颈后一麻,眼前一黑。
倒下去之前,林飞白脑海中掠过一个念头。
果然和易云岑无关……
……
林飞白醒来时,感觉自己还是在帐篷里。
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这不是自己的帐篷,从形制装饰来看,这应该是主帐或者贵客的帐篷。
他并没有被捆绑,好好地躺在床榻上,但是动弹不得,脸上有种绷紧感,仿佛戴上了什么面具。
四面很安静,先前惊扰喧嚣之声竟然都已经没了,整个营地如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只留篝火的燃烧之声和四处走动的巡哨的脚步声。
林飞白的心沉了下去。
他嗅见了阴谋的气息。
他努力了好半天,才挪了挪脑袋,眼光对上了对面桌子上一面黄铜镜。
黄铜镜正对着他的脸,然而镜中依稀映出的,是易云岑的脸。
林飞白心中轰然一声。
帐篷不知何时被风掀开一条线,他看见属于后半夜的月色。
他已经明白即将发生什么。
他的行动被范不取猜到了,现在他被扮成易云岑,呆在易云岑的大帐内,之后就会有人把他扛出去,交给营地边前来接应的人,大家会以为顺利掳到了易云岑,然后范不取会佯装追击,邱叔叔的兵自然要在陷阱处等着围剿。但范不取一定会分兵绕路,从背后袭击邱叔叔的精锐,到时候徽州军一定会死伤惨重。
而他自己,如果没猜错的话,范不取一定会想办法令他死在被掳的半道,死在邱叔叔军中,那么当他身份被发现,邱叔叔就无法向父亲交代,神将林擎和他的左膀右臂就会产生永远无法弥补的裂痕。
更不要说父亲和邱叔叔对峙西番,偷偷分兵这种事,成功了自然无事,一旦损失惨重,朝廷难免问责,连带着,燕绥也要倒霉。
这一手实在一箭数雕,相当狠毒。但林飞白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的行动是怎么被发现的,如果自己的计划被发现,便意味着燕绥文臻在易家的举动也很可能被人窥知,那么一旦被窥知,何以还会容他们进行到现在?
林飞白浑身的冷汗一阵接一阵,慢慢湿了身下床褥。
不行,不能困在这里,必须第一时间回去,告诉文臻燕绥这里的变故!
然而他绝望地发现,无论怎么挣扎,运气,浑身的麻痹都无法消解,甚至在渐渐加重。
很有可能,这是一种会慢慢发作的毒,被算好了时间,等到他被掳到邱同军中,便彻底爆发。
而他,连自杀都做不到。
帐篷外响起细微的响动,有人走了进来,来者身形清瘦,细腰长臂,黑巾蒙面,身形和自己很是相似,腰间的剑也是自己的。
而此时外头也有夜虫声起,声音细微,却是林飞白和邱同军中精锐接应的暗号。
林飞白咬紧牙关,看见那黑衣人没有回应外头的暗号,却微微掀开帘子,做了个可以的手势。
真是狡猾。
不知道暗号,就弄个人再假扮他,来和邱叔叔的人接头。毕竟他确实本来也应该是这身装扮,出现在易云岑这里,将他制住。
所以这时候在易云岑帐中出现一个像他的人,那边接头的人肯定会先入为主认错。
果然,片刻,几条人影掀开帘子,青烟般闪入。
扮成林飞白的人,当着林飞白的面,对着那些人打了个尽快的手势,几人一点头,看一眼林飞白的脸,确定这是“易云岑”,便有人上前将他负起。
几人一言不发,鱼贯而出,假林飞白施施然立在帐篷门口,看他们离去。
林飞白被扛在一个人肩头,事已至此,他只咬牙做一件事,拼命运气,冲击身体经络,期待着自己能动,哪怕动一个指头,都还有机会!
这样调集全部真气毫无章法地冲击自己经脉,难免会对内腑造成伤害,林飞白却顾不得,咬牙忍过一波波内腑一阵阵刀割般的疼痛,忽然手指一抽。
一只手能动了!
