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文臻三步并作两步回到御厨房,掀开自己盖好的锅盖,就发现,那一碟松露炒蛋已经鸿飞冥冥。
哦呵呵呵呵。
站在空荡荡的锅面前,文臻想骂燕老三。
然后她就骂了。
“燕绥,你要不要脸啊啊啊!”
……
头顶上噗地一声轻笑,文臻抬头没看见人,还没转身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星月颠倒——和燕绥认识第一夜那一个令人不愉快的场景顿时重来,她恨恨地伸指,指尖尖尖,掐,捏,转——快准狠三部曲,结果,手指打滑了。
某人的腰又硬又滑跟大理石似的!
某人把她毫不温柔地往下一墩,墩在了承乾殿的殿顶上,文臻默默望天,敢爬到皇帝老子头上的,也就燕绥一个人了。
有人说看景必得站在高处,遥山河之远,领天地之旷,披挂星月,涤荡长风,往事会在这一霎从夜空奔流而过,化为流星蹑足入宇宙深处。
那么站在皇宫的殿顶,就多了一层江山人世尽在脚下的壮阔感,皇宫殿宇巍峨连绵成一片飞檐重庑的琉璃海,而自己就在潮头。
哪怕知道自己此刻行为大逆不道,文臻还是深深着迷了,穿越后的环境一直有些压抑,她愿被此刻高风洗涤。
燕绥在她身后,用随身一块白绢擦干净了屋瓦才坐下,当然,没帮她擦。
文臻懒得和他计较,拿过他扔掉的白绢随便擦擦也坐下来,她怕再站下去会被巡逻的侍卫射成靶子——人不敢射宜王殿下,还不敢射她一个小虾米?
身侧的燕绥双手搭在膝盖上,微眯着眼,星光在他眸底流转,似钻石上又承了最洁净的晨露。
虽然他没说话,文臻却没来由地觉得他心情很好。
是因为那顿成功的饭吗?
好像并不仅仅是这样。
身侧,燕绥微微仰着头,月色下一抹弧度精美,文臻看着他侧影,觉得眼光是有粘度的,怎么就拔不下来呢。
好半晌燕绥才开口,“今天你做的不错,比我想要的更好一点。”
文臻笑眯眯点头以示她也很赞同这个评价,还可以表扬得再猛烈一点。
“父皇今晚应该可以不用失眠了。”燕绥懒懒道,“回头想必有恩旨给你,想好自己想要什么。”
文臻心想我想要出宫以及看见你从此消失在我面前可以吗?
真是的,虽然这人秀色可餐,但是每次看见都心理压力太大实在不利于心理健康和生理发育。
燕绥瞟她一眼,那眼神让文臻没来由有种心虚感,感觉自己好像又被照妖镜照出了小九九,好在燕绥并没打算和她计较,忽然道:“德胜宫的狼桃都不见了。”
“哦,”文臻向来不怕人思维跳跃,跟得很快,立即道,“拿去烧汤了,德妃娘娘想要美容瘦身,那是主料。”
“林擎知道了一定很欢喜。”燕绥笑一声。
文臻想难怪这么高兴,原来是你娘绯闻对象送的礼物被我给糟蹋了。神将父子真是可怜,做了什么要被你这么可劲欺负。
“你一定在想,林擎父子真是可怜,做了什么要被我这么针对。”燕绥忽然懒懒开口。
文臻呵呵一声,心想阁下应该改姓回,名虫。
“德妃娘娘本是西府郡一个连舆图都不会记载名字的小城的官家女,说是官家,其实也是不入流的九品小官,那个小城临近西番,最是不安定的地方,地薄人恶,生活艰难,她又是个外室生的庶女,境遇可想而知。”燕绥忽然开口。
今夜星光太好,肚子很饱,难得诸事如意,身边有只不讨厌的小狐狸,提到了神将的礼物,不可避免就要想到他那个永远捂不热的娘。
他忽然想多说几句。
文臻不说话,她不会主动询问他人隐私,但也不会蠢兮兮地阻止别人倾诉的欲望。
在智者面前,做个倾听者就够了。
“据说她生下之后,便被云游的和尚批了命,说她九字鸾凤之命,贵不可言,但世间祸福相生,她的尊贵命,是要索取掉父母亲人气运来成全的。她父母本就不在乎一个庶女,当即把她逐出家族,她自小在城外一座尼庵中长大,那种穷山恶水里的尼庵,姑子们多半是境遇凄惨实在活不下去才落了发,因此大多脾性古怪,德妃,哦,那时她叫侧侧,秦侧侧,吃了很多苦头,也养成了如今这冷戾怪异喜怒无常的性子。据说……后来她的父母死得离奇,有人说是她杀的。”
“有一年,封在那里的相王谋反,裹挟了整个小城充作兵丁,林擎就是在那场战役中脱颖而出,没人知道他的来历,但林擎很快得到了提拔,并在朝廷大军前来平叛的时候,被相王推出来替死,林擎本有机会赢的,却为了保护秦侧侧战败被俘,有人说两人之前就认识了,有人说就是在那场谋反中刚认识的,总之,林擎险些被杀,秦侧侧冲上法场夺刀也险些丢命,但她命大,父皇那天正好经过法场,救下了这对苦命鸳鸯。”
