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话语句含糊不清。
隐约听来好像是:……哪个杀千刀的踩我头……
……
当一线明光自海上铺展,瞬间拉出一轮太阳的时候,大船上的人们大多都已经聚齐了。
昨天的比试大家都感觉毫无悬念,因此期待值也就不高,但经过昨日那一幅画的惊艳,众人今天对那场雕刻比试都有些迫不及待。
海上比试总是不大方便,比如雕刻,小东西雕了看不见,大东西雕刻太费时辰。
因此商醉蝉提议,各人选择材料,雕刻一个大件,材料尽量选择易雕的,以节省时间。两个时辰内出成品,不求精细入微,谁的更像谁就赢。
众人也便赞同。却见今日文臻早早地坐在台上,手里拿着一截萝卜,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心想想必是要做菜雕?倒也符合身份。
不多时,便见商醉蝉也抱着一截火红的珊瑚上了高台,众人都一阵唏嘘——比起玉雕木雕石雕,珊瑚向来难雕得多,木头不必说了,玉石肌理坚硬,可分析裂隙走向,珊瑚却是生物形成,有可能包裹着其他海里生物,或者珊瑚自身受伤之后愈合也会留下罅隙,一旦遇见这种情况,就有可能雕废了。然而不如此不能展现商大家高超的技艺,海上雕珊瑚也十分应景。
珊瑚二十年才长一寸,尤以赤红为贵,因此红色大珊瑚树相当罕见珍贵,只是珊瑚都是树形,想要雕刻出具体形状颇有难度,众人都目光灼灼瞧着。
商醉蝉想了一会,似是有了想法,开始下刀,众人便去瞧文臻,却见文臻还是那个姿势,拿着萝卜沉思,她今日衣裳宽大,绣带当风,远远望去面容雪白,倒是瞧着比平日更加晶莹灵动,众人都觉有仙气,一时倒也凛然不敢嘲笑。
日头在当空缓缓移动,商醉蝉的珊瑚雕刻渐渐现出端倪。
珊瑚上头比较宽的一截,雕琢成长长的,倒三角的头,一些细小的分支,去掉多余的,雕琢出长长的须。
众人瞧着,似乎是什么生物,转头看一眼文臻。
文臻在拿着萝卜发呆。
珊瑚的一段一段的身体,商醉蝉雕琢出一节一节的甲壳。
众人转头看一眼文臻。
文臻在拿着萝卜发呆。
两节特别粗的珊瑚枝,雕琢成一双张牙舞爪的螯。其余细枝则是多足。
珊瑚比较宽的底座,雕出扇形如裙摆的尾巴。
众人“哦”一声,心想是海龙虾啊。
转头看一眼文臻。
文臻在拿着萝卜发呆。
……
到此时,商醉蝉的雕塑已经成型,是一只双螯巨大,姿态狰狞的火红大龙虾。
虽然隔着距离,也能看出那龙虾姿态鲜活灵动,一个书生早上起迟了,商醉蝉的雕刻快结束了才上甲板,一眼看见对面雕刻的东西,吓了一跳道:“这么大龙虾!”
众人目光却在一直看着文臻——文臻一直坐在那里不动,将近两个时辰里,众人瞄了她很多次,但她始终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陷入了某种入定情绪里。
大家都有点懵,有人呐呐道:“她这是直接认输了?”
昨天那么精彩的展示,今儿忽然就掉链子了?
那边,商醉蝉一声长笑,道:“谁能与我争锋?”志得意满地将那红龙虾往海里一扔。
顿时海水涌动,水波乱簇,无数大鱼飚射而至,争争抢抢,最终一只分外凶恶的青头鱼一口吞下那只有点瘦的红龙虾,然后很快又吐了出来。
众人饶有兴致瞧着,指指点点,找到了生而为高等动物的优越感。对龙虾雕刻的精彩欢呼不绝。
龙虾的精彩过后,自然又是转向文臻,文臻依旧在高台之上,衣袂飘举,手拿萝卜。
当注意力全部都在她身上的时候,终于有人发现不对了。
“文姑娘好像一直都没有动过啊……”
便在这时,甲板上又上来一个人。
粉黄衣裳,娇小甜美,眼波流动,笑吟吟向大家招手问好。
众人一脸懵。
又来一个文臻!
