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慕之维持着弯腰难受的姿势,抬起头瞪着他,眼泪哗一下无声流了满脸。
阴暗的牢狱里,她黝黑的眸子里盈满水光,每一寸光芒流转,都是心碎的伤。
文臻转开了眼。
她有点不好受。
虽然无法接受这个女子对待他人的偏执冷血,但是爱情面前,没有高贵低贱,也没有是非对错,一腔热血满心爱恋遭遇这样的冰雪风狂,对于一个自幼顺风顺水的少女来说,实在也是太残忍了些。
是幼年曾经相伴,自此后情根深藏,数千里思念难寄,终有一日追蹑而来,夜半也要在他的府门口,吹一首求凤,或许想要一曲清歌以应,或许也只是想闻闻带着他气息的晚风。
那不是一曲求凤,那是一生痴。
偏偏遇上了燕绥。
那人眼眸里春风万里姹紫嫣红开遍,花根下却是不被日光消融的积雪三千。
要怎生忘却,怎生相见,怎生怀念。
……
文臻忽然觉得,唐羡之和燕绥看似截然不同气质的人,骨子里却有些相似之处。
唐慕之这种模样,她这个冷心冷肠的人都不想面对,厉以书更是早已走到一边。
而亲兄长唐羡之,却依旧是那清灵雅致模样,连面色变化都没有一丝,只拉住了唐慕之的手,给她渡了一段真气,淡淡道:“呕吐伤身,以后万不可积食了。”
文臻觉得这要是自己哥哥,她能一榔头敲过去。
这是积食的问题吗?
她生出一些迷幻感——唐羡之的性格,真叫人拿捏不准。初见他,散淡雍容,林下高士,山间仙人,周身不染人间气息;再见他,风趣幽默,体贴亲和,是个雅谑皆得的妙人儿;如今再见,绵里藏针,八风不动,春风化雨里藏雷霆之势,又是足以和燕绥正面刚的顶尖政客。
到得此刻,百味杂陈,她竟不知道该对他如何评价。
心里泛起一种淡淡的复杂的滋味,有点苦,有点寂寥,又似乎有点解脱。
唐慕之却似乎习惯了服从兄长,任凭兄长为她调理胸臆间的烦恶,只死死盯住文臻,好半晌,才哑声道:“就因为这个吗……”
文臻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就因为……会做菜吗?”唐慕之指着那些煎饼,“我给他写了十年信,为他一句话练了十几年口技,到头来,就输给你这一滩下等人才吃的煎饼吗?”
文臻扶额——哦,先不论这句话对错,姑娘你是输给情商太低了好吗?你看看你这一句话,在场的人一个不漏都被地图炮了啊。
你心爱的宜王都被你扫到下等人的簸箕里去了鸭!
“一块煎饼,就抹掉了我和燕绥这么多年的情分了是吗?”唐慕之弯着腰,抓着牢门栅栏,再不复先前的骄傲凌厉,喃喃道,“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啊,德妃娘娘很喜欢我……”
“秦侧侧什么孩子都喜欢。除了她自己的儿子。”燕绥阴恻恻道,“还有,谁和你有多年情分了?”
唐慕之就好像没听见,又或者已经适应了燕绥的狠辣,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娘娘夸我口技有天分,十分婉转,说你有停下来听来着……”
燕绥道:“我停下来找棉球堵耳……她的话你也信!”
“……我为此苦练了十余年,舌头都练短了一截,颌骨也有些前突,影响了容貌,为了不至于丑到配不上你,我请川北名医打断了我的颌骨,重新整骨,整整三个月,整整三个月我只能喝最稀的粥,瘦了一大圈,还因此染了病……”
燕绥,“难怪瞧着你脸总有些不齐整!”
文臻:……姑娘你能停止自虐吗?大爷你能闭嘴吗?
“我走的时候,你没来送我,德妃娘娘说你伤心喝醉了……”
“养的一条巨蟒死了,确实有点伤心。”
“我给你写了十年信,每三天一封,家里专门养了十个送信人,从川北到天京,跑死了一千多匹好马……”
“信都在呢,德高望重十分累赘,非要都收着,偶尔桌子不平,拿来垫着挺好用的,你既然来了,便一起带回去。”
唐慕之脸上的血色,一层层淡了下去,气色越来越难看,像朝霞忽然被末日的昏黄侵袭,泛出一阵夜色凝紫。
她忽然抬手,把放在一边的那桌席面,一把掀翻,盘子碟子碗筷勺子乒里乓啷碎了一地,菜液横流,丸子滚到了鸡汤里,羊腿砸到了豆腐中,她也不顾油腻,抓起滚到脚边的一个变形的银碟就开始砸生铁的栅栏——“闭嘴!闭嘴!都给我闭嘴!”
“慕之!”唐羡之迈开两步,他原本离得很近,可也不知怎的,那些四溅的汤汁都已泼出了牢房,他的衣裳依旧点尘不染。
唐慕之听而不闻,她一下下用那银碟砸生铁,明明没有任何人再说话她却只一声声重复“闭嘴!闭嘴!走开!走开!”
音调并不疯狂,却低沉倔狠,一声声钉子似的,伴随金属交击的刺耳声响,听在人耳中,心里便钝钝的,像被带锈的软刀子在磨,说不出的烦恶。
文臻觉得更不舒服了。
更要命的是,她看见燕绥皱起了眉头,一脸看神经病地看了唐慕之一眼,便走到和她牢房相隔的栅栏处,也没见他怎么动作,那些粗如儿臂的铁栏杆便断了,他从从容容地走到了文臻牢房里,伸手一揽已经站起来离开锅边的文臻的腰。
文臻看见他过来的时候心底就拉起了警报——不会这么狗血吧?
