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城之西的马场之上,夜半被人悄悄地开了门。
随即几条黑影,潜入了马场之中,那些黑影在夜色中此起彼伏,闪入一间间马厩,手中削铁如泥的短剑,将所有上锁的马厩门锁都削断。
又过了片刻,忽然马厩中众马长嘶,随即蹄声急起,每个马厩中都有马奔了出来,尾巴已经被点燃,在黑暗中拖出长长的红色星火。
马厩中一旦出现了火星立即引起了群马的躁动,顿时嘶鸣之声四起,无数的马匹被惊动,闯出锁头已断的马厩,在那十几匹尾巴有火的头马带领下,冲出了马场的大门。
无数马场看守的士兵听见声音,赤脚拎着裤子狂奔而出,看见的只是马蹄后滚滚的烟尘和一路飞扬的闪烁着星火的马尾巴。
轰然一声,马群撞破了马场的大门,跟着十几匹马,向西北方向狂奔。
附近有巡游骑士狂奔而来,老远拉弓射箭,却找不到目标,马群明明有方向,被管束得很好,并没有分开,马背上却没有人。
那十几个黑衣人,此刻都手脚并用,藏在马腹之下,都是骑术精绝之辈,能够以这种姿势在马腹下呆很久。
他们管束着马群,一路狂驰,唐家的士兵反应不可谓不快,在后头狂追,但是哪里追得上疯马惊马,而且也不敢对马群射箭,战马是精贵的军备,耗损不起。
哨声尖利,一声接一声,向唐城报急,隐约远处有骑兵踏动大地的震动,唐家军队的反应,比朝廷快多了。
因为唐羡之掌权之后,对军务进行了整顿,停了很多劳民伤财的开发活动,收缩归拢商业资产,提高军饷的同时对军务进行了一连串严厉的检阅和规定,连出兵上马的时辰都有规定,且法令严格,士兵有罪先斩队长,队长有罪先斩百夫,百夫有罪先斩校尉,校尉有罪则斩将,一个月内光唐家校尉级的军官便斩了三个。
马群一路狂奔,直奔斜对面三里外的粮库。
粮库已经得到了紧急传令,但三里距离,对于狂奔的马群来说,不过瞬息便至,粮库的兵力配置更多,但巡夜那一哨刚刚上了堡垒,就看见了前方滚滚的烟尘,粮库守库官大声喝令:“关紧大门,防止火攻!”
但随即他就看见马群根本不减速,还是狂冲而来,然后,一匹匹撞死在厚实的生铁大门上!
城上人操弓拿枪,却没有敌人,低头看着底下马群如滚滚黑潮,狂卷而来,以一往无前之势往城门上撞,砰砰之声不绝,瞬间骨断筋折,血肉一地。
守库管眼皮直抽搐——这都是战马啊!是寻了好的马种,一升升精粮一年又一年喂养出来的啊,每一匹都是骑兵的重要战备,每一匹都耗费大量精力喂养,从马驹到健马,花费都抵得上普通民户十年的吃用啊!
这损失真的承担不起,眼看那些马身上已经没有火星,他大叫:“开门!开门!”
生铁大门打开,马群狂冲而入。
粮库一向少灯火,黑黝黝的,马群冲向广场时,马腹下那十几人,抽出了火折子,从怀中取出早已备好的袋子里,袋子里都是一团一团浸透了液体被捻得很结实的小棉絮团,散发着一股猛火油的味道。
猛火油,也就是现今的石油。
马群冲上粮库中间的广场,唐家的粮库也十分讲究,有专门的防火防火设计,粮仓仓房大部分都以土壁隔开,这样即使燃起大火,也能将损失控制在有限范围内。
马群从各个粮仓仓房前驰过。
马腹下的人俯身,贴地,伸臂,拈出一个棉团,火折子一晃点燃,伸指一弹,那小棉团便从仓房门板之下的小缝隙里滚了进去。
门板和地面的缝隙已经很小,但是棉球更小。
棉球捻很紧,这样不易熄灭且能燃烧很长时间。
棉球一个个地滚入了仓房。
粮库的士兵都赶来合作着围追堵截,制服马匹,一片混乱。
十几个黑衣人趁乱跃出马腹之下,跳上屋檐,对着底下马群乱扔一气火折子,引得士兵们又一阵乱,分出一部分人来追击,那些黑衣人早已功成身退,潜入黑暗之中。
一间间的粮库之中,那些棉球在静静燃烧,点燃谷仓,再点燃那些干燥的粮食,还有布匹……
不远处一座小山上。
燕绥拢着大氅,静静看着底下一片混乱的粮仓。
他眼底闪着微冷的光。
在这座小山稍远的另一个方向,也有一个山坡,因为隔着一条小河显得行路不便,但如果河上架起浮桥,那就能瞬间直冲入粮库之内。
现在山坡之上,密密麻麻,都是衣着黑衣黑甲的士兵。他们的黑甲泛着沉厚的哑光,仔细看肩部都镂刻着“胜将”二字,只有川北高层才知道,这意味着这支军队,是唐家精锐的精锐,嫡系的嫡系,和小楼剑阵一样,是只有家主和少数高层才能驭使的最强军队,“胜将”二字,代表这一支军队,人人骁勇非常,可胜大将。
这支强军最前面,是断了一臂脸色苍白的唐孝成,重伤依旧没有回唐城,却等在了这里。
他不断地轻声咳嗽,慢慢地吃了一颗药丸,他身边的谋士一脸焦灼,欲言又止,唐孝成转头看他,笑道:“又想劝我了?”
