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这一声传令,广场上金吾卫一队队奔了来,在广场边缘列队,衣甲和武器交击声响清脆,有些大臣腿肚子开始发抖。
金吾卫在无声逼近,渐渐有人低头站起,走到一边。走开的人越来越多,最后还跪在那里的,只有单一令,厉响,周谦,还有几个湖州出身的年轻官员。
更多的金吾卫和皇帝亲卫龙翔卫快步过来,拦在文臻和单一令之间。那太监快步下阶,道:“大司空,接旨吧。”
单一令跪直了身体,缓缓道:“请陛下恕臣无状——乱命不可接。”
殿内忽然传出一个幽幽的声音,似乎还带了几分好奇,“为何?”
“陛下,西番桀骜且无信,此刻求和不过是缓兵之计,一旦朝廷撤援兵和粮草,西番很有可能卷土重来,届时边军孤悬一线,冰雪苦旅,死伤必重,请陛下怜惜将士性命!”
“这不过是你惊弓之鸟,胡乱猜测。”
“可陛下,若是西番真的卷土重来,边军缺粮缺武器缺补给守不住青州,那东堂就会失半壁江山!”
“现在东堂的半壁江山已经受到了威胁!你知不知道,今早军报,湖州沦陷,唐易联军合兵,连克数城,已经离天京不过百里!攘外必先安内,西番求和不接,非要多线作战?空耗我东堂国力粮草,单一令,你安的是什么心!”
声音到后来已近咆哮,连厉响等人都变色,单一令那张橘皮老脸却毫不动摇。
文臻没有立即出手,在观察着地形,同时看着单一令,只觉得老师气色很差,脸色青灰,双目凹陷,神情虽然稳定,手指却一直在痉挛地颤抖。
这模样依稀有些眼熟,她皱起眉头。
“老臣安的是为国为民,求东堂万万年的心!”
“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大殿深处皇帝讥诮地笑,声音飘飘荡荡,“只是你一把枯瘦老柴,一介为药膏所掳获的瘾君子,连自己的瘾欲都无法控制,谈什么纵论朝政,说什么为国为民,配什么文臣第一?朕倒是要问你一句:你今天抽烟了吗?”
这一声轻而悠长,语气却刁毒凶狠,所有人骇然抬头!
众目睽睽里,单一令背影一动不动。
文臻心中一沉。
当初福寿膏事件,所有人都被逼戒断,只有单一令,年纪大了,被子侄坑了抽了福寿膏后不能自拔,也没有了体力和健康去坚持戒断,自此得了特许,允许继续抽烟,她本就担心这东西戕害老师身体,屡次劝说,却没想到,这膏子果然是没戒,而且听皇帝口气,似乎瘾越来越重了。
一个太监走下来,捧着一个小罐,站到单一令面前,将那罐盖揭开。
一股奇特的香气散开,十分浓郁精纯,单一令一直岿然不动的背影终于颤了颤。
他死死盯着那罐子,喉间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响亮的咕咚之声,枯瘦的手指下意识伸出。
那太监含笑看着,还把罐子往前递了递。
厉响厉喝:“老单!”
单一令如遭雷击,手指猛地缩回,重重撞击在地面。
他双手拄地,微微喘息。
体内似乎有无数蚂蚁在爬,在咬,在啃噬他的理智和五脏六腑,那种绵密空虚而又无尽的痛苦令他看这巍巍金殿也生了黑色的重影,像一座地狱之山般悍然压下来。
他知道他坚持不了多久了。
前几天开始,他的福寿膏就断了,而满天京也寻不出一罐来,他已经煎熬了好几日,今早撑着上朝时,衣服瞬间汗湿都穿不上身。
眼前那飘着异香的罐子,是这世上最巨大的诱惑,也是最可怕的陷阱。
接过去,他从此就是被皇权控制的行尸走肉。
拒绝掉,他会很快失态,失禁,翻滚,撕扯,狂叫,在群臣之前丢尽颜面,再也没有任何资格和立场,带领群臣,去抗拒那乱命。
无论走哪条路,都是他的绝路。
金吾卫龙翔卫一层又一层,隔在文臻身前,都戴着面罩,死死地盯着她。
文臻紧紧盯着人海那头的单一令,忽然道:“老师,接旨吧。”
众臣更加震惊地转头看她。
“接吧。这朝政掌握在暴君手中,不是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可以抗衡的。你今日便是拼了这命,磕破这头,他的旨意,也能从你们的身体上踩过去,自有无数人为了前途和未来,抢着去执行。”文臻道,“老师,不要逞无谓之勇,接吧。”
单一令抬头,看着巍巍大殿。
半晌,他缓缓笑了一下。
伸出双手,去拿那个放在他面前的瓷罐。
文臻舒了一口气。
她知道短时间内自己很难闯过这重重大军去救老师,但是她安排了三两二钱就在附近,以三两二钱的速度,应该能救下老师。
但是老师自己接了,也好。
单一令弯身去拿瓷罐。
文臻忽然心中一跳,立即召唤了三两二钱,银蓝光芒如电射来。
然而终究是慢了一步。
单一令忽然头重重向瓷罐一撞!