林飞白大喜。
此刻他们正避过一队岗哨,在一座帐篷背面潜行,旁边栓马柱上一个火把正在熊熊燃烧,林飞白在和那火把擦身而过时,忽然出手,一把抓住那火把!
火把猛地倒下,眼看那火把就要砸在他脸上!
林飞白手虽然能动,却并不灵活,无法调整角度,眼看那火焰竟然直冲着自己的脸,也避无可避。
忽然一样东西飞来,砸在火把上,将那火把砸得稍稍一偏,避过了林飞白的脸,一半火星落在他身上,一半落在帐篷上。
林飞白眼睛一掠,看见那东西仿佛是只绣鞋。
绣鞋?
但此刻也不是观察这东西的时候,火头已经落下,他身上和帐篷同时燃着!
背着他的人一惊,立即将他扔在地上,要将他身上的火扑灭。
但此时已经有一条黑影扑了过来,扑头盖脸将一件衣服在林飞白脸上身上猛拍,一边低喝:“快走!”
邱同属下也发觉不对劲,二话不说,电射而去。
林飞白心中松了一口气,此时觉得身体似乎又松动了一些,眼看营地因为火起已经骚动起来,而旁边帐篷在熊熊燃烧,他一咬牙,便往帐篷里滚去。
不能落到易家的手里!
哪怕死!
反正方才的掳人计划失败。那几位邱叔叔属下回去,邱叔叔就会知道情势有变,不会再给金麒军包了饺子。
他刚滚出一步,便被人拉住,那人气力不大,眼看林飞白只停了一停便继续往起火处滚,干脆整个人都扑了上来,抱住了林飞白,把他往旁边帐篷里拖。
这一滚,林飞白身上火也灭了,那人有点艰难地将他拖到旁边一个小帐篷里,里头一片黑暗,却有幽香隐隐,像是女人住的帐篷。
林飞白立即想到了先前那个来送姜汤的军中女大夫。
帐篷外忽然夺夺两声轻响,那救他的人掀帘出去,和外头人轻声说了几句,外面的火把很多都燃了起来,火光掩映里人影幢幢,好像很多人都起来,但却并没有太喧闹的声音。
林飞白看见帐篷上的影子十分矮小,像是孩子一样。
随即女子又回转来,手里拎着她先前扔出去砸火把的绣鞋。
林飞白还躺在地上,女子蹲下来,先取了一双鞋子换上,林飞白看着她裙裾微掀,裙角下绣莲花的绣鞋一闪,像一朵花在暗处摇曳,而衣角拂动间暗香浮动。
明明一个换鞋的动作,也能姿态美妙,且动作轻巧利落,连脚都看不见。
林飞白直到她换完鞋,才反应过来自己在看什么,赶紧转过眼去。
黑暗中他的耳廓悄无声息地红了。
换鞋的女子坐在床边,似乎毫无所觉,却在他转过眼后,看他一眼,微微一笑。
随即她将裙子庄重地掩住。看看他又看看床,犹豫了一下,大概觉得自己实在没有本事把他弄到床上去,便从床上抱了被褥来,铺在林飞白身旁,又把他推翻了个身,正好翻到被褥上,背部朝上。
林飞白忽然觉得自己像只被翻背晒太阳的乌龟。
被褥上传来淡淡香气,他有点不适应,只得将脖子尽量昂起来,这下感觉自己更像乌龟了。
随即他看见帐篷上女子的倒影,手中忽然多了一把剪刀。
林飞白挣了一下,没挣动,便闭上眼睛,反正这女人救了他,再要杀他的话,也由得她。
紧接着嗤啦一声,却是背上衣裳被剪开了。
林飞白霍然睁眼,下意识要翻身,自然没能成功,火辣辣的背上,却忽然传来一片清凉感。
他方才撞倒火把,后背起火,虽然及时扑灭,也已经起了一大片水泡,翻滚中水泡有的已经破了,烧伤疼痛非同小可,他却素来能忍,直到此刻,清凉的药膏轻轻抹上,他竟激灵灵打个寒战,心间喉头那种火烧火燎的焦灼,顿时散去许多。
上了药肌肤敏感度增加,隐约能感觉到那女子的手指轻轻按在他背上,打着转儿敷药,动作轻柔,他忽然想起先前她端姜汤来时,白瓷碗边那比瓷还白的手指。
女子把他背上烧伤处理好,才转到他面前,跪坐在他身侧,低下头,轻声笑道:“林侯,别来无恙?”
