你应得的。”
文臻有点发怔。
唐羡之素来城府深藏,她从未见过他一次性说这许多话。
这些话落于纸面或许看来有些吹捧,然而只有此刻眼眸相对的她,才知道这些话语有多诚恳真切。
如深海里未曾被采的珍珠一般,藏在心蚌深处,被柔软包裹,未及取出的珍贵洁白。
她不敢亵渎,却也不敢接受,她从不知道看似无心,从不争存在感的唐羡之,竟然对她了解这么深切,像日日夜夜将她放在心上琢磨,不断在那些浮华糟粕之间,寻出写着她名字的花来。
再簇簇地捧在胸前,献给她。
可她心瓶间,早有恣肆怒放花一朵,再容不下其他鲜妍。
唐羡之始终凝视着她的眼睛,并不因为她眼底的沉静而气馁。
“我有很多藏在心里的话,想对着你说上三天三夜,或者弹琴三天三夜给你听,这个想法已经很久,但是一直没有机会,如今,算有机会了吗?”
文臻不答,忽然问,“开个玩笑啊,你有没有对不起我过?”
一阵寂静,海风从发间穿过,一直飘到月亮上头。
今夜薄雾浓云,忧愁却未必永昼。
良久才听见唐羡之的声音,在这忽然猛烈的海风里凝而不散,十分清晰,“但有一次,愿以一生来弥补。”
“我相信你会弥补,甚至相信你已经弥补了很多次。”文臻慢慢地道,“可是,一生太长了。”
不等唐羡之回答,她又道:“方才你说了我很多好处。这个我也不想辩驳,那显得太矫情。但是说了那么多,那些受恩泽的人里面,没有你自己。因为你也知道我对你,实在也算不得有多少好处。那么问题来了……相敬如宾,心有所属的一生。你确定你真的想要吗?”
又一阵沉默,风把薄雾浓云都吹散了,现出里头黑黝黝的天来。
文臻不说话,看着对面楼船,只觉心头缭乱,似那船头渔网,每个洞都能透过大海静夜微凉的风来。
此刻对面那楼船依旧灯火通明,流光溢彩,隐约有吹拉弹唱之声,她记得前几天这楼船安静得很,如今这是开禁了。
唐羡之忽然双手扶住她的肩。
文臻猛然回神,身子一僵。
她仰起头,想要说些什么,却正好将自己的唇送上。
而唐羡之原本也只是想慎重地和她说些什么,一低眼却只看见红唇如花,她双唇是那种恰到好处的丰厚,便不是故意撅起,也会微微翘着,邀请采撷一般的美妙姿态。
而此时忽然云霁月开,星光欲流,四面船只流动的光落在她颊上,深深浅浅的阴影里便显出浓密乌黑的睫毛扑闪,一闪一闪也似邀请。
他忍不住便心中一荡,在自己都还未察觉的时候,已经俯下的脸。
文臻眼看面前越来越放大的脸,才惊觉即将发生某些狗血的事。
就在这么短暂的一霎,她脑海里还掠过以前和燕绥即将发生某些狗血的事的时候自己做过的事。
然而换了个人,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转瞬之间便想好了步骤——微笑,后退,说一声今天天气真好好困了晚安。
习惯性的微笑刚展开一半。
身后一声咳嗽。
唐羡之动作一顿,文臻那个笑容便发自内心的甜美了。
她甜美地回头打招呼,“祖母!”
闻老太太站在舷梯口,拄着拐杖,面无表情,道:“是不是快要下雨了,我这把老骨头酸痛得很。”
明月亮星之下,文臻笑吟吟道:“我去给您按摩!”
原以为素来八面玲珑的唐羡之一定会非常自然地说好,那么今晚这有点暧昧的氛围就会立即被冲破,然而她没有听见唐羡之的声音,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却见船头之下,背光而立的他面容不清,唯眼眸幽黑,似藏了一整座波涛暗涌的海。
她有些怅然,有些心惊,也有些自己都说不明白的无奈,然而此时回头便是错误,有些东西不能给出就不可含糊,一点犹豫都将成为暗示。
她故意将脚步踏重,好掩饰这一刻令人尴尬的沉默,直到她扶着闻老太太上了舷梯,唐羡之也一直没有动静。
闻老太太侧耳听着,忽然叹息一声,拍了拍她的手。
略显粗糙青筋密布的苍老的手落在她细腻的肌肤上,她被那点磨砺的触感惊醒,听得黑暗里老太太幽幽道:“着实是位好男儿。性子其实也适合你。可惜千适合万适合,总越不过一个情字。”
文臻呵呵一声,并不想辩驳这个“情”字到底着落在谁身上。
反正连老太太都看出来了,唐羡之那个水晶心肝,不可能不明白。
虽然残忍了一点,但是欺骗才更残忍吧?
做一对利益婚姻里相敬如宾的夫妻,其实也是福气呢。
老太太声音困倦,她便问:“祖母不是睡了,怎么又起来了?”
还那么巧一个人摸到甲板上?
“是睡了,然后被恶客弄醒了。”闻老太太没好气地道,“弄醒我还不算完,一颗石头一颗石头地给我引路。我倒要瞧瞧,是哪来的野猫,生怕被人叼了自己看中的老鼠去。”
文老鼠:“……”
牛逼了啊,会曲线救国了啊。
瞧这作风,并不像燕绥本人的风格,八成是哪个负责“保护”她的德容言工吧。
生怕她被占了便宜无法向主子交代?
脑子被门板挤了吧?马上她就要是唐夫人了,有本事他们蹲墙头守一辈子?
骗人下罐子希望她离开燕绥的是他们,现在骚扰闻老夫人希望她离开唐羡之的还是他们。
文臻越想越怒从心起,气冲冲回到舱房,点亮蜡烛,在窗前晃三次,再灭三次。
没有任何意义。
也不是SOS求救。
她就是想整人来着。
某人和某人那群同样神经病的护卫一定会看见,看见以后一定会思考。会从动机到动作到时机到灯火的颜色亮度大小都做一个完整的论证的流程……等他们思考完毕,大概天也就亮了。
她晃完就去睡觉了。
某个船舱里,如她所愿发生了连绵的推论和思考,思考最后的结果是某人认为这是小蛋糕在向他烛火传情。
感情的事要有来有往,这个道理殿下懂。
于是那一夜每艘船上都悠悠飘起孔明灯,每盏灯上都画着一个小蛋糕。
殿下看着蛋糕灯飘入苍穹,心想这也算是请苍天作证,此心可表了,那女人想必躲在黑暗的屋子里哭得涕泪滂沱。
黑暗的屋子里。
文臻呼呼大睡。
偶尔磨牙。
说梦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