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穷奇看到了一马当先的那道伟岸身影,火把在他身后的卫兵手上,光影从后被拉至前方,令那人的面容不甚清晰。
没看清脸,然而这道身影即便是化成灰,李穷奇也认得:“霍、霆、山!”
又是他。
霍霆山先不和他多说,打了个手势,身后的兵马蜂拥而上。
前后夹击,很快,这支荆州残部被剿灭了绝大部分,剩下没杀的也俘虏了。
李穷奇已被迫下了马,以他和剩下几个荆州将领为圆心,中间一圈皆是伸出来的卜字型长戟,长戟在月夜下折射出令人胆颤的幽光。
霍霆山骑于马上:“李穷奇,第二回逮着你了,服否?”
李穷奇额上青筋突突跳了两下,“不服!水乡镇不过是一个小乡镇,垛墙松散如同虚设,这样的据点易攻难守,设施不利于我,若换做是我,我也能轻易拿下水乡镇。”
一旁的霍知章嘲笑道,“不是你自己选择屯兵于水乡镇的吗?既然是亲自选的,后果合该自负。”
李穷奇噎了一下,也没法说对方预判了他的预判这种话,只能梗着脖子说,“反正我不服。”
似乎不意外他依然不服,霍霆山慢悠悠道:“不服?既然如此,我便再放你一回。”
和李穷奇一同被围住的还有六个荆州将领,几人闻言不由面露喜色。
千古艰难惟一死。如今能活着,有机会东山再起,自然是喜出望外。
然而,霍霆山的话没说完,“我给你一刻钟,这六个人中,你挑三个随你同归。”
六个挑三个,意思是能活的只有一半。
六人面色齐变,纷纷看向李穷奇,说着恳求的话。
霍霆山在一旁悠然看戏,静待时间流逝。一刻钟转眼就过,看了一场闹剧的男人再度开口,“选吧,想哪三个活着。”
李穷奇愤恨点了人。
霍霆山见状颔首,他以马鞭作指,点了点那三个已站到李穷奇身旁的、被对方选作“活人”的荆州将领,“那三个,杀了。”
几人面色剧变。
霍知章才不管他们心绪如何翻滚,和兰子穆同时出刀,瞬间就砍了两个首级。
鲜血溅了一地,“咕噜噜”第三个首级也落地,无头尸首直直往后倒。
“你耍我?!”李穷奇双目猩红,似恨不得食其肉。
霍霆山浑不在意,“谈不上戏耍,你我本就是不同阵营,我与你对着干很寻常不是?滚吧,再不滚,你们下去阎王那里和他们作伴。”
李穷奇站定几息,到底转身上马。马蹄声哒哒的响起,载着夜行者往西边去。
“父亲,您为何不杀李穷奇?”霍知章不解。
他已从沙英和熊茂口中得知李穷奇此人身手非凡,此等悍将,早早除了岂不少个忧患?
霍霆山瞥了眼小儿子,“别整日只会打打杀杀。天下这般大,奇人异士不少,非我方便杀,你杀得过来吗?再者他今日为荆州将,焉知明日不会投我幽州?曾经司州还属于李啸天呢,现在还不是成了你爹的地盘。”
霍知章哑口无言。
看着李穷奇离开的方向,霍霆山缓缓掀起嘴角。
杀三放三,放走的三人是李穷奇点名要死的,三人死里逃生,心里定然对李穷奇怨恨不已。他们可能还会担心李穷奇已看破他们心中的怨恨,觉得继续放他们在身旁不安全,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来个杀人灭口。
那三人多半会偷偷溜走,再绕路回去见丛六奇。
满腹的怨恨总得有个出处吧,能压制李穷奇的丛六奇就是个很好的倾诉对象。
领兵前去攻打沉猿道,最后几乎全军覆没不说,费尽功夫铸来的铁脊蛇矛也没了。
哪怕丛六奇本身没多想,在有心之人的煽风点火下,也会起一丝丝的怀疑,怀疑李穷奇是否早叛变了,否则怎会两番从他霍霆山手里保住了命?
只差丛六奇这最后一把火了……
“回吧。”霍霆山调转马头。
*
第二日裴莺醒来,身侧很罕见的还有人,这人的霸道体现在方方面面,裴莺最初拨腰上那条长臂都未曾拨开。
不过经她这一弄,他也醒了。
他新冒出来的胡茬蹭在她的鬓角处,有些痒,裴莺侧头不由避了避,“昨夜顺利否?”
