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刺史算是宜王门下,正常情况下,以林擎和燕绥的特殊关系,周谦不可能会派来林擎地盘,以免勾连,但是如今皇帝需要燕绥拿下长川,自然不得不答应他的一些要求。
林擎和邱同双双潜伏到长川的时候,周谦便代林擎监察边军和周边几州内政事务,维持周边诸州县的稳定。
周沅芷跟来之后,原本只是老老实实呆在徽州,但是前几天她听了宜王殿下麾下护卫和自己父亲通报信息,提到了希望能找到合适的人潜入金麒军,最好是女子,她便找殿下护卫询问,殿下护卫便说,因为统领范不取的身体不好,金麒军一直在招军中大夫,金麒军对士兵筛选管理严格,唯独对大夫,向来礼遇。
周沅芷不会医,但她知道殿下护卫既然这么说,自然有他的办法,果然对方问明了她有心帮忙,便给了她一些药丸,让她去军营毛遂自荐。也不必吹嘘自己的医术,只说家中有祖传秘方,专治范不取之症,并让专人试了药,果然效果极好,当即她就被延为上宾,周沅芷每次都只取一点药,让范不取的病慢慢好转却又不能迅速根治,如今在军营里已经呆了好几日。
因为她的重要身份,金麒军中对她极为尊重,但饶是如此,殿下也安排了人保护她,安全无虞。
林飞白沉默了一会,问:“那为什么不干脆毒死范不取?”
周沅芷笑着摇摇头:“范不取这样的人,怎么会让人下毒?他看病多,吃药多,手下有一整个大夫队伍试药辨药,有问题的药根本连辕门都进不了,我的药也是经过多重试验,好几天后才送到他面前。再说就算毒死范不取也没用,金麒军将领那么多,大多受范不取和易勒石恩惠,且每人都掌一部分军队,除非全部死了,否则都有人接班,殿下总不能将所有人都毒死。”
林飞白心中还有疑问,比如周谦这个职务明显是临时职务,将来还要回到天京重新授职的,那么周沅芷这样一位千金小姐,又何必跟着来回奔波?如今更是亲身潜入敌营,冒这么大的险?
还有燕绥是预见到了什么,所以安排了周沅芷混入金麒军?还是只是未雨绸缪?毕竟金麒军地位重要,这种时期寻常人也混不进来。周沅芷从未来过长川,又天生的大家闺秀气质,既有未经世事的清澈又天生聪慧缜密,还不会武功,能降低人的警惕性,又绝对忠诚不必担心反水,确实是绝好的人选,但是真要用心找,也不是找不到合适人选,为什么一定是她?
林飞白和燕绥斗了多年,很了解他,如果燕绥不想让周沅芷出面,周沅芷就不会有机会听说前方的消息。
但他没有再试图问什么。
比如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敢问,怕问了就是债。但不问本身也是债,林飞白转开眼光,不敢看周大小姐平静又微带笑意的目光,只觉得背上的伤更加火辣辣的痛了。
他忍着,听着外头动静,道:“你有办法把这里的情形传出去吗?”
出乎他的意料,周沅芷摇了摇头:“为了确保安全,殿下的人三天才来一次,我身边的两个侏儒扮成小丫鬟保护我,也是被军中记了名了,我们其实被监视得很紧。”
周大小姐还用一种十分悲悯的口气告诉他:“而你,因为你把那药倒了,而那药只有一份且只能提前用才有效果,所以你大概需要三天才能完全恢复。”
“三天……”林飞白额头上沁出汗,方才接应的人是邱同的人,只会回去通知邱同,就算邱同再派人去通知燕绥,一来一回时间也耽搁了,而他猜测,金麒军不会再去上邱同的当,却很可能立即直扑长川主城!
“周小姐,你来这里,是因为殿下已经知道金麒军有问题了吗?他已经做好防范了吗?”
“不,我不能确定。因为当初殿下的意思,只是说有备无患。毕竟往敌军中插探子是上位者的常见行为。”
“那三天才来一次,若有紧急军情,不就耽误了吗?他就没有安排紧急情况下的传讯方式吗?”