那谋士便低头道:“您既已知道这药不妥,便不能再吃了……”
唐孝成摆摆手,出了一会神,道:“这便是燕绥的阳谋啊,先让我有病,再给我治病,治病的药最有效果,也无毒,却成瘾,好了这个,伤了那个,想要不吃,却欲罢不能……想想他定计的时候才十四岁,想想他筹谋多年任我们如何周密防备都没能抵住他的慢慢渗透,想想四大刺史中,易燕然易勒石都先后死于他手,季节心思最粗疏,想必也迟早入他算中,我就不寒而栗……此獠不除,何以安枕?此獠不除,我又何以能安心地走?”
他指着底下粮仓,眼底也闪烁着冷光:“等了这许久,宁愿拿这整整一粮库的陈粮做赔,今日也一定要他燕绥,把命留在这里!”
他又笑道:“羡之还说燕绥狡猾,很可能目标不是粮库。现在看来,此人果然胆大,竟然想一次性毁了我的马场和粮库!”
谋士小心地道:“公子的意思,是燕绥可能会对军备库……”
唐孝成不以为然地摇头:“羡之就是太谨慎了些。军备库生铁铸于地下,高墙垒于四野,禁水禁火,大军驻扎,日夜还有人监测地下,无论放火还是箭攻还是挖地道都别想得逞,便是朝廷大军来都束手无策,他燕绥才几个人,如何动得了我的军备!能以马场冲击粮库,已经算是他绝顶聪明了!”
谋士有点担心地道:“只是看如今的情势,他竟然用马场的马冲击粮库,几乎没派什么人手,自己更不会亲自下场,这又如何能套住他……”
唐孝成缓缓道:“他比我想象得还狡猾,但是无妨,我们运气比较好……本来还需要想别的法子诱他过来,现在,我们有更好的诱饵了……宜王燕绥,无心无情,便是父皇母妃,也未必放在心上,却唯有一处软肋,不可触及,你知道是谁吗?”
那谋士便低头道:“天下皆知,宜王燕绥,钟情厨神文臻。”
唐孝成快意地笑起来。
“所以啊,他今晚,一定会下来的。”
……
唐城里,唐羡之看着文臻带着两个女子远走,目光微沉。
忽然有人匆匆而来,和他低声说了几句,唐羡之霍然长身而起,一边急声吩咐几句,一边飞快掠了出去。
……
粮库最大的一间仓房里,唐慕之静静地坐着,垂头看着好几个小小的火球,从门缝的缝隙里滚了进来。
她全身都已经被制住,连话也说不出,如果不是唐孝成令人给她喂了药,她连哨都吹不出来。
但是现在一枚全新的哨子塞在她嘴里。
小火球滚到了谷仓的边缘,立即便燃着了谷仓。
唐慕之静静看着那红蓝色的火焰一点一点,舔着了芦席编制的谷仓。火头越来越大,映在她黝黑的眼眸里。
唐孝成的话响在耳侧。
“今晚燕绥一定会对粮仓下手,所用伎俩不过便是放火罢了。所以请你去镇守粮仓,放心,爹说要给你生机,自然不会食言。如果他不来,明日我便放了你;如果他真的来放火,你尽管自救便是。粮库有狗,有马,都可以将你救出来不是吗?如果他搞得动静太大,你驭兽帮咱们家解决麻烦,那么你的罪一笔勾销,爹会把解碎玉内功的心法给你。”
唐慕之盯着那渐渐妖舞的火焰,听着外头人声鼎沸,群马奔腾之声,慢慢地咧嘴笑了笑。
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肯说真话。
想放就放,想杀就杀,来这么一出,哪里是指望她出力呢?不就是因为她的驭兽哨,传给了文臻吗?
