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笑一声,指尖一弹,将那黑光弹出,正击在那扇形怪琴的第十二柱上。
……
文臻已经感到绝望了。
那些铁板浑然一体,自楼梯中降下,根本击不动,彼此之间也毫无缝隙。
眼前越来越重的黑暗宛如命运的暗示,飞速降临。
她开始为自己的运气哀叹,在唐家的地盘上,唐羡之想要留下她,那果然一定能留下她。小楼的强大,确实不是她一个人可以轻易挑战的。
好在小楼真正的实力已经被她毁掉,总不能再去为难燕绥。
想到燕绥这一霎她心中一叹。
努力这许久,挣扎这许久,风浪里搏斗这许久,眼看什么都经过了,却在最后折戟于此,这情何以堪?
有什么办法能让燕绥以为她逃出生天,只是失踪了……
正在胡思乱想,她忽然觉得那一片稳定的轧轧之声中有细微异常,她立即捕捉到了那点异常,飞快顺着方向蹿过去,随即发现那一处的黑暗也浅一些……不是浅一些,是那一处的铁板,降得比别处慢一些!
这些念头都不过一霎,铁板总体都降得飞快,那一块就算降得慢一些也只剩下了半人高的缝隙,她什么都来不及想,用尽全身力气狂冲过去。
此时水已经泄尽,水底一片淤泥,倒还不如先前水中一般方便她施展身法。
但哪怕冲过去最后结果腰斩两截,她也一定要试!
冲过去的时候双臂在前,刹那之间,双臂已经碰着了冰冷的铁壁。
她心中一冷。
来不及了。
这位置铁壁已降到齐膝高,只够人过,可她还没到,等她再往前冲一点,正好……一切两半。
但想撤这时候也来不及了。
她眼一闭,踩着黏腻的淤泥,冲前,弯腰,低头。
隐约听见咻地一响,风声凌厉,随即铿地一声,金铁交鸣就在耳侧,震得耳膜剧痛。
一偏头,正擦着冰冷微硬的金属,那是一柄长剑的剑柄,其上一颗白色云石在这黑暗中依旧光芒流转。
但一柄剑是撑不住这万斤铁板的,眼看着那剑将要弯折,忽然一条人影掠来,淤泥里砰地一跪,肩膀一顶。
飞快躬身低头钻缝的文臻清晰地听见一声骨裂的微响。
下一瞬她钻出了缝隙,与此同时剑断。
戛然声听得文臻心头一震。
铁板顿时下沉。
这应该是那种一旦开启就不能立即停止的机关,她咬牙,回身,左手将那断剑再次一撑,右手拽住唐羡之猛地一拉。
轰然巨响,伴随剑身碎片飞溅,铁板擦着唐羡之的衣角深深插入湖底,文臻和唐羡之同时被震到了回字形中央的淤泥上。
文臻起身,正看见唐羡之手指一划,截断了被压住的衣角。忽然他转头看她,似乎说了什么,然而余震犹在,声响嗡嗡,她一时没有听清,随即便见唐羡之抬手,轻轻在她脸颊上一拭。
文臻待要躲时,他已经收回手。文臻这才感觉到脸颊刺痛,伸手一摸,微带殷红,想来是方才断剑碎片飞溅擦伤。
再转头看唐羡之注视手指上一丝鲜红,神情温柔又怜惜,她觉得不自在,转过脸去。
机簧轧轧连响,不知从哪里引进来的水流汩汩涌入,文臻顺水游动而出,上了廊桥,此刻小楼应该已经在地下湖底,却并无窒息黑暗之感,天顶上明珠亮起,光芒柔和,四角仿佛有无数星光密布,仔细一看却是通气孔,想必直通湖面。
文臻不大明白这个建筑设计的原理,却也知道这设计宏大离奇,瑰丽非凡,其间所能达到的技术和智慧已臻巅峰,所谓古人智慧不可小觑尽在于此。这附近应该还有一个连通湖,才能够将水自由排灌。
这么想的时候她心中隐约闪过一个念头,却又捕捉不住。
此时她已经游到了廊桥之下,上了廊桥,能听见顶头机关轧轧连响,一直随着她的身形转动,显然并未放弃将她置于死地的目的。
身后哗啦一响,唐羡之也上了廊桥,衣裳也不知道是什么质料,流水飞速从他衣角流泻而下,片刻之后衣裳便滴水不沾。
他坐在廊桥边,抬了抬手,上头的轧轧声响便停了,片刻,一阵有些急促有些愤怒的乐声响起,像是催促又像是质问,连文臻这个不通音律者,都听出了其中的抗议。
唐羡之救了她,想必要承受来自唐家贤者们的压力吧?
