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臣一听,都觉得司空奇这回脑子有长进,这几个问题问得很是诛心。
不动声色提出了私下截留这个问题。却又轻轻放过,接下来本来问题很容易被引向宫中种植的猫腻之处,但是司空奇绕过这个问题,转向了文臻这里自己做了手脚,就变成了文臻有私心,甚至有有害邦国的重大恶念。
虽然之前辟了种植园,但是种植园无法大批量用暖房,所以收获季节还没到,先种出来的是皇宫暖房这一批。
“郡王与其询问文臻是否有别法料理作物,倒不如先问问宫中暖房是如何料理这红薯玉米的?”
司空奇露出一抹得逞的笑意。
“皇宫暖房这里,也不是宫人照料这些作物,而是司农副监蒋玄亲自料理。”
蒋玄也在场,闻言眉毛一挑露出怒色,众臣眼色却都往御史中丞蒋鑫飘去。
在场很多人都知道闻老太太和蒋中丞早先有婚约,本以为涉及夺眼之仇,早就恩断义绝,可瞧老蒋鑫方才那做派,明显旧情未了嘛。
结果一眨眼,闻老夫人的砖头就砸到他侄儿那里去了。也不知道是蒋鑫发作呢,还是闻老夫人自己先把砖头捡回来?
众人一脸看八卦的兴味,结果蒋鑫八风不动,闻老太太不动八风,仿佛没听见那句暗含挑拨意味的话,只道:“陛下,老妇人请求去宫内暖房瞧瞧。”
“准。”皇帝起身,对众臣笑道,“朕坐了这半日,你们站了这许久,都累了,便都去松泛松泛。”
众臣便都跟着,浩浩荡荡往暖房去,暖房本来就设在内外廷的交界处,并不算远。
进了暖房,暖房里第一批红薯几乎没有收成,但是为了验证,第二批已经种了下去。此刻都已经出了秧苗,密密麻麻绿莹莹一片,呈现一片疯涨之势,众人进去几乎无处下脚,甚至还有人一进去就绊了一跤。
几位重臣之前经常关注这些红薯,这架势几个月前就见过,当时都十分兴奋欢喜,觉得秧苗长势这般好定然丰收,然后经过一次打击,再看见这般模样,都脸色不大好看。
闻老太太听着张洗马对于暖房内秧苗的描述,让一直跟在身边的张洗马,蹲下身来摸摸那些土和秧苗,还没说话,就有赶过来的太医道:“土壤等等我们都已经检查过,确认没有毒物。”
闻老太太脸上的皱纹毫无松动,只淡淡对张洗马道:“数数植株。”
众人都瞧着张洗马,不知道这位传说中失踪的东宫洗马,怎么忽然会和文臻的祖母凑在一起,而且对太子不理不睬,又忍不住一眼一眼去瞟太子。
太子适时扮演了微带惊愕难堪又强自按捺的表情。
这个人敢出现,还敢以这种方式出现,他心里也一阵阵发跳,随即想到这也许就是张洗马以这种公然方式出现的原因,一来走到阳光下众目睽睽让他有所顾忌,二来也是攻心之计,要他猝不及防之下自乱阵脚。
太子提起心气,越发稳稳地站着。
张洗马倒神色自若,皇帝还没对他发问,他便一切如常,数了数植株,告诉了闻老太太,闻老太太听着,脸上一松。
随即她转身对皇帝道:“陛下,这红薯不结果实,原因有二。”
皇帝凝神。
“土确实没问题。问题出在种植和养护上。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植株的种植,比原先文臻定下的要多上许多。导致植株过密,难以结果。”
蒋玄脸色一变。
他原是光禄寺官员,喜欢农事,被调入司农监,虽然对这份任命不抗拒,却对于顶头上司颇有几分不以为然。在他看来,一个厨子,去掌握农事,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别的也罢了,这么关乎天下生计的重要作物,怎么能听她的?
尤其他听说了那个亩产两千斤的军令状,更觉得荒唐,这是根本不可能达到的数字。
他很看重专门设立的司农监,觉得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因此便不能有失,眼看着文臻拟出的计划书,要将司农监种植园搞成充满商贾气息的地方,和那些俗不可耐的商人挂上钩,他就觉得不自在,觉得这个女厨子,果然非常不可靠,明显是追名逐利浮夸之徒,而司农监刚成立,就要承担亩产两千斤的重要任务,万一给这女人搞砸了怎么办?
此刻众人目光射过来,蒋玄铁青着脸色答:“是,本官在种植之前,询问了一些老农的意见,都觉得达到亩产两千斤有难度,因此不断增加土壤肥力,也增加了一些植株。”
他是擅自更改了文臻的种植要求,增加了将近一倍的植株,但他考量过土壤肥力的!还在不断施肥,不会有问题!
闻老太太将那土壤在手中捏了捏,闻了闻。
“蒋大人加了很多肥啊,让老妇猜猜,发酵煮熟的豆子瓜子?麻籽?甚至还有……人的尿液?”
蒋玄镇定地道:“都是老农们教导的上好肥料,有何不妥?”
