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大人!”咆哮声惊天动地,“连本王都敢当面糊弄,难怪敢欺上瞒下,欺骗朝廷君父,以那弥天大谎,谋那无上功勋呢!”
文臻坐着没动,一抬手接住了描红册,随手拿着扇风,“定王殿下,可算把你心里话给逼出来了。”
张钺看她看似轻松地扇风,手却在细微地抖,他只觉得自己心也在抖。
文臻捏紧了描红册的边缘,指甲青白,哦,这该死的阵痛,真的快生了。
老天若还有一分良心,今日便给她生得痛快一些。
“哦,这么想知道你那份旨意的内容,为此不惜挑衅本王?”燕绝冷笑,“那就读给你听啊!”一把夺过别驾手中的圣旨,“湖州叶县小叶村蒙氏一户,状告湖州刺史文臻,威逼利诱其伪证湖州一年三赋及重税事宜,以骗取朝廷信任,加税湖州,从中牟利,以为不臣之事——着令定王燕绝,立即将其缉拿下狱,严加查问,并接管湖州一应军政事宜!”
张钺霍然抬头,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声。
怎么会这样!
蒙珍珠一家反水了!
蒙珍珠一家怎么会反水!大人待她们何其恩重!她们本不该是证人,只是大人顺手从小叶村救出来的啊。
而且那罪名……张钺一听心便沉了下去,这是比什么贪赃枉法还要可怕还要阴险的构陷,却正好敲在所有帝王的软肋上,这是封疆大吏最大的忌讳,一旦被人指控,向来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他脑中一片混乱,忽然心中怆然,几乎便要流下泪来——眼看大人一路竭蹶艰难,筚路蓝缕,好容易过五关斩六将,平定湖州有望,却于这最艰难时刻,遇上这最寒冷霜雪忽降。
像于黑暗荆棘中一路摸索跌撞前行,得见前方有光,正狂喜奔去,然后撞上死胡同的冰墙。
何其绝望。
恍惚中看见身侧的苏训脸也雪一般的白。
恍惚中竟然听见大人还从容地道:“殿下,您宣读圣旨,为何最后没有钦此二字?”
张钺心中模模糊糊地想,大人这是气疯了吗?
这是什么时候了?还在抠字眼?
一旦被下狱,这孩子怎么生!
但燕绝就好像被踩到了痛脚,竟然爆喝:“你管我怎么读!”
而文臻已经站起身来,声音比他还响:“旨意一字不可易!殿下这态度,下官有理由怀疑,您随意篡改了旨意,下官要求亲自捧读圣旨!”
燕绝捧着圣旨,狞笑,“你来,你来拿啊!”
文臻当真便上前了。
等不得了。
阵痛越来越频繁了,现在已经是四五分钟一次了,每次疼痛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她能忍,但是总不能将孩子生在燕绝面前。
燕绝到现在还不知道她怀孕的事,她有点奇怪,一开始没想明白为什么那几个背后作祟的不告诉燕绝她怀孕的事。后来她就想通了,燕绝和她已经是不死不休了,知不知道她怀孕意义不大,一旦知道她怀孕,燕绝就能猜出那是燕绥的种,以燕绝对燕绥的畏惧,说不定还会就此收手,这不是唐家愿意看见的。
但她也不敢告诉燕绝自己怀孕了,拿孩子来冒这个险,毕竟燕绝是个疯子。
她上前来,燕绝拿着绳子,香案上红烛在烧着,文臻伸手去接的时候,燕绝忽然手一松,圣旨落在火上,烧着了。
燕绝霍然色变:“文臻,你竟心怀怨望,毁烧圣旨!数罪并罚,岂能饶你!来人,拿下!”
他的护卫早就在一边虎视眈眈,闻言一拥而上。
文臻的手也很快,圣旨刚落在火上,她顺手一推,红烛落在了燕绝衣服上。
瞬间火也烧起。
燕绝没想到文臻竟然大胆如此,惊得猛地蹦起来,一边拍打一边惊叫:“救火!救火!先救本王!”
他的护卫自然要先救他,人影一闪,冷莺出现在文臻身边,一抬手抱住了她,文臻靠在她身上,瞬间满脸满身的汗水,汗水把伪装的脂粉冲掉了,露出苍白的底色,她低声道:“去翠湖!”
冷莺急道:“州军已经在明园门口等着接应您——”在她想来,便是定王一千多护卫将明园守得水泄不通,但是州军硬闯还是能将大人接出来的,大人为什么要冒险往明园深入去?