林飞白一直对她有种熟悉感。此刻听这声音更加觉得耳熟,抬起眼睛,却看见对方脸容虽然陌生,一双眸子却顾盼生辉,眼眸里笑意从容,跪坐的姿态更是端正尊雅,从颈项到腰线,便如名家妙手绘就,流畅优美,哪怕此刻身处简陋军营帐篷,也似身在满园春色桃花席下宴群芳。
林飞白心中电光一闪,一时却又不敢相信。
以她的身份,怎么可能现在出现在这里?
女子眼眸弯起,知道他认出自己了,对不解风情的某人到现在才认出自己,欣慰中颇有几分无可奈何。
她轻声道:“林侯,我还以为你先前就认出我了……”
林飞白瞠目看她,她凭什么会认为自己会认出她,她不知道他从来不正眼看女人,也不正眼看女人给过来的东西吗?
他自幼在宫中长大,德妃娘娘对他宠爱,德胜宫又煊赫贵重,别说逢年过节,就是平日也少不了命妇宫妃携家中少女们前来请安拜见,他又是神将之子,因此从小受女人纠缠也是家常便饭,从各种搭讪讨好旁敲侧击秋波暗送到投怀送抱自荐枕席……骚扰年年不绝,花样日日翻新。
翻得他免疫,厌恶,形成看见女人就避之唯恐不及的直觉反应。
便是当初第一次见文臻,也没少寒碜她。
但此刻,对上那双清亮眸子,他忽然有点心虚。
女子幽幽道:“当时外头有人在听,我不能说话……我敲碗,是叫你看碗,碗里有我用簪子刻的名字。”
林飞白:“……”
在下以为你逼喝汤。
女子道:“我开盖子看水位,不是看你喝了多少,是告诉你我的名字就刻在碗的边缘。”
林飞白:“……”
在下以为你逼喝汤。
女子道:“那汤里放了殿下给的药,喝了能令这世上大多数的毒药药效减轻,我以为你看见了我的名字,喝了汤。但看样子你并没有喝下去,不然现在也不会这个模样了。”
林飞白:“……”
不,我没看见。
想哭,想吐血。
血当然没吐出来,但是血在往上涌。
因为女子忽然又在他面前蹲下来,女子装束整齐,穿着时下流行的宽领交衽半臂,领口很宽,以林飞白的角度,能看见颈下一小片雪白脂腻的肌肤,也就小小一片,不能更多,偏偏在这黑暗的帐篷里,身后一抹淡色月光的朦胧光线里,那一片白如深渊雪色,亮到惊心。
而女子神情端庄,眼眸澄澈,显然毫无察觉。
林飞白眼神一垂,又锁死了面前一片地面,因此也就没看见对方唇角又微微一勾。
林飞白对着地面道:“周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周沅芷轻声道:“家父在你们起行之后,便得了陛下之令,前往徽、隋、池三州之地巡察民风军情,暂领巡察使之职。我向往北地风光,也便跟着来了。”
她和林飞白简单说了几句,林飞白才知道,这个巡察使是自己老爹的意思,林擎在来长川搞事之前,上书弹劾自己军中的监察使收受贿赂交结军官等罪名,在外统兵大将军中一般都有巡察使,当初皇帝原本没设,还是林擎主动要求的,如今他说这个人不行,证据确凿,皇帝也没话好说,正好周沅芷之父建州刺史任满入京述职重新授职,朝中暂时没有合适的缺,燕绥举荐他先代皇帝巡察边军,皇帝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