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毕剥剥的声响渐渐连绵成一片,谷仓已经整个着火,外头的惊呼声和奔马声愈急,显然别处的火势已起。
唐慕之额头的汗已经成了小河,哗啦啦地滚落,瞬间便湿透了衣裳,在身下洇出湿痕,渐渐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那是地面也已经被烤热,汗滴落下来便被蒸发了。
她依旧没动。
几乎密闭的谷仓内,火焰的凶猛燃烧,令喉间气息越发不畅,像被谁勒住了脖子。
当年,她也曾被燕绥勒过脖子。
那是在她知道他身份之后,便忍不住总往德胜宫跑,德妃娘娘向来是好客的,也不管她是唐家人,照样邀她常住,她至此常与他“偶遇”,廊桥上,正殿内,书房内,花园中……
他并不躲避她,总是随意地看她一眼,然后走过。
那双迥彻的眸子里甚至都不会倒映上她的影子。
她不甘,终于某日在一个妃子有意无意暗示下,薄纱绡裳,用了那妃子提供的一点气味诱人的香粉,闯入了他的寝殿。
她做不来那悄悄上床的把戏,那时候她哨技稍有小成,便召唤了些翩翩蝴蝶,当她张开双臂时,那淡粉色的宽衣大袖当风,鬓边肩头,翩绕飞蝶。
真的很美。
她信那妃子说的,他一定一见失魂,从此甘心为裙下之臣。
她展开双臂,扑入那重重帘幕,像一只为爱甘心扑火的飞蛾,雪白重重帘幕后,那仙姿玉貌的少年正在假寐,缓缓睁眼,支颐未起,然后在她扑至榻前时,一伸手,便扼住了她的咽喉。
那一刻窒息和死亡逼近的感受如此深切,便如此刻,多少年都不能忘却。
而他的眼神依旧冷淡空茫,她却在那一霎难得地看见了一丝憎恶。
那憎恶里仿佛倒映着之前数年深宫生涯里最厌最不愿意回忆的那一切。
鲜明而带血,隐约翻涌着压抑的巨浪,她在那样的眼神前惊住。
下一瞬她被他丝毫不带烟火气地扔出,似乎没用力,她却一直跌出了七重纱幕。
跌出去之前,她看见那漫天蝴蝶不知何时都已落在他身侧,少年雪衣慵懒,而彩蝶蹁跹,他微微俯首,长长的睫毛也如蝶翼,淡色的指尖,轻轻拈去了一只落于他膝头的蝴蝶。
她彼时伤心地想,他对一只蝴蝶都比对她尊重。
多年以后她终于明白,有些行为不值得尊重,有些美丽值得珍惜。
比如那一日栖息于他膝头的蝴蝶。
比如她这一生和他相遇的所有瞬间。
……
燕绥依旧立在黑暗的山岗上,身旁的曾不凡神情有些焦灼。
……
唐孝成死死盯着那间谷仓,群马都快被控制住了,那丫头为什么还不驭兽?
……
火势越来越大了,整个空间都似被灼烤得扭曲,景物在这一刻的眼眸中看过去显得光怪陆离,那是因为眼眸上满是汗水,肌肤忽然一阵剧烈的疼痛,像生生裂开了一般,火舌已经顺着地面洒落的谷粮,舔到了她的身上。
已经无法呼吸,也不能呼吸,饱含焦灰和烟气的空气,每一口呼吸都是对咽喉滚烫的烧灼。
唐慕之躺在滚烫的地面上,感受到后背的肌肤在慢慢地失去水分,皱缩,干涸,焦枯,撕裂……火苗无声无息扑了上来。
于巨大而漫长的痛苦中,她努力地去想这一生的种种,然而无论是亲情还是友情还是爱情,都寻不着一丝亮色,她不愿想当初九里城和燕绥文臻的对峙,只想着听见文臻大喊“吻她”时那一刻的惊喜;不愿想大家你拖我拽一起下狱时的尴尬,只想着那牢狱里的煎饼和后来江湖捞开业时唯一一次四人对坐。不愿想每次相见时燕绥的冷漠,只想着那些年寄给他的自己亲手制作的紫英葵干花;不愿想静海城他拒婚时的冷漠无情,只想着千秋谷喝集体婚礼喜酒时,被那些欢乐歌舞的少女们硬拉去跳舞时的无措和微微欢喜。
想着那日千秋谷小院前看见燕绥亲自为文臻做手工,两人于留山百姓前合奏的一首幸逢。
想起文臻说爱他就是尊重他护持他。
神智已渐渐模糊。
在最后的清醒时刻,她舌尖微动,最后一次,吹起了口中的哨子。
无声的旋律飞出谷仓,飞出粮库,飞过漫漫黑夜,飞向沉默的山岗上。
许是弥留时刻,许是用尽了全身最后的力气,她每吹一次,都有细微的血沫溅出来,再在高热的空气中瞬间汽化。
外头的马群却没有任何动静。
“啪嗒”一声响,哨子从口中坠落。
唐慕之眼眸似睁未睁,仰望着浓烟红火间隐约的深黑的屋顶,想着,这一霎的火,真红啊。
像当年初见他时那枫叶一般地红呢。
……
火焰慢慢将那女子的躯体卷没。
自始至终,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
第四百五十五章 为你报仇
山岗上,燕绥眼底掠过一丝困惑,转头缓缓看了一眼周边地形,附近的矮小山坡树林非常多,如果想要找到什么埋伏,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但底下却确实没有任何异常动静,事态在向着他希望的方向发展。
他最终缓缓转身。
曾不凡目光从底下粮库收回,欣喜地道:“可好了,这回粮库一烧,马场一乱,唐家损失惨重啊。”
他忽然目光一凝。
然后揉了揉眼睛。
前方,黑夜里覆满薄霜的山林灌木间,忽然歪歪倒倒,飞来一只……蝴蝶?
