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一个太监略有些仓皇的脸出现在承乾宫高高的门槛上方。
宫人都经过严格训练,都讲究姿态从容端正,不是急事大事,绝不会有一丝失态。
众人都心中一跳,皇帝面色一凝,还没开口,那太监已经急声道:“陛下……正阳门外有人打石狮!”
轰地一声。
整个朝堂都乱了乱。
年纪大的臣子立即转身,年纪轻的,不熟悉规矩的臣子,还在疑惑地问:“什么?打石狮?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告御状!”鼎国公忽然哈哈一笑,挺着肚子就向外走,“哟,这可是新鲜事,从陛下登基以来,好像就没人敢告过御状,还是打石狮这种,臣倒要瞧个新鲜!”
他武将出身,出名混不吝,别人自然不敢跟着,都伸长脖子瞧着,有人在低低科普:“正阳门打石狮,是当年开国祖皇帝立的规矩。给天下百姓留一条直达天听,诉怨陈情的门路。也就是告御状,只是这告御状也有规矩,若是以民告官,便是赢了,也得流配三千里,所以本朝以来,还未有人敢惊动陛下。”
“鼎国公的语气,好像是说打石狮尤其少见,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正常告御状,正阳门下喊冤就行,打石狮,意味着,告的是皇族。”
……
皇朝规矩,有人打石狮,是必须要接的。
不多时,告状者便跟着太监到了承乾宫。众人伸长脖子,只看见一个年轻男子,弯着腰扶着一个老妇人,两人都垂着头,看不清面目,只是那老妇人手中还拿着一根擀面杖,擀面杖上沾着的白色碎屑,不是面粉,是狮子头。
众人:“……”
第一反应很震撼,后来想想,打石狮告御状这种事都出来了,做什么都不奇怪。
不过这两个人不是想象中的那两个人,几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如果真是那两人突然出现,并且用这种方式告御状,今儿朝堂一定能炸了一半。
太子紧紧盯着那个高个年轻男子,一种可怕的猜想几乎立刻就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绪。
那好像是……张洗马!
这颗火药弹,还是要爆了!
对于张洗马,多方寻觅和试探过后,太子确认了他不在易铭那里,那就只能是文臻燕绥出了手。
太子没有办法找到并灭口张洗马,也不能坐以待毙,所以一方面加紧对两人的攻击,一方面也下令城门领加强九城查禁,暗中画了张洗马的画像,日夜盘查,不让他进天京。
太子也想过是不是先构陷张洗马,彻底绝了后患,却又怕引起其余人的猜疑,但他对此也做了一定准备,此时虽然紧张,倒也不至于失态。
此时那两人已经走到殿中,对御座下拜,两人抬起头来,在场包括皇帝陛下,倒是大多数人都认识的,顿时一阵窃窃私语。
闻老太太一贯的精神利索,站得笔直,鬓边一朵红木槿衬着一头银丝,十分招眼,这般鲜亮的对比,却令人生出几分凛然之意,仿佛看见这瞎眼老妇从容表象底,不折的刚骨和悍厉来。
皇帝望着闻老太太的擀面杖,眉梢抽了抽。
瞧着有点害怕。
总感觉老太太的擀面杖,是打算来抽他的。
皇帝熟悉老太太,毕竟接进宫住过,安置在宫中第一鬼见愁德妃那里,结果听说德妃在她那里吃了瘪。
皇帝对闻老太太的战斗力略知一二,顿觉头更痛了。
而另一个人,令他更惊讶,他亲自给太子安排的年轻有为的师父,太子回京还特地和他报说,剿匪过程中张洗马中流矢身亡,他还唏嘘一阵,下令优加抚恤。
如今活生生站在面前,他看了太子一眼,却见太子也盯着张洗马,倒没看出多少心虚之色,他心中一动。
“闻老夫人,何以今日当众鞭打石狮叩阍?”
“陛下。老妇今日未曾叩阍。”
众人:“……”
齐齐看向擀面杖。
擀面杖抽石狮的事儿不是你干的吗?刚才鼎国公看过了,那坚硬的石狮泡泡头都被抽掉了一层皮。
现在你说你不是告御状?
唵,你用这种方法顺利进了承乾宫,然后赖皮说不是告御状,你老人家脸呢?
再回头一想,闻老太太是文大人的祖母。
嗯……明白了,不奇怪,一点也不奇怪。
“陛下,老妇今日本是来敬献祥瑞,不想刚到了正阳门,就听见了一件令老妇愤怒的奇事,老妇人一怒之下,挥舞擀面杖,陛下您也知道,老妇双眼已盲,激愤之下,可能不小心碰着了石狮,老妇人惭愧无地,稍后一定出资修葺石狮。”
众人:“……”
这无耻而险恶的辩词。
但是闻老太太是个瞎的,她说她无意中碰到石狮,这谁也不能硬指着她鼻子说你就是故意的。
这让殿中几个得了太子授意,本想以擅自叩阍惊扰朝堂罪名给老太太点教训的官员,都讪讪闭了嘴。
皇帝的目光落在了闻老太太身后,两个太监捧着一个很沉重的大缸进来。缸上盖着红布。
“老太太,祥瑞何在?”
闻老太太侧身一让,笑道:“陛下,祥瑞在此。”
第三百零六章 揍你个棒槌!
红布掀开,众人首先看见的是一堆土。
别人还不明所以,长庆郡王司空奇最先发声:“这莫不种的是红薯?”