“有。这营地后有条小溪,我把消息装入小瓶中顺水而下,有人等在下游收信。但是最近范不取军营守卫越发严密,看守越发紧,我可能走到一半就被拦下了。”
“不,今晚金麒军营地守卫一定是最少的,我们现在就去!”林飞白猛地抬头,正好周沅芷低下头,道:“你额头上怎么这么多汗,我帮你……唔……”
她的唇,落在林飞白微汗的额上。
第两百三十一章 你为何蓄意亲我?
周沅芷眼睛张大,微微茫然。
林飞白眼睛上翻,接受不能。
额头上微软的触感鲜明,他觉得自己的汗唰一下都缩回体内了。
那一处竟然开始灼热,他像被扎了一下猛地向后一退,他还是趴着,猛仰之下,腰骨都因这大力发出嘎吱之声。
然后他看见周沅芷的脸,慢慢红了。
这大家闺秀,脸红也和别人不一样,那一线红从眼下慢慢漾开,一片胭脂桃粉色,像孤鹜翅尖上牵着的一抹落霞,点染最娇艳的西山茜草,遥遥掠过如秋水的明眸,在晶莹如玉的额角婉转地收束。
让人想起莲塘里风过亭亭俯首的荷。
可这朵一低头不胜温柔的荷,说出口的话却像那乱摆莲尖的风,把林飞白刮的鼻掀嘴歪。
“林侯,你为何蓄意亲我?”
林飞白:“……”
他有点艰难地想,为什么这句话每个字都懂,组合在一起就让人没法明白呢?
为何周大小姐看起来规行矩步,时时刻刻都可以推出来作为大家闺秀操守准则典范,干起事说起话儿来却这么疯呢?
他恍惚想起,好像第一次知道这位大小姐,就是因为她率全建州小姐追星追出海来着。
“我……”周沅芷泫然欲泣,“我还没议亲……”
“我没有,我不是,我只是……”林飞白的“拒绝三连”还没说完,帐篷外忽然起了杂沓的脚步声。
不是周沅芷的贴身护卫侏儒,侏儒的脚步声很轻。
一个男子声音在外道:“周大夫在吗?方才营中出现刺客,正在逃逸,我等奉统领命,在营内搜查,请周大夫回避一下。”
周沅芷方才眼中盈盈欲滴的泪水瞬间就没了,那把娇滴滴的嗓子也没了,十分冷静地伸手一按,将听见声音肩头一耸就想起身的林飞白按住,道:“别动,我来。”
随即她伸手一扯,将一块黑布盖在林飞白身上,顺手拿起桌上的两块黑色的石头,用力一摩擦,帐篷里顿时多了一种腥臭难闻的气息,那味道熏的人眼前发花,脑海中能顿时联想到一万种最可怕的毒药。
周沅芷戴起一边的斗篷,捏着鼻子一脸嫌弃地走到帐篷口,道:“好,各位军爷,不过小女子这里正在试药炼药,略有一些不妥气味,这气味可能对身子也有些不好……”说着掀开帐篷。
帘子一掀,那气味冲出,将毫无准备的众人熏得齐齐往后一退。当先一个将官脸色难看地看着周沅芷,心想这位娇滴滴的女大夫又开始玩她那些乱七八糟的药了,上次有人想要看她的脸闯入帐篷,生生被熏晕了现在还在吐呢。
林飞白趴在地上,原以为周沅芷不会拉开帐篷,毕竟就这么点大地方,拉开了一览无余,一块黑布哪里挡得了?想要挣扎躲藏,偏偏能动的只有一只手,心急如焚,后背伤口又开始火烧火燎的痛,只得咬牙忍着,一只手紧紧攥住自己的剑。
他听见那几人站在帐篷口,因为这毒气一般的味道不肯进来了,就左右探头看了看,随即道:“咱们也是例行公事,姑娘是咱们统领的救命恩人呢,怎么会窝藏刺客?打扰了打扰了。”
脚步声远去,周沅芷放下帘子,长出一口气,快步过来,掀开黑布,林飞白头顶一亮,正对上她分外闪亮的眼睛。
想必也是被臭得不轻,她整张脸都微微皱着,却并不难看,一朵花儿因风楚楚大概也就是这模样。
林飞白心中诧异,那几个人又不是睁眼瞎,怎么就看不见地上那起起伏伏一个人?但他转动眼珠四面看看,才发觉这帐篷的地面是处理过的,他所在的半边被挖得塌陷了下去,又堆满了东西,很容易造成错觉,别说夜间,就是白天从帐篷门口看进来,很可能也只是看见地面上掉了一块黑布而已。