“有何不妥?不妥是蒋大人的榆木脑袋。一种陌生作物,不听他人良言,仅以过往旧经验胡乱作养,惹出大祸而不自知!今日老婆子便代我那被你害了的可怜孙女,揍揍你这个棒槌!”
闻老太太一棒槌就轰了过去。
也不知道瞎眼的老妇出手咋那么准,啪一下,蒋玄的官帽掉了。
众人:“……”
听说这位老太太性子很烈,但平素算得上端庄谨严,断然没想到,泼起来令人发指。
敢当着陛下的面揍四品官!
这老太太和她孙女一样狡猾,入宫禁不可带武器,可她先在正阳门外摆摊,再以需要支撑为名顺手从摊子上拿个擀面杖,谁也没话说。
话说回来,这位老太太当年被娘家拖累,害了未婚夫一只眼睛,居然敢找上门去,生生挖了自己眼睛赔了,这份胆气心志,不是寻常人。
这么一想,仅仅揍掉官帽不算啥,好歹没挖蒋大人眼睛,把多给蒋家的那只眼睛给要回去。
闻老太太脸不红气不喘掂着擀面杖站着,她想揍人很久了!
孙女儿在外为国出力,京中这些人还不消停,大功未叙,无端惹上祸事,明明为国为民,却被这起子小人每日胡乱编排,总想把她踩到泥坑里!
孙女儿在信中提出了对于红薯出问题的猜测,如果是宫中人下毒所为,请老太太务必要忍着,等她回京来处理,如果是如她所猜测,是蒋玄自以为是自作主张,那么就不必客气,好好帮她教训这个王八蛋!
闻老太太想着孙女儿说有急事,暂时还回不了天京,想来定然是重要的事,不然不至于面临攻讦都不回来,她心中忧虑,看这蒋玄更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得亏这是在驾前!
不然那一擀面杖招呼的可不是官帽!
要这愚蠢脑袋何用!
第三百零七章 不尽耳光滚滚来
蒋玄当众被揍掉官帽,脸涨得通红,看一眼伯父,看他神色尴尬,便知道碍着这老太太身份,不会替自己出头,但他心中的怒火也就更甚。
这老婆子,说到底还对不起伯父,仗着和伯父的旧情,这么欺负人!
“闻老夫人不问缘由,擅自对朝廷命官出手,不怕治你个驾前失仪之罪!再说我这明明是经验良方,你说不出个章程,却要在此胡搅蛮缠,岂有此理!”
“谁说我说不出章程?这豆子麻籽之类的肥料,养花种菜很好是不错,却是催发根茎叶之物,这红薯藤本就容易生长,再被这肥料催发,越发长得不可收拾,看似繁盛,实则夺取根茎养料,致使块茎无法长出。且你不知红薯产量擅作主张,这一处暖房方圆,最多只能种植千株,你却种植了近两千株,再催肥茎叶,挤挤挨挨,块茎却又从何处生长?”
李相急忙问:“那应该用何肥料合适?”
“不用肥料也可,真要用,淘米水,剩茶水都可。红薯不择地,沙地也能活,只是易生虫害,用这些预防虫害便行。”
司空群忽然道:“那那个小太监又怎么会死?”
“或许是红薯保管不善已经坏了,或许红薯发了芽,那唯一种出来的红薯是放了好几天才有人吃的,吃它的人又是冷宫小太监,想必也不甚讲究,因此中毒而死。”
众人静了一静。
过了片刻,一个黄门侍郎道:“说到底,都是闻老夫人一面之词啊。”
有人道:“这东西到了闻老夫人这里便种得好,文大人这是藏了私,将来好作为要挟朝廷的砝码吗?”
又有人忽然道:“怎么我觉得有些不适……”
司空群也皱起了眉,捂住肚子弯下腰呻吟道:“是有点……”
又有一个官员道:“闻老夫人,虽然你的辩解听起来都很有道理,但是红薯致人死亡的确是真,此事尚未定论,你便把你自己种出来的红薯,不经事先告知,诱哄我等吃下,这万一真有问题……”
张洗马在闻老太太耳边道:“度支尚书杨元,太子门下。”
闻老太太嘴角长久微微垂下的纹路纹丝不动,只显得更深了些。
以往但听说朝堂脏,今日代孙女儿出头,才知道脏成这样。
不择手段的恶,肆无忌惮的狠,无所顾忌的构陷,阴柔奸狡的心。
脸面尊严,这些传说中士大夫为之可抛性命的珍贵,在他们那里,也不过就是一块妆扮的面罩,弹弹手指,便弃了。
闻老太太冷笑一声。
并不理会那些装不舒服的恶心家伙,只向着皇帝的方向躬身:“陛下,这种红薯,除了遇上傻子,否则确实易种,无需费太多心思,在哪里都可存活。文臻一心为国,红薯是她首献,从无,也没必要对陛下藏私。诸位大人如若还是心中存疑,或许这宫中还有一处,可为诸位大人解惑。”
皇帝愕然道:“宫中有人种?朕未听说啊。”
太子和司空群对视了一眼,当初薯种是被严格控制的,只有皇宫暖房和种植园才有,还有专人看守。文臻留了一手,让祖母私下种植,虽然让他们有些意外,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想到。太子也早已想好了,便是文臻种出来也没用,皇宫没种出来,她种出来了,那正好给她扣上个心思不纯,故意藏私的罪名,顺便追究一下私藏薯种的罪。
只是皇宫里也有人种,就让人意外了,这里是死角,太子在宫中多年,不能控制也能俯瞰一切,他确定宫中除了暖房,并无别处种植红薯。
文臻担任官职了便是外臣,手不可能伸到宫里。
太子心中瞬间掠过德妃,随即自己便否了,德妃娘娘那里,是他唯一无法探听消息的地方,但是德妃和燕绥的关系,比他和德妃的关系还差,德妃也是出了名的不喜欢文臻,怎么可能帮她?
