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府尹亲自带着人送饭来,给这几位瘟神送饭,自然不能怠慢,天京府特地公费去了天京名酒楼烩芳楼叫了两桌最贵的席面,隔着老远就闻着鲜香四溢。
文臻已经准备坐下来大快朵颐了,结果香菜精又作妖了。
他不吃。
不仅不吃,还对那桌完全可以称之为珍馐的席面大加挞伐,称“那玩意儿从头到尾都散发着腐肉和粪便混合的可怕气味。”
听完他的形容,文臻默默放下了筷子上的一块草头圈子……
怎么办,她忽然失去了一刻钟之前和燕绥并肩作战的豪阔感了,现在她只想跳起来,把这块散发着腐肉和粪便混合的可怕气味的玩意儿给塞到他嘴里去。
对面,唐羡之也叹了口气,他还没来得及伸筷子呢。
“那……咱出去吃?”厉以书巴不得能趁此机会将几位瘟神请出府衙,大佬们赌气尽管赌,拿他这小小府衙作什么祟,在这呆一夜,谁知道还会生出什么波折,无论谁出了岔子,别说他老子是鼎国公,是皇帝都有点架不住。
奈何大佬不配合,燕绥正色看着他,一脸你脑子进水的表情,“我们是待决囚犯你懂吗?囚犯!”
厉以书有点想哭……
文臻看看燕绥,燕绥看看文臻,明明没有表情,但文臻不知怎的,便从他的脸上读出了某种大型食肉动物的“快来喂我吧”颜文字。
真想不理他啊……
然而一脸崩溃的厉少尹,也把委屈巴巴的脸转向文臻。
他搓着手,一改先前的浑样儿,低声下气地道:“闻女官,你是负责陛下饮食的司膳女官,你那一手厨艺实在是一绝,能不能……”又道,“闻姑娘还记得我不?在下厉以书,鼎国公府子弟,我父亲是鼎国公厉响。”
文臻看着他的大黑脸,忽然想起来他是谁。
“记得,多谢厉小公爷当初出言相助,我能进宫,至少有小公爷一半功劳呢。”文臻笑得十分诚挚。
这位还真是熟人,闻府厨艺比试那日,自动承担捧哏角色的那位,因为他率先捧场,推波助澜,各种明帮暗助,文臻等三人才在重重阻碍下获胜,所以大小也算是有了交情,当时文臻就看出对方身份不凡,只是没想到居然是厉家出身。
厉家也在六大世家之中,虽然实力不如那三大隐世豪门,但也是摆在明面上的东堂大家族之一,之所以排在最后,是因为厉家是武将出身,却不是开国从龙重将,而是和开国太祖争皇位的敌方阵营的第一骁将,当年活捉过太祖皇帝,却因为惺惺相惜,将太祖给放了,后来又被太祖召降,也正因为这段经历,厉家老祖宗在朝中民间口碑不甚好,有瞧不上说是贰臣的,有觉得是降将忠诚度可疑的,总之两边都不讨好类型,所幸厉家老祖是个天真烂漫的,先太祖皇帝也喜欢他的性子,一生荣宠,死后封了国公,一个鼎字,可见看重。
现任的鼎国公厉响,据说酷肖乃祖,也是个混不吝的性子,却勇武非常,救过先帝,也救过当今,平日不爱上朝,皇帝也不爱他上朝,因为他一上朝就打架,要么就要求打架,不让他和邻国打架他就打人,不闹个鸡飞狗跳不算完。
这种人物,可以想见结仇不少,本朝重武轻文,和文臣的关系必然也很难看,不买唐家的帐,再正常不过。
难怪当初他各种捧哏,两个大太监和闻家人都不敢多话,原来是豪门公族之后。
看在这一层上,倒不能不理了。
可是她一直有些不舒服,肚子有点隐隐痛,她向来是个大姨妈不太安分的,来之前着了凉就会痛,会比较没精神,懒得动。
然而身后那只大型食肉动物的肚子咕噜声可以当听不见,欠的情不能不还。
那就随便搞搞吧。
“您给安排一些材料来……”她和厉以书嘀咕了几句,厉以书忙派人去办,天京府的人迎来送往惯了,办事利落,很快便将文臻要的东西置办齐整。
两个铁锅,一些小米面,油盐,鸡蛋,葱花,刚出锅还香脆着的油条,还有两个土豆。一块平平的案板。
厉以书还是有些不放心,看着那些简单的材料,再三问:“就这么些?”