当初文臻在献出红薯玉米种子的时候,曾请燕绥当殿发春,几位重臣当场尝到了红薯和玉米的味道,才下了决心种植。这事儿普通官员不知道,高等级官员皇族还是都知道的。
红薯玉米种植出了问题,朝廷下诏令立了军令状的文臻解释,最近腥风血雨的也和这事有关,听见这一句,众人立时哗然。
闻老太太点头道:“正是。”
皇帝若有所思地看着那缸。闻老太太不理会任何人,和张洗马两人动手,将那土刨开,从里头拎出一串一串的红薯。拎了一阵子,停了下来。
众人瞧着,嗯,挺多的。十来个呢。
司空奇冷笑:“这祥瑞啊,你孙女儿已经献过一次,当时确实好一番哗众取宠,请宜王殿下出手催生,一缸子里面拉出来好几十斤,当场文大人就下了军令状,要达到亩产两千斤。可如今瞧着,怎么没有宜王殿下妙手,这产量也远远够不上亩产两千斤啊。”
众人原本觉得不少,此刻一听,顿时觉得果然文大人吹了牛皮。这离两千斤差得远呢。
只是司空奇这话险恶,暗搓搓暗示宜王和文臻勾结作假,众人一时都不敢接。
闻老太太抬起厚厚眼皮,瞟了司空奇一眼,这一眼瞧得司空奇一怔。
这老太太,明明是个瞎眼老妇,眼神竟然忒吓人。
随即他便听见闻老太太慢吞吞地道:“郡王稍安勿躁,老身这是歇歇手,这还没挖完呢!”
司空奇:“……”
和她孙女一个德行!
闻老太太不急不忙又继续拉,红薯越拎越多,一个不算太大的缸里,变戏法似的一串一串,感觉好像永远都挖不完一样。
人们神情渐渐变得惊异。
传说中红薯产量极高,如今看来倒是不虚。
李相等几位重臣没什么表情,这一幕他们当初就看见过,关于红薯玉米种植不利的事,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事,一种粮食的试种和推广本就需要时间,特别是外来作物,水质土壤风太阳,每一种都可能对作物产生影响,这次种不出来,再种一次便是了。
至于有毒,他们亲口吃过,也没被毒死。不过对于此事,太医署倒是有人说,这红薯对于身体强健,常吃荤食的人并无伤害,但是对于常年食不果腹,体质羸弱的人来说,却有可能损伤体质,之前吃死了的小太监,是个瘦弱的冷宫太监,所以禁不住这红薯。
这终究是未经证实的流言,就算立了军令状,因此令文臻仕途折戟,在老臣们看来也不算要紧事,年轻人仕途太过一帆风顺不是好事,多经历打磨方能成才。
是以几位重臣都冷眼旁观。并且心中有些不满,觉得文臻确实太心虚了,都不明白这一层道理,竟然不敢回京,生生把事态恶化,实在愚蠢。
殿上,闻老太太直到所有红薯都起出,堆在地上一大堆,才道:“陛下,您瞧,这三尺方圆一个缸,只用寻常沙土,竟然产出这许多红薯,此物易种产量高已是不争之事,一旦推广天下,东堂将再无饥馁之民,这不是祥瑞是什么?”
李相神情惆怅,他幼年全家饿死,最后一点粮食只活了他一个人,因此对于红薯玉米推广最为在意,此刻再次看见那产量,不禁十分扼腕。
还是司空奇,看着那一地红薯,怒道:“这是已经证实能要人命的恶物,你竟然还敢拿出来谎报祥瑞!”
“是吗?”闻老太太打量着他,淡淡道,“那郡王赶紧回府,去准备后事吧。”
她转身又对群臣道:“诸位也请加紧一些,毕竟棺材铺存货有限,去迟了怕没地方躺。”
“闻老夫人!”李相沉声道,“朝堂之上,陛下驾前,岂可胡言乱语!”
“老妇不敢。”闻老太太不急不忙施礼,“只是这便不得不提起老妇为何在正阳门外愤怒了。说这红薯是恶物,能毒死人,那老妇也吃了,老妇的儿子媳妇,府中丫鬟婢仆都吃了,也没人……”
“你口说无凭,谁知道你吃没吃!”司空奇冷笑。
闻老太太再次“瞟”他一眼:“郡王,老妇人这次,话也还没说完。”
司空奇再次脸涨得通红。
“……诸位大人也都吃了,如今也过了有一阵,老妇人听着,也没发现哪位大人有不妥来着。”
众人:“……”
等等你说啥?
司空奇这回不说话了,连着被呛两回,再来一次,保不准要被陛下疑心他心思不纯。
半晌有人咳嗽一声,问:“闻老太太,敢问,方才外面那个摊子是你设的?我们吃的那物事,就是红薯?”
说话的是一向话少的御史中丞蒋鑫,有人恍惚记起,第一个去吃那东西的,好像也是这位。
原来那就是红薯和玉米?确实很美味啊。
众人对这两样作物一向只有耳闻,今日才得见真面目。
闻老太太一双无神的眸子,直直地看向蒋鑫:“蒋大人,味美否?”
“美哉。”
“可有不适?”
“并无。”
“黄色的是玉米烙,如何?”
“清香甜美,别有殊味。”
“等一下。”这回司空奇忍不住了,但是嘴上说着等一下,自己倒先等了一下,确定了闻老太太这回再没幺蛾子,才接道,“红薯玉米是文臻首献,那丫头一向怪里怪气的,按说这是皇家亲自培育的重要新作物,便是首献者也不能私下截留自己栽种,这点本王先不和你说。只是文臻既然精通这些,为何她种在自己府中的能丰收,种在皇宫的反而不能?总不能说皇宫专门用来培育良种的土壤还不如你府中?那么你这红薯玉米,是否有特殊的种植方法?是否又经过了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