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钺回头,眼眸如血,死死盯住了燕绝,“这句话该我问殿下!你好大胆!矫诏当众射杀封疆大吏,你是要做什么!你便是龙子凤孙,这罪也由不得你逃!潘校尉,请殿下移驾刺史府!”
他恨极燕绝,连敬称都不用了。
“你敢!”燕绝咆哮。
潘航的回答是带领州军齐齐上前一步,并抬手放出紧急旗花。
拜燕绝所赐,调了州军来城,还未撤走,其中一部分已经赶到明园之外。
烟花爆射,仿佛在每个人心头炸开。
定王的护卫也涌了上来,双方对峙,一触即发。
张钺还在往外走,潘航也护着他往外走,燕绝脑中一片混乱,一时竟也忘记打捞文臻,潜意识里他也不敢捞出文臻尸体引发更激烈的矛盾,只想先稳定下张钺,便也跟着张钺蹬蹬蹬向外走,他的护卫自然亦步亦趋地保卫着他,几大团人都不断向外移动着,燕绝一头热汗,一边追一边咆哮。
“张钺,你站住!湖州刺史就算死了,此地也是本王为首!至不济也有湖州别驾!什么时候轮到你发号施令!”
“殿下有罪!湖州别驾涉嫌和殿下勾结迫害刺史,亦已有罪待勘!湖州城内,现下由下官主持政务!”
屁股还未坐热天降巨锅的别驾:“……”
“张钺你再向前一步本王就对你不客气了!”
“请殿下也立即射杀下官!”
“你!”
……
殿下没有来。
中文只得自己跟了过去,心想实在不行,便自己磕头上山,反正许一个愿望,自己的愿望是殿下康健,得到灵药,不也行吗?
过了芭蕉林,便是一条深绿色的河,河那头隐约有山的暗黑色轮廓,中文瞠目结舌看着,他记得那里原本好像是没有山的。
普甘此地,确实有很多神异之说,难以解释,中文素来知道这世间有些神通力量,可不信不可不敬,当下也和那些人一般,对着那山的方向恭敬俯首。
河水中忽然亮起了一盏一盏的灯,浮浮沉沉,幽绿幽绿,每隔半丈便是两盏,是时不时还闪烁一下,仔细一看,却不是灯,而是眼眸!
河水中不知何时出现了无数头尾相接的猪婆龙,那些幽绿的灯就是它们的眼睛!
中文头皮发炸,却见那些平日里畏惧猪婆龙如虎的本地土著,都毫无惧色地赤脚走上了猪婆龙。
另外还有一些人,神色犹豫不定的,他们就好像没看见猪婆龙一般,中文眼睁睁看着那些人直挺挺走进了河水中。
中文这回发炸的换成了后背。敢情这天上庙还自带筛选功能,没有大决心大宏愿的信徒,都看不到接引路。
中文只得也跟了上去,走在猪婆龙的脊背上,脚下凸凹不平如铁如木,却又能隐约感觉到一点肉的软绵,那感觉让人汗毛倒竖,更不要想那些打着赤脚的人,那些猪婆龙只要一偏头,就能将人吞进嘴里……中文努力让自己不要多想,跟着那些闭目庄严擎烛的人往前走,却听见前方忽然水声翻涌,一睁眼就看见一只猪婆龙忽然微微一倾身,他背上一个人便无声无息倾入了水中。
四周没人惊呼,也没人惨叫,幽绿烛光和幽绿眼睛如一对倒影,在天上和水中互映,各自飘飘摇摇,四面窒闷得连风都没有,芭蕉林幢幢环绕,像一堵深绿的墙,头顶苍青的天狠狠地扣着。
中文听见身后一个人咕哝了一句,隐约在说什么,心不够诚……
他背后起了一身栗。
一只猪婆龙足有半丈长,大家鱼贯走过,同时走过的足有十几人,为何掉下去的只有一个人?猪婆龙又是如何精准地辨别谁心不诚而又仅仅令那个心不诚的人掉下去的?