“就这么些。”文臻开始揉面。
“不再添一些?放心天京府外就有集市,要买什么都方便。”厉以书怎么看这些东西都是家常配置,甚至都不能做成菜肴,这能应付得了宜王殿下那个全东堂闻名挑剔的嘴吗?
“这就够啦。”
文臻手脚很快,就在厕所砖头搭成的台子上,先土豆切丝,大火快炒,然后和面,加水,加盐和随身带的自制的调料,和成糊糊状,锅已经热了,倒一勺面糊,端着锅轻轻巧巧地两转,面糊就在锅底被转匀成圆形的薄饼,散发出令人觉得亲切的面香,滴几滴香油翻面再烙,趁面饼还没全部凝固,摊上一个鸡蛋,用锅铲抹平在面饼上,鸡蛋的香气浓烈清郁,在不大的牢房里蒸腾而起,文臻抹一道酱,酱便湛湛生光,撒一把葱,葱便青翠盈香,再裹入重新炸脆的油条,热腾腾的淡黄色土豆丝,撒一点辣椒粉,铲起,一层层包裹成卷,最外围的面饼米白喷香,边缘泛着焦黄,轻轻一碰,便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里头层层叠叠,都是不同的风景,鸡蛋暖黄莹白,青葱碧色盈盈,大酱闪耀着属于黑土地的肥沃而饱满的褐黑色,油条酥得金黄透明,一碰就碎,辣椒粉鲜红亮眼,土豆丝细如金丝,诸般色泽鲜明交杂,一个小小的卷饼,也让人餍足似见盛宴。
文臻动作很快,几乎眨眼便是一个,手势便如天女撒花,透着一种轻松底定的自在,仿佛厨房里的一切就是她的领域,她是管理食材的神,怎样的千变万化都在她指掌间掌控。
哪怕一个再家常小吃不过的煎饼,她做来也暗含韵律,看得人转不开眼珠,她做菜时的神情分外凝定,只看得见两道平直秀气的眉,而唇线微抿,消去平日里似乎有些过分的柔软和娃娃气,隐隐透一分骨子里的硬与刚。
厉以书在看她。
燕绥在看她。
唐羡之在看她。
看她的时候都没多想,只觉得这女子下厨时的神情姿态分外引人,像是掀开一层又一层伪装,看见那少女内里深藏的那些光。
厉以书看了一会,转开眼,心想这丫头总装老实,但做菜时候这种分外自信的姿态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燕绥看了一会,笑一笑,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唐羡之看一会,微微叹息一声,闭上眼睛。
反正这看起来很好吃的卷饼,又没他的份……
第一个煎饼做好,燕绥毫不客气就伸手来拿。文臻白他一眼——风度呢?