“当时父皇还没继位,只是个不得宠的皇子,保下他们也是十分艰难,为此还受了先帝斥责,先帝为人刚刻,以峻法闻名,认为反叛之罪不可轻饶,林擎为此黥身入伍,戴罪立功,先帝要他去和最彪悍的西番作战,连赢十战方可免罪,才不会将秦侧侧投入军妓营,十战连赢之后,方可从最末的兵丁开始积累军功。积累至帅位,就把秦侧侧赐给他为妻。”
“这条件无与伦比的苛刻,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是要林擎在军队里苦战到死,而秦侧侧,注定要以战俘的身份飘零成泥。”
“林擎,一个月,连赢十五战,杀西番大将耶律成,将西番军队驱出三百里。”
“三个月后,他从零开始,积累军功升至校尉。”
“半年后升到副将,这还是压了许多功劳的结果,因为先帝答应他只要他军功足够就给他升,不受任何限制,结果他升太快,真要全部叙功就升无可升,大将军都要给他做,所以最后只压到了副将。”
“他在最新的界碑前插下自己的银枪,西番人打马过不敢拔枪。”
文臻听得微微屏住了呼吸。
是当年少年意气血染黄沙,烈马西风下,一剑逼敌退千里,长枪挑桃花,寒光彻铁甲。
文臻忍不住鼓掌,刚拍一下手,就被燕绥的眼神杀给逼得讪讪放下手。
“后来呢……”文臻忍不住问一句,忽然反应过来。
后来,后来肯定是悲剧了,说好的赢了军功抱得美人归,最后美人却归了皇帝。皇帝还是救命恩人,这叫林擎怎么破?
“秦侧侧过于美貌,父皇担心她留在军营惹出祸端,便带回了自己的皇子府,秦侧侧为人性情古怪,和王府姬妾也处不好,也不知道是中了谁的招,某一天她竟然睡错了房,然后……”
文臻想哦然后将错就错睡错了。
“父皇当晚不舒服,早早睡了,秦侧侧走错房两人都立即发觉了,秦侧侧刚要走,已经有姬妾叫破此事,并且还从秦侧侧身上搜出了重要军报,秦侧侧被指为奸细,先帝知道后勃然大怒,要处死秦侧侧,父皇为救她,迫不得已,称两人情投意合,已有夫妻之实。”
“先帝却不是好糊弄的,便道便是你的女人,也由不得她生出二心,本就是叛乱之地出身,如何能留这种祸根?除非她收心安分,从此在你身边为你生儿育女,一年内生下一子,才可饶她一命,但此女生有反骨,永不许立为正妻。”
“父皇无奈,也只得答应,据说秦侧侧宁死不从,但父皇和她剖析利害,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想要活下去再见到林擎,只能这样。林擎如今战功卓著,独领一军,如果她不表现出对父皇心甘情愿,先帝那个多疑性子,必然担心林擎为了秦侧侧心生反意,那首要就是除了林擎,战场之上,刀枪无眼,想要林擎战死,实在太容易了。”
“就这样,秦侧侧高高兴兴嫁了父皇,给林擎亲自去了喜帖,决绝地告诉他自己移情别恋了,不用再为了她拼命攒战功了。等到林擎终于得到回京的旨意,见到的却是抱着我的秦侧侧。”
“他当即回了边关,此生至今,再也没回过天京,没见过秦侧侧。他似乎不在意,又似乎入了魔障,仍旧在不停地积攒战功,从山之南打到海之北,为先帝和我父皇打下这铁桶江山,甚至在十年前父皇御驾亲征西番时,还救过他两次。”
“因为这一段恩怨,先帝后来特意扶持封家陷阵营和林擎抗衡,朝中诸臣也一直都对林擎颇有敌意,但父皇从来不听,父皇总说天家欠了林擎,因为先帝驾崩时,还特地留了遗旨,着令林擎永为副帅,不能接正印。”
“只要他没接元帅正印,皇家就不算违背诺言,虽然秦侧侧已经永不能为他妻。”燕绥古怪地笑一下,“你看,皇家啊,就是这么虚伪。”
文臻没有说话。
痴男怨女故事何其多,林擎和秦侧侧的爱而不得,也不过是命运大潮中一道分外激烈些的浪花罢了。
至于其后的因为心怀歉意而独宠德妃的皇帝,因为心有不甘而厌弃亲子的德妃,以及始终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那位永不踏足天京的东堂干城林擎,都不过是潮来潮去卷没了的空城里的寂寞人。
唯一无辜的是燕绥,他作为一个母亲的免死金牌而生,因利益交换和默契交易而来,承载着一个不得所爱的女子的所有心有不甘。她看见他,就像看见自己那段无能为力不得不割舍所爱的曾经,那段曾经里充满痛苦、悲愤、无奈、和永夜一般的绝望。
要怎么爱得起?沉入现在的幸福就是对往昔的背叛,可她烈如火中金刚石,坚硬灼灼,不被人间暖阳焐热。
文臻侧头看了看燕绥,他没有表情,他是那种眉梢落满三春桃花,眼底却凝结一冬深雪的男子,透进那一片深邃透明的黑,看见的是一片漠然与空无。
文臻伸手进怀里摸了摸,掏出最后的两根花瓣棒棒糖,塞进燕绥手心里。
第五十八章 赐婚?