众人张大嘴巴,看着后一个文臻一直走上高台,胳膊往前一个文臻的肩膀上一架,拿起那个萝卜,咔嚓咔嚓吃了。
两张脸在一起的时候,终于能看出不同。
台子上那个文臻,肌肤更加剔透晶莹,神情也略微僵硬一些。
原来,她的雕刻,早已展示出来了!
第一百零七章 隔海之吻
看那模样,应该是冰雕!
有一次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又一次无言地昭告了胜利!
商醉蝉愣在那里,忽然大喊道:“你没有当面展示雕刻技艺,如何能证明这冰雕出自你之手?万一是你请人夜里雕好偷偷搬过来的呢?”
众人神情复杂,一来觉得这话有道理,二来却觉得商醉蝉最先喊出来,委实有点失了风范。
这是输不起还是怎的?
文臻手里的萝卜吃到一半,闻言轻蔑地瞟他一眼,顺手摸出一把小刀,嚓嚓嚓开始削了起来。
她动作极快极熟练,萝卜皮纷飞间,很快就出现了轮廓,只是萝卜实在太小,众人也看不清是什么,隐约觉得好像是个人形,隐约又觉得好像商醉蝉的脸色有点难看。
过不了多久,文臻便摆摆手示意好了,此时两个时辰的线香正好燃烧完毕。
东西小,无法公开展示,唐羡之便命人坐了小船,将那雕刻之物一一传递到附近大船上。
拿到手的人一开始很是惊讶,然后便是大笑,大笑之后经过送雕刻来的人的指点,又是一番惊讶,随即连连点头。
没看到的人焦心地看着,几乎每艘船上的人都是如此,那些依靠商醉蝉而生的文人们伸长脖子等着,心知不妙,恨不得第一个传递到自己手里,然后赶紧扔进海里。
众人多年来靠写商醉蝉的各类传奇故事诗词曲谱卖给他的粉丝或者茶楼酒肆,赚了不少铜板,此刻眼看着大厦将倾,生计濒危,都开始焦灼起来。
那个高个子护卫忽然走出船舱,有意无意地道:“人心如飘萍,转瞬东至西。这世上哪有永远的忠诚,倒了一个,再竖一个不就结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刚才的焦灼迅速转化成兴奋,众人又头碰头靠在一起,这回讨论的内容已经换成等会如果商醉蝉又输,该如何口诛笔伐,如何重新构建一个他欺世盗名蒙蔽拥趸的故事,又该如何补救性地迅速建立一个新的偶像,转移大众的注意力,继续维持自己等人下半辈子的营生。
东西还没过来他们已经想好了通稿怎么写,等到东西终于传递到他们手中,他们都没看清楚那是什么就开始大肆赞美,更有人当堂写下了一篇内容丰富情节曲折矛盾冲突激烈悬念十足的关于巨星陨落和新秀崛起的全新话本儿。
他们如此投入专注,以至于那雕刻的到底是什么大部分人都没看清楚。
东西到了周沅芷手中,她一看便笑了。
原来是商醉蝉的萝卜像。
还是刻的他刚才气急大呼那一刻的神情,将那一刻商醉蝉的须发俱张,双目突出,气急败坏神情描摹得淋漓尽致,简直是强制性地将商醉蝉“输不起,脸难看”印象强压进人们记忆里。
在送雕刻的人指点下,她又翻开商醉蝉头上发髻,那里竟然还有小小的机关,里头居然刻了一团东西,那团东西非常非常小,却刻得非常非常精细,甚至还有清晰的沟回纹路,送雕刻的人介绍说那就是人的脑子。但商醉蝉的头不小,脑子却只有很小的一块,其余部分灌满了水,一小块脑子在里头晃荡。
周沅芷一开始还有点茫然,随即就反应过来——这是不是在骂商醉蝉脑子空空,半瓶水晃荡?