等到燕绥来揽她的腰她便已经确定了——就是这么狗血。
等燕绥的手往上移动时她已经做了决定——我不想这么狗血!
燕绥的脸靠近的时候她呵呵一笑——姑娘我让你见识什么是真正的狗血!
燕绥一手揽了她腰,一手扶住她肩,脸往下一倾,准备和上次他娘围观他就变本加厉摸胸一样,来个擦边球。
他觉得只有这个法子能让那个女人彻底并且立即安静。
文臻忽然一手抓住他的手,一手按住他的肩,把他往墙上一推,燕绥的后背撞在砖墙上砰一声响。
文臻踮着脚,一手撑着墙面,一手抵着燕绥胸口,偏头,对燕绥邪魅一笑。
说起来很复杂。
实际就俩字。
壁咚。
第六十五章 浮夸的美貌荡漾的心(划重点,记得看)
唐慕之果然安静了。
不仅她安静了,整个牢狱,从唐羡之到附近看守的衙役,都没了声息。
这一幕对人的冲击力有点太大,就好比看见一只羊忽然猥亵了一头狼。
羊在众目睽睽之下把狼抵在墙上,还有空偏头对唐慕之甜甜一笑。
“唐姑娘,你没有输呀。”
唐慕之怔怔地看着她。
“我和你不是对手。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因为你不曾获得殿下,我也不是殿下喜欢的人。”文臻笑,“为了我以后的清净,我提点你一下,你这样做,只会让他烦。你看,他刚才就烦到想要亲我来让你闭嘴了,所以我先下手为强。省得他亲完以后后悔,要我也给他亲一个对称就糟了。”
众人一脸麻木——亲,请问你这是什么逻辑?
“你看,他如果真的喜欢我,现在应该心花怒放,至不济也要反客为主一下,你看他的表情,有一点点心花怒放的表现吗?有一点点反客为主的打算吗?他现在恐怕是在计算要怎么推开我才能让我准确的嵌在对面墙壁正中吧?”
唐慕之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偏着头对自己巴拉巴拉,目光却落在燕绥身上。
这个……
好像……
不是……
这么回事吧!
对面,燕绥忽然笑了笑,手一伸,把还想巴拉巴拉的文臻往自己面前一压。
噗一声文臻的脸贴在他脸上。
一瞬间脸颊微凉的肌肤和同样微凉的唇相贴。呼吸却是热的,带着天竺葵和木尾的浅淡的香气,那是一种微冷又暗含热烈勾引的香气,让人想起水墨画里远山近水的引人向往,肌肤是软的,缓缓散发另一种糖一般的蜜香,有点过醇,却不至于有黏腻感,和这种微凉香气相遇,便仿佛远山近水着了色,深深浅浅的翠,层层叠叠的浪,白石在水底晶莹闪光,岸边的细沙千万年被水淘洗圆润可喜,天光便被这水色照亮,一直透亮到了心底。
在这样的透亮里他不禁想原来女子的肌肤这般柔软饱满,像个成熟透了的水蜜桃儿,轻轻一碰便要坠落,将层层封锁的心门给砸碎了。
在这样的透亮里她想原来骨子里透着不在意和疏离的人,唇也能这么柔软,像看见遥远的水线之上生一朵随风摇曳的花,远景便一下奔入眼底。
这些念头都一霎而过。
下一霎文臻想,啊?这叫被强吻还是我强吻了他?
下一霎燕绥想,啊,她好像刚才吃完没擦嘴?
……
再下一霎两人霍然分开。
文臻去抹燕绥的脸,想要消灭罪证。
燕绥去抹文臻的嘴,想要眼不见心不烦。
……
看在众人眼里,就是这两人惊世骇俗地当众亲吻完了还恋恋不舍互相摸脸。
本已经安静下来的唐慕之,更想吹哨了。
娘的。
你们有完没完!
……
被当众打脸的文臻,脑子也空白了一瞬,一瞬之后她就反应过来了。
蛇精病这是又犯神经病了呗。
人说啥他偏不干啥这不就是他这种蛇精病的基本症状。
说到底也不算个啥,就当个贴面礼,外国人都这么干来着,燕绥对她来讲,妥妥的外国人。
文姑娘在两秒内自我破除了心障,瞬间坦然了。
坦然了还在想,要不要给他再贴一边,对个称?
这么想的时候,她忽然腹中一痛,先前那种隐隐的痛忽然变成了抽痛,她有点紧张——不会是大姨妈要提前来了吧?这个时候,在牢里又没有女性用品,她第一天一般又比较汹涌,衣服颜色又浅,这要……
对大姨妈到来的担忧瞬间将她因为这个吻发生的各种情绪冲淡,再看看对面燕绥,燕绥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正在用手帕擦手,还好是擦手不是擦脸,要是擦脸文臻觉得她非给他下毒不可,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手帕上,心想燕绥此刻要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一定会想先给她下毒吧?
……
牢里的气氛有些尴尬,当众表演霸道总裁戏码的两人,倒是若无其事。燕绥擦干净手,才转头对唐慕之道:“你是信她的,还是看我的?”
唐慕之面如死灰,半晌痴痴地道:“你要的就是这样放浪不羁的女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