燕绥一低头,就看见掌心里一颗圆圆扁扁的糖,一边还有一个小半圆,糖身透明,里面嵌着淡粉色的桃花花瓣,糖下面还插着一根细细的棍子,可以抓着吃。
“这就是你送给皇后的糖?”
文臻一点也不诧异他的消息灵通,德妃娘娘不也是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宫里的人,好像都长了四只眼睛八双手。
至于凤坤宫那位是皇后,也是意料之中,毕竟通身气度和上位者的举止无法掩饰,尤其今晚见了皇帝之后更加确定——因为很像。
皇后的神态,语气,待人接物,和皇帝的风格很像,很容易让人觉得,这一对很有夫妻相。
任何人也对和自己相似的人有天然好感,这是人性。
就是不知道这种相像是天生一对,还是刻意模仿了。
文臻不想猜测那位一心奔着孝贤谥号去,以成为既能辅佐君王又能举案齐眉的贤后为毕生志向的伟大皇后。
燕绥看了看自己掌心的糖,又看了看她的,忽然把自己的往她手里一塞,把她那根心形的换了过来。
文臻:……
要不要这么幼稚!
你是太史阑的狗狗幺鸡吗?永远看别人盘子里的比自己盘子里的好吃,哪怕看起来一模一样?
“那个是熊状的。”燕绥面无表情地道。
……
被拆穿小心思的文臻瞬间聋了,好像啥也没听见。
两人并排坐在承乾殿顶上,吃棒棒糖,看月亮。
燕绥没有了再说话的兴致,文臻也不是多话的人,棒棒糖在嘴里缓缓化为糖水流入咽喉,甜蜜温暖,便是此刻高天冷风下最好的慰藉。
燕绥的侧影在星月冷光里总有种尊雅极致的高远,此刻含着棒棒糖,没来由多了几分人间气,文臻决定下次做个圆棒状的棒棒糖,把烟火气再给他熏浓一点。
吃一口棒棒糖,看一眼盛世美颜,相得益彰,胃口好好。
燕绥先吃完,伸手到她面前再要,文臻拔出嘴里口水滴答的棒棒糖,被燕绥嫌弃地拍出一米外。
她在一米外格格笑,自己找个地方坐好,一边继续抱臂欣赏不同角度的美颜,一边问他,“我在这殿顶上呆着,明日会不会被大臣弹劾至死?”
“大臣认识你是哪个牌名上的人?”
“陛下在底下睡着呢,爬到陛下头顶,这是可以诛九族的大逆不道呢。”
“你是从哪里看来这些乱七八糟的,陛下头顶还有树还有云呢,酒楼城墙也比陛下高,要不要把酒楼城墙上的人都处死?父皇不在意这个,再说他也不在承乾殿睡。”
“燕绥啊,你爹很宠爱你呢,就算你真在他头顶掀瓦,他也只会叫你小心脚下吧。”
燕绥不说话,也看不出眉梢眼角柔和多少,只闲闲将棒棒糖的棒子弹飞,但文臻可以感觉到,他此刻的心绪,是放松的。
“燕绥,虽然刚才我听过了你娘那些不能不说也不能说的故事,但我还是觉得,仅仅因为这些,并不应该造成你们母子之间紧张的关系。也许之后漫长而磨人的宫廷岁月,让一个本就心怀怨望的女子,心态越发失衡,对你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也许其间还有什么误会,但是到了现在这样,总是有点遗憾的。”
燕绥半晌没动,星月也似在这一刻忘记运转,凝滞而模糊。
文臻并没有紧张,眨眨眼睛看着他。
并不是不知进退,也不是没有分寸,德妃和燕绥之间,竖起的冰雪壁垒,旁人可以绕过,可她目前在宫中,已经被德妃注意,又和燕绥相熟,总归不可避免被卷入这母子的争斗之中,德妃喜怒无常,燕绥绝慧散漫,她必须抓住机会,争取到一方的认同,好歹可为依靠。
燕绥这样的人,居庙堂之高,智慧出众,便注定了孤独,这样午夜倾诉的机会,于她固然难得,于他也是寥寥,他愿意和她说这些,本就是一个信号。
好半晌,燕绥终于开口,声音在星空之下,悠悠飘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