此时众人已经在皇帝带领下又往内宫走,还没走多远,就经过了德胜宫,德胜宫的宫门恰好在此时打开,一身宽松黑衣的德妃娘娘踢踢踏踏出门来,手里还亲自拎着个篮子,似乎准备送什么东西去,看见皇帝带出一大群人走来,也不惊讶,也不羞涩,合掌一笑道:“可巧,陛下来了,妾算着也该下朝了,正准备送些好吃的给您去呢。”
又探头看了看后头的人群,挑了挑眉道:“哪来这许多人?陛下,我的东西不够这许多人吃,几位老臣以下的,便让他们外头等着呗。”
众人都讪讪的,后宫妃子敢这样公然鄙视群臣的,也就眼前这一个,被鄙视惯了,大家都没脾气。
德妃眼眸在闻老太太脸上掠过,顿时脸一沉。
这沉得非常自然真实,便是傻子也能看出她是真的不待见闻老太太。闻老太太那么耳聪目明的,到了她地盘忽然就不聪也不明了,装傻不知道,木着脸站着。
太子的心顿时放了下来。
听说闻老太太在德胜宫里住着的时候,和德妃很有些龃龉,如今看来,果然不错。
那就不用多想了。
皇帝却笑道:“你别拉我,我还要陪着闻老夫人去宫里转转。”
德妃却眉头一竖:“我最近用了个好厨子,时常有新鲜玩意,今儿这点心第一次做,据说就要趁热吃,等您转回来就不好吃了,既然撞上,那就是有缘分,不能不来。”说着顺膀子一拐,便将皇帝拐了进去。
众人都目瞪口呆看着,素日知道宠妃很受宠,但也不知道是这么个宠法,年轻臣子急忙低头,满脸通红想着非礼勿视,年老臣子却都在捋胡子,心里关于美色误国的弹章腹稿一会儿就打了一半。
皇帝态度倒坦然,他宠爱德妃母子已经成了习惯,倒不觉得什么,一边往里走,一边道:“来便来,但你不许对诸位大人不恭敬,都是我东堂股肱之臣,哪容你一个后宫女子嫌弃。”
“哪儿敢嫌弃呢,都是英明神武的大人呐。菊牙,大开宫门,请各位大人在前殿都歇歇脚。”
她“英明神武”四个字尤其加重了语气,众人忽然想起近日朝上大家对她儿子的集体攻讦,一时都有些讪讪,但看这位娘娘神色明朗,并不像是含沙射影,想起某件传言,不禁一边感慨母子很像,一边庆幸母子不合。
都是外臣,自然不能进内殿,就在外殿各自坐了,想着今日算什么?陪陛下临幸后宫?这么大逆不道的念头自然不敢多想,各自对着瞅一眼,却都瞅见对方眼底这个尴尬的念头。
好在德妃宫中行事风格和她本人一样,有种蔑视一切的不羁,安排众人坐好后,便给每人上了点心,点心十分别致,金黄色的一条一条的装在淡碧色的小竹篓里,香气扑鼻,底下还垫着乳白色的名贵的玉版纸,纸上浸润出金黄的油花。
在场之人多大儒,笔墨纸砚常放心头,一看那么名贵的纸只用来垫点心,又想起传说中宜王的奢靡,顿时坚定了自身的正义信念——妖妃和跋扈皇子,人人得而诛之!
倒是李相等几位重臣,经常进宫的,对德胜宫也熟悉,并不想那么多,李相早上并没有吃那烤红薯,半日朝会下来,饥肠辘辘,拈起便吃,众臣听着他齿间碾碎油炸之物清脆细声一响,异香便喷薄而出,等同于绘声绘色地描绘了这点心的香脆,顿时便觉得腮帮发紧,有点抵受不住。
有人开了头,便陆续有人吃了起来,那油炸之物果然香脆润美,并无作料,只沾了点细盐,中和了油炸的微腻感,口感更佳丰富醇美。
众人等着皇帝临幸完毕,反正也无事,德妃也不可能给全朝廷的重臣下毒,不知不觉地便将那点心吃完了。
有人问菊牙这点心是什么做的,可是用面炸的,菊牙笑吟吟答:“是啊,这叫炸酥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