文臻眼底闪过一丝厉色,摇摇头,冷莺不敢违抗她的话,人影一闪,下一瞬已经到了翠湖。
文臻一看见翠湖,心又一沉。
太大了。
一眼简直望不到边。
隐约能看见湖对岸,有一条红旗在树梢飘扬,那是张夫人做的记号。
但是这么远,过不去的,哪怕冷莺选择的这个方位已经是翠湖最窄的地方,这湖本就是个圆形……
冷莺张望着湖边,发现没有船,焦急地道:“我没法子瞬移那么远,要么大人,我带你继续逃……”
文臻摇摇头,站在湖边,深呼吸。
没有路了,拼死一搏罢了。
……
此时钟声再次传来。
“钟声三响,一响告世人;二响传天下;三响请信徒。”中文望着他衣袖飞扬的背影,轻轻道,“三响之后,便要在香烟燃起之处开始磕长头了。”
这次钟声响处近了许多,地上很多人纷纷爬起,向着那声音来处走去。
燕绥没动。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本地人点着鱼油蜡烛,慢慢向钟声来处汇聚,那种蜡烛风吹不熄,光芒幽绿,黑暗中如无数绿色大萤火虫,越过蔓草椰树,芭蕉花丛,逐渐向那人烟稀少处去。
那是集市背后一片芭蕉林,芭蕉林后是一处少有人去的水域,传说那里有猪婆龙,曾经有人因为饥饿去折那里的芭蕉,最后却被发现飘在河中的断成两截的尸首。
从此那里便成了鬼蜮,没有人涉足,然而此刻,钟声指引之下,那些穿入林中的人们,没有丝毫犹豫。
中文看着人群渐渐远去,焦灼地看一眼燕绥,燕绥依旧没有动。
……
翠湖边,追兵渐近,文臻还是没有动。
冷莺不知道她卖的什么药,急急逃这里来,却又不采取任何措施,像在等待什么。
听得身后追杀声渐渐接近,她急得频频回头,又一遍遍看文臻,看她眼底全是血丝,额上汗水晶莹,连嘴唇都在微微颤抖,却依旧呼吸平稳,甚至还能在她看过来时笑一笑。
冷莺却被她笑得要哭了。
大人真是太艰难了。
她甚至不敢想象她现在在经受何等样的煎熬。
而这样的煎熬还要经历更甚的交迫。
人声越近,她忍不住催促,“大人!”
“咻咻!”利箭划越长空飞射而来。
“冷莺,你不善水性,离开这里!”
冷莺惊到几乎失声。
什么意思?大人是准备下水吗?
可她要生了啊!
冷莺觉得自己要疯了,或者是大人疯了。
她一失神,一枚利箭旋转呼啸着射向她后脑。
文臻一抬手将她推开,利箭擦过她手臂带出一溜血花。
“走!”
冷莺身影一闪不见,只隐约留下一声哽咽。
下一瞬,噗通一声,文臻好似被利箭射得一个踉跄,落入水中。
她在水中几番浮沉,此时虽然因为她中箭落水,岸上惊呼声起,但是已经出弦的箭已经收不回了,第二批箭如飞蝗射向水中。
此时刚好文臻一个起伏,冒出大半个身子,其中一支箭眼看着便射入她的胸口,血花爆出,然后她便沉了下去。
再然后,湖水里冒出大片大片的血,瞬间染红了那一片水域。
瞬间喧嚣归于寂静。
所有人都傻在岸上。
片刻后,又是噗通一声,苏训跃入了水中。
随即寒鸦也跳下去了。
血水溅起半丈高。
然后张钺撕心裂肺一声大喊,也要扑入水中,被潘航死命拉住。潘航大叫:“你疯了!你不会水!”。
燕绝脸也白了,盯着那大片的血,那血量,是个人都活不了。
文臻死了?
他把文臻杀了?
他眼前一黑,晃了晃。他恨文臻,想搞死她,想她下狱,折腾她,虐她,看她凄惨求饶,沦落无着,没命自然也是很好的,以后就不用被这个女人折腾了,但前提是不能直接没命在自己手上。
更不能以这样的方式。
在没有旨意和罪名的情形下,当众射杀封疆大吏,他便是皇子,也扛不住!
他要如何和父皇交代?
还有三哥……
一想到燕绥,他浑身的血都冷了,这酷热的天气,四肢却像瞬间灌满了冰雪,冻到浑身僵硬。
他觉得自己要疯了。
张钺已经疯了。
他赤着眼,扔掉了帽子,挣扎乱了发髻,满脸的泥和泪和血混成了花脸,挣脱潘航爬起来,没有再往湖里跳,却猛地转身往外走。
燕绝看他神情,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急忙喝道:“你干什么去!”
张钺头也不回:“调州军捉拿恶徒!”
“什么恶徒!”
“射杀湖州刺史之恶徒!”
“张钺,你好大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