他心中暗赞周沅芷的聪慧,周沅芷走过来,将他扶起,道:“走吧。”
林飞白看着她,周沅芷道:“殿下派给我的护卫方才告诉我,营中走空了一大半,范不取和众位将领大多不在,显然已经悄悄出兵了。我们留在这里一来已经失去了作用,二来容易夜长梦多。范不取一定会留下一部分士兵来看守大营,也会不断巡察搜索,一旦被发现,我们还是有危险。”
说罢她便去扶林飞白,林飞白单手撑地,硬生生把自己挪开半尺,有点艰难地道:“你那两个护卫呢,让他们来应该方便一些。”
周沅芷也不生气,宝相庄严地笑笑,唤那两个打扮成小丫鬟的护卫进来,那俩人身量极小,扮成孩童倒也灵巧逼真,但是用来背身高腿长的林飞白,实在有点为难,两人合抬倒没问题,只是林飞白觉得这也太夸张了些,可能走出帐篷就得被逮住了。转眼一看周沅芷也在笑,不由又一阵难捱的尴尬。
周沅芷一笑便收,走过来道:“我并不是纤纤弱女,自从上次海上遇险,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有强身健体,也有随着府内教头学些粗浅功夫,别的不行,林侯的分量还是担得的。”说着也不容林飞白再推却,将林飞白背起。
林飞白紧紧闭上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敢看她还是不敢面对这样的自己。
周沅芷说得轻松,但终究是养尊处优大小姐,林飞白的重量刚上了身,便险些腿一弯,她身后的侏儒护卫机灵,立即一脚抵住她,撑住了她的身形。周沅芷站直身体,林飞白早已察觉,忍不住道:“周小姐,还是放我下来吧……”
周沅芷转头悠悠瞟他一眼,瞟得林飞白头皮一炸,顿时忘记要说什么话,随即听她不急不忙地道:“何必这么多话呢?难道我身上不香吗?”
林飞白:“……”
感觉自己好像又听错了。
再一偏头看见周沅芷依旧宝相庄严,端庄娉婷,随时可以入宫面圣的礼仪优雅,又觉得果然自己是听错了。
周沅芷吸一口气,一边想好歹撑住不然就辜负了自己这段时间的辛苦,也辜负了殿下难得的给她的这个机会,一边道:“我这个帐篷位置有些偏,从后头绕过去,能避开很多岗哨。”
林飞白含混地唔了一声。
他能说什么?他什么都不敢说。
侏儒先溜了出去探路,打手势示意无妨,周沅芷随即步出,帐篷外月色晦暗,巡哨队伍手中的火把光芒一闪一闪,还在远处,侏儒一人在前探路,一人在后警戒,周沅芷背着林飞白走在中间,营地里可以明显感觉到空荡了很多,一路走过的好些帐篷都安静无人,而光源渐远。
此刻走在黑暗中反而令人安心。林飞白警惕不减,心情却渐渐平复了下来,这时才感觉到身下女子的纤细柔软,感觉到她发丝柔软而颈间肌肤细腻,像一团软玉般近在咫尺幽幽生光,而香气自发间项间逶迤,似有若无,像八月夜里走在月色涂满的山道,远山深处一支桂花发出无言的邀请,寻那般幽淡而又浓烈的香气而去,误入荻花深处,以为邂逅山精野魅,却原来流云飞霞,天光正艳,琼楼玉宇,神仙洞府。
他有点僵硬,微微偏过头去,尽量避免任何的接触,奈何她一番折腾鬓发微乱,几缕细丝随着步伐动作不断撩着他的耳垂,他让了又让,只觉得耳垂渐渐也热了起来。
却听见周沅芷忽然悄声道:“林侯,这是我第一次背人呢。”
林飞白:“……”
他算是发现了,这位端庄优雅的大小姐,一开口,每句话都让人没法接。
周沅芷也不要他接,又笑着柔声道:“男女授受不亲啊林侯。”
林飞白痛苦地闭上眼睛。
是啊,授受不亲,您能把我从您背上扔下来么?