唐羡之就好像没听见上头的乐声,招招手,有小童悄然走上廊桥,送上膏药。乐声还在响,听来刺耳,唐羡之忽然又一抬手。
乐声戛然而止。
片刻之后,天顶开启,一条人影坠落,落入湖水之中,溅起丈高水柱。
然后直挺挺沉底。
没有惊呼,没有惨叫,甚至没有任何反应,一个在小楼上层掌控机关的高层,就这么死于唐羡之一抬手。
唐羡之让也没让那溅起的水花,只淡淡道:“太难听。”
侮辱音乐的人,不配活着。
第四百五十四章 枫红
他示意小童将药膏送一份给文臻,文臻微笑谢绝,表示自己这点小伤用不着。唐羡之坐在廊桥栏杆上,解开衣裳,小童上前替他敷药,文臻转开头以示避嫌,余光一瞥间,已经看见他一边肩头光洁似玉,而受伤的那一边已经肿起,瘀紫一片,看着惊心。
她心中叹息,素来决断清醒的人,此刻再次心绪微乱。
这恩这仇怎般算?
欠不下,还不得,要不成,断不彻。
太难。
对面很安静,唐羡之没有呼痛之声,连一点急促的呼吸都没有。文臻听着他绵长的呼吸,忽然想起这段日子,燕绥的换药都是自己亲自操持,他的伤口愈合情况比以前要好,但终究是慢的,燕绥大部分时候闲闲和她说话,仿佛那伤口不存在,偶尔说着说着有点火星了,他便会丝丝呼痛,然而文臻知道他多半是装的,听菊牙说,德妃去狱里救他的时候,那般的惨烈,他愣是一声没吭。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心底又酸又软,忍不住唇角绽开一丝微笑。
唐羡之一直在静静看着她,看她坐在那里,于这龙潭虎穴之中,于他当她面包扎为她所受的伤口时,竟然神魂不知道飞到了哪里,飞到最后,唇角笑意微露如榴花初绽,显然不是为了他的伤口。
唐羡之心底亦又酸又苦,忍不住微微叹息一声,却又笑道:“仿佛每次见你,都要受伤。”
这句话终于把文臻不守舍的神魂给拉了回来,立即也笑道:“仿佛每次见你,都要被坑。”
唐羡之笑而不语。
如果可以,他愿意给她这小楼,这唐城,这川北三州,乃至这天下。
谁又愿意在心爱的人前行的道路上,不得不不断挖坑,挖得彼此渐行渐远呢。
“我早就说过,既已分道扬镳,说恩说怨,都无此必要。”文臻决定再厚脸皮冷酷一次,一句话便把方才相救的恩情抹掉,脸也不红地道,“所以咱们撕掉那些面具吧,咱们现在就是谈判桌上的双方,坐下来好好谈谈,嗯?”
唐羡之安安静静地道:“愿闻其详。”
“我的筹码,便是小楼剑手,你们唐家花费多年心力培养出的精锐中的精锐,单兵战力且不提,剑阵的多年配合才是最要紧的。我帮他们解了蛊,你放我们走,另外,我还要带走你这里两个人。”
唐羡之笑起来,空灵渺淡却又温柔诚恳,“小臻,你要的真多。”
“你要的何尝不多?你要的是这天下呢?你要的这天下,容不下我和燕绥呢。”
文臻耸肩,“既有筹码,为命开价,谈何贪心。”
“我却不信你愿意立即帮剑手们解蛊。”唐羡之闭目摇头,“小臻,你在我绊住你的同时也绊住我,对我下毒三次,就为了让你那蛊王下手,你甚至为了迷惑我,在三年内,硬生生逼着你那蛊王不再害怕獒犬,就为了今日。你如此处心积虑,心思细密,我怎么能信你愿意放弃这三年来的努力?”