忍不住扑哧一笑,心想这位文女官大名鼎鼎,连建州这边都有听闻,果然是个妙人儿,难怪都说她是陛下驾前红人,还是宜王殿下心上人,就这份天资心性,真不是寻常人能有的。
文臻远远地瞧着众人神情,心中很满意。
作为一个技艺超群的厨子,手上功夫自然必须出类拔萃,雕刻也是白案中的重要一项内容,她从小就开始练习,各种材质都试过,削废的青萝卜够围研究所十圈,不讲求艺术价值的话,论起逼真,那还真是当得起大师称呼。
但现在她要做的,不仅仅是赢了商醉蝉,单赢一次并不算什么,那群蛀虫们照样能翻转美化,她和商醉蝉想要的是彻底的崩塌。
所以她得做得越刻薄越好,从各个方面加深大家对商醉蝉的恶感,当然商醉蝉自己也要给力,要从各个方面表现出令人失望厌弃的一面,所以一开始文臻的谦虚,商醉蝉的骄傲,包括雕刻的内容,以及输了之后的嘴脸,都是定好的人设,背好的台本。
现在还差最后一脚。
雕刻传完一遍,回到大船,众人纷纷鼓掌,有人大喊:“文姑娘奇思妙想,手艺高超,果然了得!”
文臻也微笑敛衽逊谢。
那边商醉蝉拿到文臻雕刻的“萝卜商醉蝉”,脸色铁青,再掀开发髻一看,更是勃然大怒,抬手就把萝卜商醉蝉扔到了海里。
众人发出一阵嘘声。
嘘声刺激了商醉蝉,他忽然大步上前,脸红脖子粗地冲着文臻理论起来。
文臻面带微笑,解释了几句,态度十分谦恭友好,商醉蝉依旧不满,不断挥舞着手臂,气势汹汹。
众人大失所望,都觉得传闻中才华横溢为人谦和的大师怎么竟然是这般丑陋面目,便有人大声呼喊,让他给自己留点颜面,脾气暴躁的已经开始怒骂,这却更加激怒了商醉蝉,他动作加大,而文臻不断后退,忽然脚下一滑,身子后仰,而此时商醉蝉正好一拳挥了出来,眼看着文臻一声尖叫,忽然便跌落船头。
众人惊住,随即也齐齐爆发尖叫。
船上商醉蝉似乎此刻才忽然惊醒,大喊一声,双手掩面,逃进了船舱。
他一逃进船舱,满脸的愤怒和惊惶便消失不见,化作掩不住的得意和笑意,靠在舱门边偷偷向外看,一边问在门后同样旁听的闻老太太,“老太太,我们演得不错吧?”
又有点不安地探头,“底下都安排好了没有?不会有事吧?”
闻老太太顿了顿拐杖,慢吞吞地道:“小唐已经安排好了……商大家。”
商醉蝉十分轻松地挥挥手,“老太太,以后不用叫我商大家啦。以后我就是商醉蝉了。”
闻老太太淡淡道:“商醉蝉,文臻这样帮了你,你打算如何回报?”
商醉蝉一怔。他是风流蕴藉的文学大家,向来往来有鸿儒谈笑无白丁,什么时候见过这种赤裸裸的挟恩求报,但他随即反应过来,犹豫了一下道:“我已经帮了啊……”再在老太太一脸的鄙薄神情压迫下声音越来越低,呐呐道,“文姑娘或许需要声名?我愿竭力助之……”
“她一介女子,要什么声名?你吃过名声太盛的苦,难道还不明白这东西的害处?再说她声名越盛,不越是帮你挡麻烦?你倒打得如意算盘。”
商醉蝉给老太太这一番毫不容情的话儿说得脸皮发红,只好诚心一揖,“但有所能,必应所求。”
闻老太太要的正是他这句话。
“商先生。老身曾经听闻你心有九窍,能预知何处有危险。”闻老太太道,“那么接下来的日子,在这船上,请你时刻留在文臻身边,提醒她,保护她。”
商醉蝉怔了怔,实在没想到自己这项无人能知的能力,竟然会被一个瞎眼的老妇看破,随即为难地道:“老夫人,我的预知危险,是针对人的。也就是说,一次我只能预知一个人的危险,还包括我自己。而我的危险……一直也很多。”
“文臻帮了你这么多,难道还不值得你牺牲自己来救?再说你已经不会被众人打扰了,危险也就降低,在这船上,她的危机比你大多了。”闻老太太毫不动摇。
商醉蝉思量半晌,才长叹一声,道:“遵老夫人之命。”犹豫了一下,他又道,“老夫人,听您口气,之后怕是有麻烦,那您自己呢?您毕竟眼神不大方便……”
但闻老太太已经转身走了,依旧的腰背笔直,连拐杖声都节奏如一,夺夺有声。
……
文臻向船下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