砰一声,瓷罐在他头骨之下碎裂,福寿膏流淌一地,而他的头砸碎了罐子之后,重重砸在青石地上,亦发出碎裂的声响,刹那间深红的血与深黑色的福寿膏交融在一起,在地面上黏黏腻腻地铺开去。
广场上瞬间寂静如死。
文臻的喊声撕心裂肺:“老师!”
三两二钱行动如电,然而终究快不过大司空那一霎的决心。
单一令依旧跪在自己的血泊里,双手紧紧抠住地面,用最后的力气嘶声道:“陛下,老臣以死戒断!”
“老臣依旧是这朝臣第一!”
“老臣为官三十载,门生无数。这天下百姓,都知司空姓单!”
“开国皇帝有训,为君者不可逼臣死谏,若有死谏事发生,若有重臣横死,一切旨意当搁置再议!”
“请陛下收回成命!”
他撕心裂肺的喊声回荡在空旷又拥挤的广场之上,整个天地都似乎在此刻丧失了声音。
群臣盯着那片黑红黏腻,一地碎片,只觉得浑身发冷,颤抖剧烈不能止,而苍天如穹顶,重压于头颅之上。
重重兵甲之后,文臻忽然跪了下来。
“尚书令文臻,上禀于永裕帝驾前。”她的声音十分清晰,传遍广场,“陛下乱命,臣不敢接,请陛下收回成命!”
众人骇然看她——她是气疯了吗?
永裕帝?!
厉响忽然嘿地一声冷笑,砰地也磕了一个头。
“鼎国公厉响,上禀于永裕帝驾前!请陛下收回成命!”
李相推开执行廷杖的太监,老泪纵横地翻下了刑凳,爬到汉白玉石阶前,“丞相李绝非,愿为死谏第二人,请……永裕陛下收回成命!”
周谦以首顿地,“请陛下收回成命!”
那几个年轻官员砰砰磕头,额头带血,“请陛下收回成命!”
刚才走开的一个官员又走了回来,捂住脸肩头耸动,半晌一个头磕下来,“请陛下收回成命!”
越来越多的人走回来,跪在单一令身后,于冰冷的广场上,低头看着老臣的血迹缓缓流过自己膝前,想着方才文臻那声称呼,心头如被雷霆劈过闪电照过,裂出无可弥补的缝隙和终于洞明的真相来。
原来一切都是骗局。
原来所有人都被那金殿之上的人翻覆于掌心玩弄。
“请陛下收回成命!”
人群越聚越多,呼声越来越响,金殿似乎在朝臣越来越愤懑的呼声中微颤,传旨的太监白着脸,一步步向后倒退。
文臻的声音再次响起。
“陛下,林擎和燕绥,已经被你兔死狗烹了一次。他们不计前嫌,还在前线捍卫东堂,你就要兔死狗烹第二次吗?”
“你凉薄如此,恶毒如此,对得住这些曾经为你的江山殚精竭虑,为你的皇朝耗尽心血,甚至为你的所谓死亡痛哭流涕的臣子们吗?”
“你的白骨皇座,垫着燕绥和林家父子的血,垫着大司空的血,垫着安成帝永嗣帝的血,还需要这广场上的无辜臣子们多少的血浇灌,来维持你那虚假的光辉呢?”
她的声音引起回音无数,“白骨白骨”地荡漾开去。
群臣们仰着含泪的脸,像看一场忽降却不肯停的大雪一般看着沉默的仁泰殿。
只有单一令,软软地垂着头。
他在血泊里照见自己枯槁的颜容,最后一刻却绽放安慰笑容。
“回陛下……问话……老臣……再也不用抽烟了……”
……
第四百七十二章 你后不后悔!
天京城外,长长的载满粮食和武器的车马等候在渡口,而在渡口侧方,也有一条官道。
渡口顺溜而下,可前往衡州等地,而转身往官道走,则能北上青州。
押运粮草的军队已经集齐,盔上青缨迎风飘扬,所有人的眼睛,都齐刷刷地看着马上的运粮官。
运粮官,由姚太尉亲自兼任,此刻他端坐马上,紧锁眉头,不住回望天京方向。
一个将领策马过来,轻声道:“太尉,时辰已经过了……”
这一批粮草原本要押送去青州,却临时接到通知要求上船去衡州,最前头的已经装船了,被姚太尉拦了下来。
他说还有重要的事,迟迟不肯走,众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姚太尉神情染上一丝焦灼,吸一口气,道:“再等等……”
这一批粮草军械一旦运上船顺水走,就再没有可能运往青州了!
虽然不清楚宫内发生了什么事,但姚太尉多年主管军事,立刻嗅见了这件事里包含的危机和杀机,下意识地便要拖延。
眼看官道上安安静静,姚太尉不禁焦灼地握紧掌心——老单他们在做什么!难道不知道粮草断绝对青州的后果吗!难道不晓得进谏陛下吗!
忽然有马蹄声响,远远一个内侍带人驰来,姚太尉精神一振,急忙迎上,却听那内侍尖声道:“太尉,陛下命小的前来验看粮草装船,如何至今尚未装完?”
姚太尉脸色微变。
陛下竟没有改变主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