刚睡醒,霍霆山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不少,“还算顺利。”
“那只兽抓回来了?”裴莺在他怀里翻了个身。
“还未,不过也仅差最后一点火候。”霍霆山心情大好。
他是天将亮才回来的,歇下至今两个时辰不到,不过已精神抖擞。
早晨,各方各面的精神。
本来揽在美妇人腰后的粗粝大掌沿着她的腰线绕着往前滑,裴莺被他蹭得不住哆嗦。
夏日炎炎,房内的窗牗开着,榻旁放置了新更换的冰盆,此时风和日光一同进来,引入一室清凉的灿烂。
屏风后的动静并不小,刚刚打了一场胜仗的男人睡了个饱觉,心思浮动得很。
“之前是谁说战时禁……”
话还未说完,便被他全数吞入腹中。
含羞倚醉不成歌,纤手掩香罗。①
明媚春光无限好,满月暗生香。
本来裴莺还计划着早上睡醒后开始筹谋炼钢的事,结果被霍霆山这一捣乱,她拖到快午时才起。
“夫人。”门口有人说话,是辛锦的声音。
裴莺嗔怪地看了餍足的男人一眼,“肯定误时辰了。”
按照以往没战事时,他们都会和小辈一同用餐。如今好了,迟大到。
霍霆山懒洋洋道:“用膳而已,并非多紧急之事,让他们等着就是。”
裴莺不接他这话,径自穿衣裳,但穿着穿着,她发现不对劲。
如今是夏季,襦裙布料轻薄,这个时代的襦裙的领口虽不如唐朝时低,但要说特别高,那也算不上。
如今裴莺一低头,刚好就看到一抹露在衣襟外的、完全遮不住的绯红。
刚出炉不久,新鲜得紧。
裴莺懊悔的将衣襟往上提了提,遮住了,但这没什么用,她一松手衣襟又掉了下来。
“霍霆山,你太肆无忌惮了。”她低声埋怨他。
霍霆山瞅了瞅,“我下回注意些。”
最后这顿午膳裴莺没到正厅,她和霍霆山在房中解决。
而膳罢,裴莺开始着手炼钢之事。
第159章
炼钢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裴莺大致记得不同时代的炼铁方法是不一样的。
中国在春秋末年开始步入铁器时代,时间推进到秦朝时,人们尝试将铁矿石和木炭相互夹层, 而后一同放进炼铁炉中, 以此得到了杂质较高的熟铁。
后来到了汉朝, 冶铁技术精进, 相继出现了“百钢法”和“炒铁法”,也就是这个时代, 比生铁更韧、比熟铁更坚硬的钢开始出现。
不过由于冶铁方法相对落后, 工序复杂不说, 此时炼出来的钢质量远不如后世好。
时间再推进到南北朝, 被录入《天工开物》的灌钢法出现了,此法将熔化的生铁液灌到熟铁上,通过生铁和熟铁之间的碳差生产钢, 钢的质量相对于汉朝时有了质的飞跃。
而当时间来到明朝, 灌钢法被改良, 出现了延续至今还在使用的“苏钢法”。此法是将生铁放在炉口, 待其融化滴入炉内, 和里面的熟铁发生反应。
这个过程有点像酸碱中和的滴定实验,可以相对精准的控制两方的比例,进而影响碳铁中的含量。
裴莺看着小本本上列出来的一个个办法,首先用炭笔划掉了“百钢法”, “太慢了, 一块铁片打几年,哪有那般多的时间。”
“炒铁法工序好像很繁琐来着, 算了……”裴莺自言自语后,又提笔将“炒铁法”给划掉了。
如今怀古关处的荆州军大胜雍州和益州联军, 东门关陷入僵局,从某种程度来说战事稍歇,因此并非真要当忠臣的霍霆山难得闲了下来。
他坐在裴莺身旁,听她小声嘀咕,见她那双漂亮的眼儿一瞬不瞬地看着小本子,专注得很,仿佛身旁没有一个活人。
她这般状态当真少见,霍霆山饶有趣味地看着,竟也不觉无聊。
裴莺用两个时辰将冶铁的大致流程捋出来,最后她舍弃了苏钢法,决定用灌钢法。
灌钢法一旦出世,定然会轰动天下,随之引来各方势力的注意。
不同于只是奢侈品的香皂,事关兵戎,各方极有可能联合起来、不惜一切代价探查灌钢法。
保不住这个法子是必然。一是外部力量过于强大,二是也别将古代铁匠不当回事,古人其实很聪明。
从一个点往前摸索,和从两个已确定的点相向摸索根本不是一个难度的。灌钢法公诸于世只是时间问题,可能只要两年,甚至一年不到,各州便知晓了。
她需要埋另一张底牌,而这张底牌就叫做苏钢法。
等灌钢法的风吹遍各州,那时幽州可悄悄换苏钢法,炼制一批质量更优等的钢铁。
确定炼钢方法后,后面得重点关注的是火炉温度。以灌钢法炼钢得1300℃往上走,如何提高炼铁炉的温度是要事,且高炉温不仅是炼钢所需,后面玻璃的炼制也会涉及到。
而裴莺就在这个地方卡住了。
一卡就是一个下午。
霍霆山在旁边看着她写写画画,绝大多数是写了又被她划掉,纸张用完揉成团丢进旁边的小竹篓里。
本来空空如也的小篓逐渐被装满。
“夫人,时候不早了,先用膳。”霍霆山把她面前的小本本合上。
然而他前一秒合上,她后一秒就重新打开,目光继续落在小册上,压根没往他身上飘,“你先去用,我晚些。”
裴莺觉得现在她处于一个临界点,有点忘记的东西隐约记得。
冰山一角露出来了,迷雾快要拨开了。
就差那么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