第二个煎饼给了厉以书,厉少尹满脸放光,他赖这儿不肯走不就是等的这个?自从上次在闻家吃过她的烤肉火锅之后,真是念念不忘呢。
要说滋味还是其次,最难得的是那种新鲜感,都是东堂没有的,透着股自由活泼劲儿的做法,让人着迷。
文臻还让他备了一些上好的油纸,此刻便派了用场,隔着纸的煎饼,依旧滚热,咬一口,边缘的焦脆首先清脆地碎在口中,随之而来的就是鸡蛋的柔软香醇,夹杂着春葱和土豆丝的浓郁野香,大酱的富含植物和天时美好的鲜,油条满满的油香,层层递进,交相融合,在口腔中爆炸出丰富回甘,咸鲜微辣的滋味大潮,而饼本身的口感也是丰富的,先是饼边的焦脆,其后便是面饼本身的麦香柔韧,最后是油条的香脆,舌尖和口腔在这来回跳跃的口感中似乎得到了满足,浑身细胞都像在叫嚣着幸福感。
看似很简单的东西,其实足可以见技巧,比如摊煎饼本该用专用的鏊子,这里自然是没有的,平底锅也是没有的,但用这种普通铁锅,还能摊出这么匀这么薄的煎饼,那就是功力了。
唯一的遗憾就是做得太小巧,也就小臂长,三口就没了。
厉以书吃着自己的,瞄着燕绥的,殿下吃东西姿态从来都很斯文,但是速度惊人,再看文臻,已经又做好了两个,厉以书十分自然地伸手去拿,准备一个给燕绥一个给自己,不防文臻手一让,下巴向对面点了点。
厉以书:??
燕绥:!!
文臻一个点头的动作还没做完,一只手伸过来,将那两个煎饼都拿走了。
文臻:“……殿下您要不要这么小气?”
燕绥一手一个,无视厉以书期盼的目光,一边咬完一口,才慢条斯理地道:“闻女官,墙头风景好吗?风大吗?”
这是讽刺她墙头草了,文臻笑吟吟道:“是啊,风有点大,吹灭了灶火,要么您去吃烩芳楼的席面?”
“本王还没追究你先前的立场不明帮助敌人的罪责,”燕绥笑,“你就又想当着我的面公然投敌了。”
文臻翻翻白眼,重新开火,嘟囔道:“不给吃煎饼,那给做个什么?烤冷面?麻辣烫?脆皮鸡饭?葱油拌面?狼牙土豆?”
她并不生唐羡之的气。
因为她知道,唐羡之告燕绥的时候把她也捎带着,并不是睚眦必报。
很可能还是为了保护她。
为了唐家气势和地位不堕,为了不让燕绥占尽上风从此世家节节败退,他必须抱着燕绥一起跳崖。他兄妹和燕绥都进去了,但是唐家的势力还在外头。定王和太子还在外头。
这时候留她在外面,实在太危险。
她在牢里,燕绥也在,谁能动她。
否则他先前何必一只鸭翅又救她一命。否则他实在不必硬掰个理由拖上她,他告燕绥厉以书的罪状都十分清晰狠辣,唯独到她就跟开玩笑似的,什么言而无信出尔反尔?谁来看都是笑话。
皇族要大一统,要对门阀动手,一旦动手便绝不会和风细雨,唐家上下千条性命,不过翻覆之间。
门阀因此要自保,绝不后退,不过是各为立场。
没有对错。
所以她也就不论是非,只单纯计算属于自己的恩怨。
抱大腿的恩还了,那只鸭翅的情还欠着呢!
燕绥想来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对她的“资敌”行为也没太多表示,把手里已经有点冷掉的煎饼扔给厉以书,“行了,送过去,省得说我克扣他,没皇家风范。”
厉以书只好送过去,原以为金尊玉贵的唐家公子,定然受不了这挑衅,不想唐羡之竟接了,认认真真道了谢,捧在手里,小口吃着。
许是感受到厉以书有些诧异的目光,他忽然抬头,笑道:“请帮我谢闻姑娘。”
“不谢我?”对面,燕绥懒洋洋吃着下一个新出炉的热腾腾的煎饼,怕嘴角沾芝麻粒,下意识隔一会儿便用帕子按一下。
“如果殿下觉得闻姑娘是您的禁脔,您可以代表她的意志,那谢您也一样。”
文臻托腮笑眯眯听着,心想这位唐公子仙姿玉貌,其实嘴也够毒啊。
燕绥呵了一声,正要说话,对面牢房,一直一动不动的唐慕之,忽然直挺挺坐了起来。
