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身在长安的天子沉迷酒色,昏庸无道,地方豪强崛起趁机割据一方,局势很像东汉末年时。
北川县是冀州的边陲,和并州接壤,距离幽州亦不远。裴莺觉得那批“寇贼”多半是并州的,以寇贼身份破城不过是个幌子,一切为后面名正言顺而来的并州大军铺路。
这其中牵扯的阴谋阳谋裴莺不想理会,她只想带着女儿过安稳日子。
日落西天,两主一婢在耳房里待了一宿。临近黎明时分,裴莺被一阵隆隆似雷霆的声音惊醒。
势如万马奔腾,气势磅礴,似一把重剑,仿佛能劈碎前方所有阻障。
……
城外。
巨大的军纛迎着寒风舒展,黑底旗面上偌大的“幽”字在风中张牙舞爪,让人望而生惧。
步卒手持长戟,侧方骑卒长刀竖立,金戈铁马,气势森森,铁骑一字排开,长队延绵在夜色里仿佛没有尽头,黑云压城城欲摧,大军临城,却隐而不发,似在等待着什么。
半盏茶不到,城门轰隆的自内被打开,一队黑骑飞驰而出,黑骑领队之人奔行至军纛前,利落翻身下马,拱手抱拳:“西甲屯屯长沙英不负所托,已将城中寇贼尽数伏诛,并出榜安民,现请大将军进城!”
风在这时更凌冽了些,吹得军纛猎猎作响,上面的“幽”字愈发霸道。
忽的,天际亮起一线,破晓时分至。
那缕光芒映在巨大的军纛上,也落在军纛之侧、骑着大黑马的男人身上。
被称之为大将军的男人身高八尺有余,极为健壮,他头戴虎头兜鍪,身披甲胄,旁侧的长刀刀锋深深扎地中,铮亮的刀在黎明光辉之下宛若变成了一头匍匐在男人身侧的凶兽,只等着主人一声令下便大杀四方。
男人自兜鍪的暗影中抬眸,岁月在他眼角处留下了浅浅的纹路,但那双狭长的眼深不见底,其中的深沉和野心令人下意识避其锋芒。
“善,进城!”
铁骑齐齐发动,那闷雷似的马蹄声朝着不远处的小县城压去。
第3章
第二波厮杀声过后,裴莺惴惴不安地等着第三波混乱。但在那闷雷似的隆隆声压过来后,一切都清静了。
不知过去多久,在外面的天彻底亮了时,街上忽然出来了打更的声音。
“当当当——”
锣鼓重重敲三下,将尚在梦中的人震醒,也将已经醒来、正担忧着外面情况的人震得心惊肉跳。
孟灵儿属于前者,她骤然惊醒,在木柜后躲了一宿,人都是木的:“娘亲!”
“娘亲在,不怕。”裴莺帮女儿揉揉僵硬的脖子。
“陛下亲封的天策大将军兼幽州牧领兵援北川,寇贼已伏诛,尔等无忧矣!”
“陛下亲封的天策大将军兼幽州牧领兵援北川,寇贼已伏诛,尔等无忧矣!”
……
喊话者声如洪钟,锣鼓声和宣词此起彼伏,随着那人的走动传遍整个北川县。
“娘亲,幽州军来了?他们说寇贼已除,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出去了?”孟灵儿精神一震。
裴莺却想着昨日“寇贼”的话,他们明明说的是并州大军,怎么如今来的成了幽州的军队。莫不是那事不慎泄密,被幽州的人中途截了胡。
但不管如何,保险起见裴莺还是道:“再等等,我们还有吃的,不着急。”
一开始大家都龟缩在自己家中,但慢慢的,有些百姓熬不住了。有人悄悄走出门看,发现街道虽有狼藉之色,但不见尸首,城中多了巡逻的卒兵,一切井井有条。
越来越多的百姓出来了,街道上慢慢有了喧闹声。
裴莺一直等到午时,外面的喧闹声也没有散去,她心里有数了,打更者那番说辞很可能是真的,北川之围已解。
“灵儿、水苏,我们也出去吧,如果外面真安定下来了,得将大门关上。”裴莺有了决定。
之前那几个“寇贼”进来过,想也知晓这些人离开时不会帮她关门。寇贼之患刚过,虽不至十室九空,但确实死了不少人,难保有些人见屋门大开,认为里头没活人,想进来发死人财。
孟灵儿和水苏都听裴莺的,三人一同往前院去,才刚走过垂花门,就和外面进来的人碰上了。
来的三个男人皆是头戴幞头,着黑衣,腰侧别着一把短刀,看着像是衙役的打扮。三人中,走在中间那人配饰略有不同,似更高人一等。
“你们是何人?!”水苏上前一步,试图用自己的身板挡住裴莺和孟灵儿。
郝武愣在原地,紧紧盯着裴莺,眼睛都直了。他早听闻孟县丞的夫人貌美,但也仅仅是听过,不曾见过,因为这位县丞夫人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主儿,不喜在外露面。且孟县丞不纳妾不狎妓,下值后还时常被碰见到食肆买些女郎喜爱的糕点带回去,渐渐的,提起县丞夫人,大家对其第一印象便是极得孟县丞敬重,貌美一说倒淡了许多。
然而如今,看着几步开外顾盼流转、风姿卓越的大美人,还有她身旁被她握着手的小娘子,郝武一颗心几近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既是为美色所动,也是为自己将来坦荡的仕途亢奋。
美人不罕见,但最顶尖的往往是凤毛棱角,更别说这位县丞夫人还气质温柔似水,正是豪强最喜爱的柔弱那一挂。她没了夫君,还带了一个刚及笄的娇美女儿……
仅是一瞬息,郝武心里千回百转,迅速有了决定,他抬手拜揖:“夫人,在下郝武,乃北川县衙役,此番登门是想告知夫人孟县丞已殉难,逝者已矣,望夫人和小娘子节哀。”
哪怕心里隐隐有不祥预感,但真正听到父亲殉难,孟灵儿脸色煞白:“我父亲,父亲他如何去的……”
郝武露出痛心的神色:“寇贼破城后直奔县衙,当时县衙中除去我和两位外出巡视的弟兄,其他人都惨遭寇贼的毒手。”
孟灵儿宛若雷击,腿脚发软,被裴莺和水苏一左一右扶住。
郝武身侧的两个衙役交换了个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疑惑和欲念。
孟县丞临死前传讯家中的事,他们是知晓的,也料定县丞家中人离开匆匆,来不及尽数将细软带走。
他们是来谋财的。
当然,在见了不知为何仍在家中的孟县丞的娇妻幼女后,谋财的心又转了几转,财与色都不想放过。
君不见,寇贼进城后多少人家破人亡,多少被糟蹋了去的良家女子,多一两个又如何算多呢。按他说,何必说这些客套话,扯了腰带上去快活岂不美哉?