这种天气哪来的蝴蝶?
在场的人都以为自己眼花,燕绥回身,正看见那只蝴蝶,慢悠悠停在他掌心。
那蝴蝶薄薄的翅膀在寒风中颤颤,瑟瑟仿佛马上就会因霜冻死去。
冬季有的蝴蝶会成虫越冬,但是也只会藏在温暖避风处,绝不会在这寒冷的夜里飞行。燕绥目光一闪,转头看向粮仓,那只蝴蝶忽然挣扎着飞起,歪歪倒倒向西边去了。
燕绥稍稍沉默,然后跟了上去。
一行人自然都跟着,曾不凡不解地看着燕绥背影,终于忍不住走上一步,道:“这蝴蝶来得诡异,这种季节怎么会有蝴蝶出来,莫非……”
中文心中一跳:“驭兽!”
他想到了某种可能,顿时看向燕绥背影,曾不凡已经絮絮道:“驭兽?那不是唐家六小姐的绝技吗?可是她好久没回川北了……”
中文顿时更紧张,莫非是文大人?毕竟唐慕之的哨技,就传了文大人一人!
燕绥并不回头,只跟着那蝴蝶疾掠,没多久,又有几只颤抖的蝴蝶加入了队伍,后来又来了一只瑟瑟发抖的小鸟,这只寒酸的引导队伍就这样带着燕绥和他的属下们,穿越一条小河,几里平原,最后在一座小小山丘的背面停下,燕绥抬着头,看着那几只蝴蝶在冰冷的空气中最后颤了几回翅膀,便直挺挺地跌落在地面的薄霜之上。
短暂的引路之途,耗尽了这些美丽的生灵,最后的生命。
他再抬头,就看见山岗上漆黑的树木间隐约闪亮的刀尖,听见已经裹了棉布的马蹄不安地踏在冻土上的细微的蹄声。
看清了那掩藏在山体之上的幢幢黑影,黑影最前方的唐孝成,和那一个俯冲就能冲下去直达粮仓的巧妙位置。
那位置对着粮仓最后方的一间最大的仓房。
燕绥立在暗影里,注视着唐孝成的背影,一伸手。
日语会意,从袍子下取出各种小零件,飞快地组装,片刻之后便送上一架非常小巧的弓弩,通体漆黑,箭尖银白。
燕绥弯弓,搭箭。
在坡下,对准了坡上的唐孝成的后心。
刹那间唐孝成似有所觉,霍然回首,目光散漫地搜寻一阵,并没有看见人,却隐约看见山下一片幢幢暗影里,隐约一点银光一闪。
他已经十分警觉,下意识便把身边谋士往身后一拽!
“咻!”
银光似月色刹那飞渡山岗,穿越这夜的霜甲衣的寒光,穿越精锐头盔上的红缨,穿透谋士的前胸和谋士的马脖,最后穿透唐孝成刚刚扭转过来的胸膛。
银白箭尖变成鲜红的那一霎,他脸上的警惕和震惊之色犹自未去。
或许他本该有机会逃脱,然而断臂的重伤和一夜的苦等,终究消耗了他最后的精力。
唐孝成艰难地最后扭转了身体,看向那一片浓重的黑影,他的手慢慢抬起,似乎想要做一个手势。
于渐渐阖起的命运的黑幕之下,他看见那片黑影里,缓缓走出高颀的人影,看见那人手中黑弓白箭幽然闪光,看见他目光穿透自己的胸膛,再往下,延伸向那片一个俯冲即可到达的火场。
远处忽然传来隆隆震动之声,声响剧烈,连这山岗上的骏马都惊跳而起。
唐孝成渐趋混沌的思绪猛然一醒,转头看向那个方向——那是唐家的军备库所在!
那震动……
他不敢置信地再次转头看燕绥,却见那遥遥的人影,指了指那军备库的方向,冷酷地做了个斩首的姿势。
唐孝成心中轰然一声。
中计了!
正如他以粮库为饵想要诱燕绥入套一般,燕绥也是以粮库和他自己为饵诱了他入套!他根本就不是要烧粮库,他的根本目的是军备库!
他假作全力对马场粮库出手,亲身督战,绊住自己和唐家精锐,实际上却派了高手,不知道用什么办法,真的去炸掉了固若金汤的军备库!
今夜尔虞我诈,诸方算计,算人者人恒算之,到最后,唐家依旧败了!
而他,更是惨败得,连重来一次的机会也没有了。
唐孝成急促地喘息一声,手指在空中痉挛几下,似乎想要抓挠住那些散去的生机,又似乎还想挽回今夜错失所导致的那些越发不可预料的将来。
他心中涌起浓重的悔意,悔之前没有听唐羡之的建议,守在军备库之前,妄图以马场少量马和一粮仓陈粮诱杀燕绥,到头来却赔上了唐家最重要的军备。
悔不该……
最后一个念头未及转完。
砰一声,唐家第三任家主,四大刺史之首,统治川北三州垂二十年的唐孝成,坠落马下。
那一声坠落声响沉闷,仿佛在昭告一个时代的终结。
他至死眼眸睁得很大,那里永久停留一个他始终想不通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