她一醒,厉以书就露出警惕之色,唐羡之却看也没看她。
燕绥照旧咔嚓咔嚓吃着他的煎饼,为了吃着方便,他要求文臻把煎饼切成一段一段,每段长短必须一样。
唐慕之眼神还有些茫然,似乎从没呆过这么阴暗的地方,有些反应不过来,好半晌眼珠子才凝出光彩,却是啥也不问,立即就开始撮唇想要吹口哨,然而口哨已经被燕绥没收并被文臻贪污,她嘴里动了动,便是想起了先前受侮辱的一幕,再一抬头,看见那两个贱人就在对面,居然在做东西吃,一个做,一个吃,燕绥不住提着要求,文臻一边按他的要求做一边翻大白眼,明明也并不怎么亲昵暧昧,但看在人眼里,便觉得很是家常和谐,不由自主便想到一些属于生活或者家庭之类温馨的画面。
然而看在唐慕之眼里,那就是火上浇油了。
她默然半晌,紧紧咬了一阵齿关,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拼命阻止自己不要说,万般纠结千般愤怒都化为此刻无法发泄的邪火,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最后的本能。
她忽然唇一撮,一阵颇有些刺耳的哨声,滚滚而出。
口技这东西,没有哨子也一样可以发声,只是能力稍弱罢了,那哨声十分有穿透力,震得受潮的墙壁簌簌地掉墙灰,四周却并没有什么动静。
唐慕之怔了怔,又吹了几声,四面依然一片安静,一块将落未落的墙皮啪一声落地,将她的哨声打断。
厉以书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大小姐,见着你先前街上那一哨的威力,你以为我还敢在天京府周围十里之内留一只鸡犬吗?
就连三两二钱,都被提前送回宜王府,三两二钱不愧有兽王之名,所有动物都被唐慕之哨声所控的时候,只有它扛住了,始终没有对人群造成任何伤害,否则凭它的杀伤力,真要被控制,那死伤必然成倍增加,太子等人也就更有借口给燕绥安排罪名了。
兽王很少这么狼狈过,所以哨声停止后,三两二钱十分暴躁,燕绥派了整整一队护卫去才把它带回府邸。
唐慕之在那发泄般的吹,文臻在做煎饼,燕绥和唐羡之在吃煎饼,吹得用力,吃得香,三个人都头也不抬,气氛甚为诡异。
唐慕之的口技似乎也颇费体力,停止后,脸色瞬间灰败了许多,唐羡之终于回头看了看她,把另一个没动过的煎饼递了过去。
他看她的眼神十分奇怪,几分冷漠几分怜悯几分叹息几分遥远。
唐慕之眼底爆出怒色,肩头一耸,便要打掉煎饼,但不知怎的,她迎上兄长目光,那手便在半空停住,半晌,竟然真的接过煎饼,大口开吃。
她吃得很用力,仿佛吃的不是柔软的煎饼,而是敌人的皮肉血骨,牙齿时不时碰在一起,在略有些回声的牢房里回荡,那一声声不断的格格之声,听得人心中微微发凉。
文臻埋头做菜,不想看她,总觉得她此刻嘴里的煎饼皮就是自己的皮,嘴里的土豆丝就是自己的筋……
她埋头做,那边疯狂吃,一个一个又一个,不知不觉案板上堆了一小堆。直到唐羡之忽然喝道:“行了!”
文臻抬头,这才发现,刚才做出来的很多煎饼,都被唐慕之给吃了,不知道厉以书是什么想法,大概觉得人吃饱了心情会好一点,便将煎饼一个接一个地递过去,燕绥反正吃饱了,就冷眼看着,也不理会,完全就是你撑死活该。
唐慕之完全陷于一种自我厌弃自我伤害的怪圈里,也就一个接一个地吃,如果不是唐羡之发现不对强行喝止,她还准备再吃下一个。
此时她左右手各一个,怀里还兜着一个,肚子已经高高隆起,竟然撑得像个怀胎三月的孕妇。
被喝止后,她才从那种疯魔一般的状态里退出来,怔了半晌,忽然一脸痛苦地把煎饼一扔,张开嘴就要呕。
燕绥忽然喝道:“不许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