他有点紧张,害怕殿下也跟来看热闹了,然后再因为心不诚……虽然这个可能性很小,他还是试图回头,然而这人挨着人,身后的人还比他高,又一片光线幽暗诡异,实在看不出谁和谁。
他只好麻木地往前走,心想自己算心诚吗?好在猪婆龙没有为难他,当脚终于触及实地时,他终于从那种令人头皮发炸的感觉中逃离出来,重重舒一口气。
前方还是芭蕉林,密密层层,脚下却不像是土壤,总踩着一些酥脆的东西,嘎吱嘎吱的,中文那种不得劲的感觉又来了,直到他快要走出芭蕉林的时候,面对一片巨大的广场,才看见一个角落里,有一具跪着的骨架,才明白自己刚才踩到的是什么。
而身边那些平常胆小如鼠的本地人,此刻对这些却神态坦然,甚至有的还露出羡慕敬佩的神态,指着那骨架,不住说着“大宏愿者。”
中文听了一会,才明白那骨架是上一次上神山,却没能坚持到底的朝拜者。这些人心愿坚定虔诚,在普甘的规矩里,只要上过神山,就能得到当地人的尊敬,享有一些特权,这些人却不愿下山享受这些特权,反而以半途而废,未能全心敬神为耻,有的就在这山下盘桓不走,然后死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这样的人,被称为宏愿者,子孙后代都会受到荫庇。
第二次钟声在众人行走过程中,一直绵绵密密地响着,此刻是终于停下了。
众人开始散开,在这广场前的一口池子里喝水,广场边的芭蕉林里摘芭蕉吃。因为开始磕长头后,不管什么时候能登顶,都不能喝水吃东西了。
中文也胡乱塞了一饱,却发现这里的水清甜,这里的芭蕉味美,远比在普甘各处尝到的芭蕉都好,心中也不免有些觉得神异。
夜最深的时候,起了雾气,普甘这地方炎热湿润,很少有雾,众人都停下了手中的事,开始排列成长队。
中文排在靠后的地方,雾气越来越浓,他都看不清身前身后的人,只觉得大家都在努力往前去,这也不奇怪,毕竟越往前,越能少磕几个头,有时候说不定就相差那几个头,就能坚持到底,一生命运就改变了。
这样不断被人换到前面,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是最后了,也无所谓了,他一身功夫,难道还拼不过这些土著?
当他感觉自己已经在最后的时候,第三声钟声响起。
如同风吹过波浪一般,从队伍的最前头开始,人们无声地跪下,将额头抵在了那些掺杂了骨灰、腐叶、烂泥、千万年各种生物尸首淤积一起因而又软又烂又散发着恐怖恶心气味的地面上。
中文也跪了下去。
在即将跪下的那一刻,他忽然感觉到身后多了一个人,他不由回首,那人却忽然将他一把拉开,中文一个踉跄,弯下的膝盖噗通一跪,此时才发现自己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条线,这条线内,就是跪长头上山的人,一旦跪下,就代表心愿献上,除非精疲力尽,不能自主回头,否则会反噬心愿。
而自己,跪在了线外。
他看向取代了他最后一个位置的那个人,看着那个人浅金色的丝袍拂过幽绿色的地面,看见他平生第一次双膝一弯,向着黑暗深处,雾气尽头,那异国虚无缥缈,却能寄托承载他此刻最大宏愿的神祗,跪下。
宽大的衣袍缓缓铺开,这一跪仿若天地有声。山脉深处闷雷轰鸣。苍穹极尽之处,蓝紫光芒一闪,亮一颗无垠的星辉。
这一刻中文,泪流满面。
……
文臻还在水中。
落水的时辰是经过计算的,感觉差不多了才入了水,沉入水中那一刻,腹中便一阵剧痛,她咬牙忍住,拼命运气向下,在运气的间歇还不忘记冒了一下头接了一箭。
她早就穿了方便生产的内裤,外头套了宽大的裙子。
再次下沉的时候,借着那水的引力,她猛地使力,只觉得下腹一坠,然后一股热流便涌了出去,眼前一片灼灼深红。
她生了。
……
第四百一十章 婴儿
文臻在淡红的湖水中喘息。
冒头接那一箭,就是为了掩饰生产流失的大量血迹。
顺便诈死。
这是她选择翠湖生产的原因。
一来是赶回去来不及了,二来是和燕绝硬抗闯出明园,州军人多眼杂安全和隐秘性难料,也失去了借此事搞燕绝的机会,反而会被燕绝抓住把柄。她生产之后正虚弱,可不能真给他下狱。
三是她要营造自己“被定王刺杀”的假象,将这他再也无法承担的罪名狠狠扣在他头上。绝不再给燕绝任何机会作妖。