“果然瞒不过唐家的实际家主。为了表示诚意,我可以对你承认,我确实不会立即解蛊。我不能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战果,我不能任你唐家小楼剑手这样的大杀器将来反过头来杀我们;但是我可以让你的剑手暂时恢复正常,这样你将不会面对唐家贤者们的责难和抗议,虽然你方才已经让我看见了你对唐家的掌控和绝对权威,可我相信,在这风雨欲来需要勠力同心的时刻,你绝不希望唐家再多更多的波折和声音。”
“小臻,你确实善于理清局势,看透人心。这门交易,我可以和你做。”唐羡之轻轻叹息,“谁让我舍不得杀死你呢。”
文臻就当没听见最后一句话,眉开眼笑地道:“放心,不亏的。蛊只有文蛋蛋能解,你杀了我文蛋蛋溜了,从此你的剑手就全部毁了,这个责任谁也担不起。现在好歹暂时的责任你不用承担了,而且唐家不会因此慌乱,人心不会因此散,这就是值得的。”
唐羡之不语。事已至此,确实能杀了她,可是,一来舍不得,二来于事无补。小臻向来善于拿捏人心,而更重要的是,谁让他是更在意的那一方呢。
“你的意思是暂时解蛊,但余患不去?小臻,这就有点过分了。”
“他们的蛊十日内会看起来完全解去。未来一年内却一定会复发,不过每发作一次,就减轻一次,最终会慢慢消散,说到底无冤无仇,我也不想害人性命。但什么时候复发,什么时候彻底消散,我不知道。你或者可以问文蛋蛋?”
唐羡之:“……”
最终他无奈一笑。抬手道:“去请王夫人。”
便有人去了。
他又道:“唤有巽来。”
片刻后,曾有逊匆匆而来,看见文臻的那一霎,脸色便白了。
文臻凝视着她的眼眸,半晌,对她一笑。
刹那间她明白了,就在方才,唐羡之又不动声色地对她使用了一出离间计。
他早就发现了有逊,却一直冷眼旁观,今晚有逊对她示警,给她提供逃生通道,给出的其实是错误的方法,以小楼的机关,那时候无论谁入水,都无法逃生。
但是那是因为她得到的就是错误的情报。
然而方才唐羡之不等她说,一口就指出了有逊,这是要引起她的怀疑,让她以为有逊是双面间谍。
而她提出要带走两个人,一个自然是王雩的母亲,另一个则是试探,试探唐羡之知不知道他身边有内奸,唐羡之立即反应过来,不仅表示自己知道,还干脆把有逊给坑了。
这种情况下她带走有逊,却无法信任她,再加上之前曾怀卧底被杀的心结,和以前自己和燕绥为如何对待曾家后人引发的矛盾,就很容易出问题。
唐羡之,哪怕他救她,放过她,也不代表他会放弃任何可能给她挖坑的机会。
和他相对,她时时刻刻绷紧全部神经,不敢有丝毫放松。
幸亏她有一双利眼,看清有逊方才那一刻眼底的惊讶并不是心虚,而是疑惑和担心。
她笑起来,温柔地道:“有逊,别呆在唐家了。我们的事情自己解决,不需要曾家一代代的牺牲。现在,我来带你走。”
有逊的眼眶,立即红了。
王夫人也被带来了,是个素衣的妇人,年纪并不很大,双鬓却已白了。
文臻见她就迎上去,深深一礼,道:“夫人,辛苦了。”
王夫人的泪也落了下来。
三个女人相对唏嘘的时候,文臻忽然听见唐羡之静静地道:“小臻,该给你的人已经给你了,但是有一点我也要告诉你,你说要我放你们走,对于你,自然无妨,但是其余人……”
文臻回头看他。
“……不是我不愿放。而是现在,想必已经来不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