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上面的这个人,和他那个恶名在外的儿子相比,温柔,慈悯,宽和,仁厚,美名传东堂。
可她只觉得最巧的笔也无法描述这人的心机、恶毒、无耻和筹算。
御座之侧,坐着身躯和脸色都有点僵硬的德妃。文臻心中叹口气。
她还是来迟了一步,太后的厨房,发现得太晚了。
德妃没有看文臻,怔怔地看着空处,半晌,一行泪痕缓缓滑落。
她也不去擦。
随便儿低着头,用眼角悄悄看着德妃。
飞白叔叔死了……
虽然没见过面,但他很喜欢这位叔叔的,因为他喜欢沅芷姨姨,喜欢奶奶,而飞白叔叔是她们最重要的人。
飞白叔叔还和僵尸从小怼到大,他也很喜欢。
他还期待着能有一次见面,问一问“睡他”的战果,如果沅芷姨姨还没拿下,那他也可以帮一把。
然而,就这么永远见不着了吗?
随便儿小脸皱起来,只觉得心口闷闷的很是难受,他悄悄看看娘,又看看奶。
娘和奶,一定都很难过吧。
他又看那雕龙镶玉的御座。
皇位……皇位真是这么恐怖的东西吗?
坐在上面的人衣冠辉煌,可谁也不知道那慈善面孔下是人是鬼,是山魈魔王。
他们,就是遇上了一只人面魔啊……
殿外忽然有轻轻的脚步声,文臻眼角一掠,发现殿门口竟然站了皇后。
她痴痴地站在门口,盯着永嗣帝,半晌道:“陛下……”
她这声一喊,这殿中的所有人便都明白,她也认出来了。
毕竟数十载夫妻,真正的枕边人。
永裕帝微一皱眉,随即微笑道:“皇后,你来做什么?”
皇后忽然直挺挺跪了下来,凄声道:“臣妾求陛下为缜儿报仇!”
永裕帝盯着她,半晌道:“朕既然坐在这里,自然已经为他报了仇了。”
文臻嗤笑一声,道:“娘娘啊,要不是看你神情真挚,我真以为你是在反讽。你到底有没有想清楚,燕缜之所以短命,归根结底,还是拜他这个老爹所赐啊!”
若非他诈死,要冷眼看所有人上套,燕缜没那个胆量篡位,只会等他百年之后规规矩矩继位,哪来的杀身之祸?
皇后就好像没听见她的话,只盯着皇帝哀声道:“臣妾还想求陛下看在臣妾膝下空虚,允许臣妾择一幼年皇子养于凤坤宫,臣妾定会好生教养,永为陛下驱策。臣妾为此愿献上我长川易家独家返老还童秘方。”
永裕帝眉头一挑,明显来了兴趣。他多年身体荏弱,因此对于长寿健体之术特别热衷,为此偷偷监视慈仁宫,并策反了太后多年供奉的普甘长轮宗僧人,为的就是帝业百年。长川易家当初易勒石以孩童练药,返老还童,爷爷假扮成孙子,他当时就听得颇为心动,只是此事引起朝野骇异声讨,他不便表现出来罢了。
皇后是易勒石的女儿,拥有易家秘方也是常事。永裕帝眯了眯眼,他原本忌讳着燕缜的事,怕皇后怀恨在心,想着过些日子让她莫名薨逝也就罢了,没想到她居然自己摸了过来,不仅毫无怨尤模样,还提出了这个不能拒绝的条件。
文臻瞧着这夫妻俩当殿谈判,心中也不禁感叹。永裕帝的这位皇后可和他真是绝配,一般的隐忍而善于筹谋。燕缜活着,她为他殚精竭虑,燕缜死了,她伤心几天,转眼就能抓住机会为自己争取活路还有未来。
她要幼子养于膝下,为的自然也是将来的皇位,特意提出幼子,是为了避免皇子太快长成再次引起永裕帝的不安和猜忌,表明自己无意弄权篡位。说到底,为了这个太后之位,她可以不怒不恨,继续安安分分地等下去。
相比之下,太后还比她像个母亲。
永裕帝很快便笑了笑,道:“那你便过来罢。朕的身边,本就该有你的位置。”
皇后眼底掠过一丝喜色,却又道:“陛下,您身边从来就只该有臣妾的位置。”
永裕帝转头看德妃。
皇后要想回归荣耀,自然决不允许这多年死敌活下去,这是她的第二个条件。
德妃懒洋洋地笑了笑,对皇后眨眨眼睛,道:“想坐?那来啊。”
她那神情分明写着:“来啊,弄死你。”
皇后哪里敢上来,却也不甘这么居于下风,小心地跨过门槛,顺着墙边走到了帘幕边。
大殿里人不多,毕竟关上门说的事大多隐秘,皇帝总不愿意自己家的隐私被太多人听见,因此只有殿角站着两个黑衣人,文臻认得是金吾卫和龙翔卫的头领,但黑暗里到底还藏着多少人和机关,就不得而知了。
皇帝忽然对文臻笑道:“朕身边,也该有你的位置呢。”
这是指文臻现在的假皇后头衔了,文臻笑道:“陛下,你身份已经被我叫破,再演不了永嗣帝,还想让我做这假皇后,就不怕千秋史书给你送一个父夺子妻的千古美名?”
永裕帝很轻地笑了一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文臻明白他的意思——燕绥算什么儿子?
她怒从心底起,正要说话,德妃忽然道:“皇后,都这种时候了,你也算是个胜利者了,这种算计到对手的愉悦,还不敢夸耀一回吗?”