水中生产其实是很好的生产方式,对产妇伤害小,现在是夏天,水温也合适,她有武功会医术懂得如何水中顺利生产,而且孩子其实天生会游泳,这是她之前就思考过的方案,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唯一没有预料到的,是翠湖比想象中更大。
一旦大了,入水时间太长,自己和孩子撑不住,路上变数也就会增加。
而张钺等人需要在岸上控制住局势,趁机引开并钉死燕绝,张夫人等人在岸那头,湖水里这一段路,没人能帮自己。
她睁着眼,心想都说鱼没有眼泪,谁知道鱼是不是把眼泪都流在了水里呢。
湖水暖洋洋的,孩子的肌肤也暖洋洋的,就是感觉不太重,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水的浮力的原因,她努力地向里游,计算着离岸边的距离,现在是半下午近黄昏,因为光线的原因,湖面上水光粼粼,很容易扰乱人的视线,孩子不能一直憋气,她抱着孩子,背转身,轻轻地从水中冒出了头。
一眼看见岸上的人群已经向外转移,人们都背对着湖水,她轻轻松一口气。
伸手往下一捞,捞着小小的身体,用准备好的剪刀剪了脐带,剪刀无法再次消毒了,好在湖水非常洁净,古代毕竟没有污染,她又在剪刀上抹了一层备好的药物,打了结,脱下自己宽松上衣将孩子裹了,亲了亲孩子娇嫩的额头。
此时才能举起孩子看一眼,竟然不是她想象中的皱巴巴红彤彤的丑陋婴儿,流水哗啦啦从小小的身体上泻下,更衬得皮肤雪白,头发乌黑,虽是初生居然也十分漂亮的孩子,一双小小的脚丫凌空飞快有力地蹬着,险些蹬着她的脸,眼睛已经睁开了,从侧面看,里头乌黑的瞳仁大而亮,外层琉璃一般晶透,倒映着湛湛碧蓝湖水,和青空之上的火红夕阳,耀出一圈霓虹般的光晕。
文臻看得险些窒息。
简直……炫目。
就是看起来瘦了点。
文臻又掀开袍子看了一眼,好巧,就在这一刻,小牛牛翘起来,赏了她一泡童子尿。
文臻猝不及防,被浇了一脸。翘起一边眉毛,盯着这小子半晌,孩子也无辜地盯着她,然后嘴一撇。
不好。
文臻急忙抱着他颠了颠,孩子竟然不哭了,像是个好脾气的,文臻心情大好,心想长得好看脾气又好,像自己,以后定然吃得开,童子尿便童子尿,发财嘛,也便不计较了。
孩子被她举着,低头看看她,双足踏在水上,竟然就开始迈步,想要拔腿就逃似的。
文臻噗地一笑,这是怎么的?生下来发觉不对想溜?这小子滑头嘛。
她将孩子放在肚子上,她会仰泳,便用这个姿势继续游,以避免孩子泡水。
但游不了多久,她便没力气了。
耗损太大,浑身都在隐隐作痛,巨大的困倦席卷而来,她感觉一闭上眼就能睡过去。
她一遍遍提醒自己不能睡,孩子还在心口,她能感觉到他小小的身体在微微滑动,心跳细微又有力,睡梦中的小手指时不时在她肚腹中抓挠一把,痒痒的。
坚持一下,现在翠湖也好,张夫人也好,两边应该都有人下水来找她,只是翠湖太大,天色渐晚光线不好,一时找不着而已。
但也要提防着,是否还有唐家人再次出手。
文臻开始喘息,心跳如鼓,她将往下滑的孩子往上提了提,仰泳无法确定对岸还有多远,甚至很可能游错了方向,她心中有些焦躁,眼前却开始一阵阵发黑。
文蛋蛋滚了出来,在她身上一遍遍地滚着,它察觉到文臻状况不好,却对这样的情况无能为力,滚得越发滴溜溜转,看得文臻眼花。
心中第一次隐约涌起绝望的情绪。
时机不利,连番波折,她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
伏身,双掌心贴地,额头碰触掌背,一次,两次,三次。
他的动作和这长长一列的人们一般标准,不打折扣。
蜿蜒的人蛇长阵,一眼直接青天。
一步一跪,以膝盖丈量这万仞高崖。
我以我心献轩辕,献这一怀无尽的虔诚,不为这高天神祗,不为这残缺之躯,不为这人生梦想,只为那万里之外,血火之中一路挣扎前行的女子。
鼻端触及泥土,是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味,让人联想到腐尸在黑暗的地底伴随青苔和鲜血慢慢融化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