文臻被困在唐城,今晚和燕绥并没有通气,分头行事。而燕绥并不知道自己此刻已经回了川北,如果她为了自救,催动驭兽哨,指挥这群马掉头冲击仓房大门,救出自己,那么此刻在远处旁观的燕绥,一定会以为文臻被唐家掳来,正在自救。
哪怕心中疑惑,他也一定会忍不住亲自进入粮库接应。
自己那个爹,就等着这一刻了吧。
多好的唯一可以置燕绥于死地的机会啊。
唐慕之嘴角讥讽地撇了撇。
假冒文臻?
她呸地一声。
唐慕之怔怔注视着那火焰越来越大,越过了谷仓的中段,虽然离她还有点远,但已经感觉到了灼热,她额头渗出汗来,在黑暗和火光中晶亮地闪着光。
仿佛还是十四岁初见他,正是深秋时节,德胜宫内红枫如火,她路过德胜宫,一时诧异何时宫内可以种树,一时惊叹这艳若云霞的美,一时又想起宫女们乱糟糟的传闻,说德胜宫的花草以人肉人血灌溉,所以才开得分外艳丽。
走近了一抬头,忽然看见那枫树细细树梢,竟然立了人。
只是那人一身红色斑斓锦衣,也如云霞一般艳美色泽,与那枫红融为一体,她一时竟也未发觉。
她立在高高宫墙下,仰首看宫墙内枫树顶上那人,少女的眼底一瞬间只留了枫红锦衣艳,那一片烂漫的红从此像旗帜一般飞扬在她青春中永不降落。
她至今记得那一眼她想,世上竟真有美丽不输哥哥的少年。
还记得她想,只是为何眼神如此空茫,像见遍世间锦绣沧海皇墙,到最后亲眼见断壁残垣。
忽然便觉得心疼。
也不知站了多久,大抵是他在枝头站在多久,她便立了多久,直到听见人声,却见是一个俊秀劲装少年,大抵是练武回来,然后德胜宫满宫便喧闹起来,德妃娘娘带了人出来,亲自拿了汗巾给他擦汗,无意中看见她站在那里,也不见外地邀请她来玩。
她只这一分神,再一抬头,枫叶间的少年已经不见,她想知道他是谁,如何能立在尊贵的德胜宫的枫树上无人管束,却又无人理会。然而跟着德妃娘娘走遍德胜宫,却未再见那人。
她怕他不过是下人之流,直言询问会给他带来麻烦,便也忍住不问,那一日怏怏回去,便如一只丧气的小狗。
她在黑暗中微微地笑起来。
那一天秋日的阳光透过树梢落在燕绥乌黑的鬓发和肌肤上,反射一片晶亮的光,美好得像一颗不染尘的明珠啊。
那样的一颗宝珠,德妃娘娘是怎么忍心冷落那许多年呢?
那一日他立在树梢上,是看着云天之外呢,还是隔着横斜的树影看正在给林飞白做抹额的德妃娘娘呢?
那一日他忽然不见,是因为德胜宫忽然的热闹,还是因为那令人动容的仿佛母慈子孝的一幕呢?
唐慕之微微嗤了一声,又轻笑一下。
没有关系啊,燕绥。
从今以后,你有人为你记寒暑,热解渴寒加衣,你若额前有汗,有人为你温柔拭去。
而当年那个穿梭于枫树之间,走遍德胜宫的少女,终究便如那命运预示一般,便纵风景走遍,也寻不着想要的那一生。
……
小山上,燕绥注视着底下的动静,一切都在照常发展,然而这个“照常”在他看来,似乎显得有些不寻常,身边中文低声催促,要不要现在离开,他没有理会。
……
唐孝成皱起眉,胯下的马似乎也感受到他的焦灼,在不安地弹着蹄子。
关押唐慕之的那间仓房,火已经蹿出了屋梁,里头火势定然不小,唐慕之无法动弹呼喊,外头却遍地是马,她为什么不驭兽来救自己?
再不吹哨,燕绥可能就会走了!
身边的谋士小心翼翼地道:“家主,会不会……”
唐孝成吸一口气,断然道:“不会,再等等!”
不会!绝不会!
这世上,绝不会有人宁肯被活活烧死,也不放弃她的爱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