皇后眼眸一动,看了皇帝一眼,淡淡道:“本宫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皇帝眼色微变,看了看两人,却最终没有说什么。
文臻便明白了,有些事,他不愿去探究。
天色渐渐暗沉,大殿里越发光线黯郁,所有人的脸都沉在昏黄的暗影里,表情模糊,可不知为何,文臻却觉得,皇帝似乎有点心神不宁。
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眼光时时下垂,手指轻轻地敲击着御座的扶手。
文臻禁不住想:他在等谁?
……
暮色如羽落在秀华宫垂着水晶铃的檐角,风过却无铃声,仔细看是水晶铃的铃铛都被棉球塞住了。
时不时有宫女走过来,查看铃铛有无塞紧,生怕棉球掉了铃铛会响——自从定王殿下死后,容妃娘娘便失眠多日,难得能有一次完整的睡眠,长期失眠会让人脾气暴躁,原本吃斋念佛修心养性的娘娘,现在因为被吵嚷已经打杀了两个宫女,因此秀华宫上下战战兢兢,一到晚间便寂静如死。
在这样如闷在棺材里一般的死寂黑暗里,容妃静静坐在地席上,盯着面前一套染血的衣裳出神。
那是燕绝临死前穿的衣裳,这是燕绝小时候住过的房间。
容妃看了半晌,将衣裳小心折起。顺手拿起衣裳的腰带,抛在了房梁上。
然后她搬了凳子爬上去,把腰带套入脖子,又一脚踢翻了凳子。
下一瞬,那看起来坚实的房梁忽然断裂,她猛地栽落,却并没有落在地席上——地面忽然裂开,现出一个大洞,她跌了进去。
容妃万万没想到,寻死居然寻出这么个结果,好在这洞不深,下面是个斜坡,她一路骨碌碌滚下去,只来得及双手捂住脸。
片刻之后,她滚到了平地上,地面很硬,她嗅见地底微带腐朽和泥腥的气息。
她忍着浑身疼痛,挣扎着爬起来,举目四顾,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地道里,地道很是幽深,还分出岔道,每隔十丈左右会有一盏油灯,闪烁着昏黄的光芒。
她忽然想起那日找德妃报仇,德妃和她说的话。
德妃说燕绝死时表情惊讶,德妃问她,如果是燕绥杀他,燕绝惊讶什么呢?
只有意料之外的人出手他才会如此惊讶啊。
当时景仁宫暖阁里,只有燕绥林擎和……永裕帝。
无论是燕绥还是林擎,对燕绝出手,他都不会惊讶。
只有……皇帝。
容妃捂住脸,哽咽一声,忽然听见沙沙的脚步声。
她急忙躲入暗处,看见一人金冠黄袍,自暗处走来。
容妃大惊。
这不是永嗣帝吗?为什么会出现在地道里?
她正迷惑不解,却听那黄袍人身后跟着的人不耐烦地道:“别磨蹭了,快一些,陛下已经在召唤你了。”
那黄袍人便加快了脚步。
容妃看得一头雾水,但她毕竟深宫多年,心中忽然便闪过两个字。
替身。
永嗣帝在地下安排了替身?
容妃又想不通了,如果按照德妃暗示,永裕帝没有死,那么他就是躲藏在地下,现在是被永嗣帝发现了吗?
忽然又听那催促的人和另一人嘀咕道:“说来陛下也是太小心了。现在太后死了,安成帝死了,永嗣帝也死了,陛下便是恢复本来面目也没什么,何必非要用别人的脸呢?”
另一人便道:“那自然是因为还有几个人没死,陛下要迷惑他们。可我瞧着,怕是也骗不了多久。”
容妃站在暗处,手指微微发抖。
她已经听懂了。
陛下果然是诈死!
那么,燕绝……燕绝……
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因为那无可控制的愤懑,发出任何不该有的声音。听着那些人从岔道走了过去,一人道:“三处出口,景仁宫的毁了,慈仁宫厨房的也毁了,只剩下容妃宫中这一处,可得守好了。再出问题,这地底通道就毁了。”
另一人道:“容妃向来不招眼,陛下这几年对她也没多少宠爱,谁能想到还有一个出口,是她宫里燕绝住过的房间?要说陛下还真会选,皇子成年出宫,就不会再在宫里留宿,满宫有儿子的妃嫔,都不会再留儿子的房间,唯独容妃留了,这一间房却又永远不会有人住,也就没人进去,不会被发觉……真是绝妙。”
“陛下向来心思细密,无人能及。”
对话声渐渐远去,容妃蹲下身,做了和之前闻近纯一样的事,脱下鞋子,只着袜子,悄悄跟了上去。
所幸她不用跟太紧,因为那几人选择的是唯一一条有灯光的通道,带着那替身一直走到尽头,说一声,自己上去罢,便退后几步。
容妃站在一个拐角处,拿下一盏油灯,脱下衣裳,点燃,然后全力向另一条通道扔去。
火头在那一条黑暗通道燃起,那两人大惊,果然奔那起火处去。
容妃一个闪身,冲进了通道,那穿着龙袍的替身,正神情暗淡地要走上一个平台,听见动静回身,还没来得及呼喝,噗嗤一声,容妃藏在袖子里的刀,已经插入他的后心。
鲜血汩汩而出,那人喉间发出模糊的碎音,抽搐了几下,慢慢不动了。
容妃抬头看上方,隐约能听见有节奏的敲击声,像是催促的信号。
她恶意地笑了笑。
催吧,催吧。
你的替身,永远不会来替你挡灾了。
之后明枪暗箭,你就自己迎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