周沅芷侧眸看他,忽然噗嗤一笑,道:“和你玩笑呢林侯。所谓事急从权,咱们也算半个江湖儿女,何必那么拘泥。”
她一忽儿庄严端雅,一忽儿戏谑撩人,现在又玩英风豪气,而林飞白只想逃。
话都给她一人说了。
周沅芷瞄一眼他萝卜一样的耳朵,无声一笑,收了眼底的戏谑和怅然之意,忽然轻声道:“林侯,听说当初文别驾和宜王殿下遇险,和你们失散,殿下受伤昏迷,文别驾也曾孤身背着他,在大山中跋涉。”
林飞白心中一酸,勉强嗯了一声。
当初知道文臻那段经历后,他便很是自责。责自己无能,早早受伤,令她被掳流落,生死挣扎,受了那许多的苦。自责里也有几分不甘和郁郁——她的挣扎奔波,穷尽心思,那一路全部的勇气、智慧和力量,都献给了自己那个死对头。
不是不失落,不是不嫉妒,但也只能默默立在一边,看那天上月,阴晴圆缺,不由人说。
周沅芷的声音温柔,像一道絮风,拂在他耳侧。
“我很是羡慕呢。不离不弃,相扶相携,多么美好的情感。我之前总在想,文大人在背着殿下逃亡时,是何等心情。想必焦灼煎迫,度日如年。可今日我才明白,便纵那时焦虑无措,命运相逼,心内也必有一份安宁喜悦在,因为喜欢的人在,还在一起向前走,便是再黑暗,也是不怕的。”
她轻轻道:“多希望我也能有这样的一个人,和我一起,哪怕向黑暗而行,历险境磨折,只要在一起,不分开,便有勇气和力量继续……一生一世。”
林飞白默然,他为了下巴不靠着周沅芷的肩头,始终微微梗着脖子,此刻听着她这番话,和平日每一面的她都有些不一样,却分外诚挚动人,动人里却又隐隐藏几分失落,便知道以这位大小姐的敏慧细腻,已经察觉了他故意的疏离,这疏离对上她今日种种,便显得分外的无情,林飞白想要无情,却又觉得实在惭愧——人以坦诚热血待我,我却以冷漠回之。
然后又觉得,脖子真酸啊。
忽然周沅芷回手一按,硬生生将他的脖子按在自己肩上,林飞白高挺的鼻子砰一下撞在她肩膀上,鼻端都是少女细腻柔和的香气,他被这个动作惊得瞪大眼睛。
周沅芷回眸,却是和粗鲁动作截然不同的巧笑嫣然,“林侯,莫非我肩嶙峋支离,不堪你尊颌一搁?”
微笑优雅,斜瞟的眼神却满满“挺,叫你挺,你丫累不累?”
林飞白:“……”
心好累。
要嘴巴何用?!
他脖子僵硬地搁在周沅芷香肩上,不想埋进去,又怕再抬起来被她再按一次,那他也不大想活了。
正在纠结,忽然前头侏儒身影一闪,打了个手势后不见,周沅芷毕竟经历少,还没反应过来,林飞白猛地向前一倒,带着她滚倒在地上,倒下时怕压着她,林飞白还没忘记翻了个身。
他把周沅芷压在身下,悄悄探头,正看见一队巡哨士兵从隔壁一个帐篷旁走过。
哨兵过去,林飞白松了口气,一低头却发现自己压在周沅芷身上,而周沅芷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林飞白脸色一红,急忙要起身,结果刚才情急之下爆发的力气,此刻却没了,接连挣扎两次都没能挣起身,反而一次次落在周沅芷身上,每落一次他脑子便炸一下,还要努力不要砸在某些重要位置,而周沅芷竟然也不急不动,躺那里看他挣扎,虽然他每次落下来她都忍不住眨动长睫,但还是好整以暇地躺着,似乎完全没有也努力一把的意思。
林飞白实在忍不住了,只好悄声道:“周小姐……我有点没力气,你要么……”
周沅芷眨眨眼,一脸无辜地也悄声道:“我也没力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