郝武察觉到身侧二人所想,忙一手一个悄悄摁住人,心里暗骂两人眼皮子浅。
裴莺看到了郝武的小动作,莫名心神不宁,只想快快将人送走,“谢过郝衙役过来相告,家中凌乱,便不留几位吃茶了。”
郝武目光飞快越过垂花门,看到了些许内院之景,又见他们来了已有片刻,却未见其他人,心下有了判断:“今早夫人多半也听到外头有人敲锣鼓,幽州牧亲自领军除了寇贼之患,如今整个北川县都被大将军握在掌中,大将军英武不凡,乃不世之豪杰也,夫人和小娘子应当往前看才是。”
裴莺胡乱点头,只是附和,其实根本没细听,心里嘟囔这人怎的还不走,她想好好安慰女儿来着。
见裴莺颔首,郝武笑容更深:“既然夫人也欣赏大将军,某定当竭力安排夫人与大将军见上一面,好叫大将军看在孟县令为民殉难的份上,多照顾夫人几分。”
这话裹了层遮羞布,说得光鲜漂亮,但并不隐晦,方才裴莺没听出来,现在是听懂了。
被对方的无耻恼得玉颊通红,裴莺怒道:“不必了,我和大将军素不相识,没什么好说的,你们走吧。”
其他两个衙役这下知晓郝武在打什么算盘了,两人权衡片刻,到底觉得长长久久的荣华富贵更诱人,遂勉强按下色心,加入劝导:“本朝妇人二嫁比比皆是,有道良禽择木而栖,大将军春秋鼎盛,又坐拥幽州,若得他青眼,夫人往后何愁平安富贵?”
“你们给我出去!”孟灵儿气得发抖。
她父亲才刚罹难,这些人竟上门劝她娘亲改嫁……不,并非改嫁,是给人做妾。
欺人太甚!
裴莺上前逐人:“几位请离开,孟府不欢迎你们。”
水苏哪放心让裴莺徒手上前,当即取了前院的扫帚:“都出去,否则莫怪手中扫帚不长眼了。”
那扫帚头脏兮兮的,郝武三人连连往后退,他们退一步,裴莺和水苏便进一步,将三人一直赶到门口。
“夫人莫恼,某不过是为夫人着想罢了,您就算再念着县丞的好,但人死不能复生,您还有女儿和家奴要养,该活在当下才是。且这乱世里,家中如何能没有男人?大将军这等英豪,错过了便不再有了,夫人不可意气用事。”郝武边退边道。
裴莺站在门口,眼角余光瞥见街道那头有两个骑卒拐出来,捏了捏手指,决定赌一把:“大将军进城后出榜安民,多半是不吝啬于面子功夫的,你说若我现在向骑卒求助,他们会不会帮可怜的孤儿寡母。”
哒哒的马蹄声靠近。
郝武果真被镇住,最后再次拜揖:“既然夫人不愿,某也不勉强,只是方才的话乃肺腑之言,还望夫人多加考虑才是。”
回应他的,是被关上的院门。
院子里,门关上的后一刻,裴莺便脚软跌坐在地上。
“夫人!”水苏惊得连扫帚都丢了。
“没事,让我缓一会儿,缓一会儿就好。”裴莺拍拍胸口,尾音都是颤的,她之前生活在文明社会里,哪里经历过这种逼良为娼的事情。
“娘亲,他们不会再回来了吧?”孟灵儿紧挨着裴莺,生怕一转眼人就被带走了。
裴莺喃喃道,像是在安慰自己,也像在安慰女儿:“多半不会了,大将军才进城不久,他们不敢破坏规矩。”
……
“郝兄,这事还干不干,真就让她为亡夫守节?”
“守节?呵,这世道里她守得住么。”
走在中间的郝武抬头看天,天上红日正高悬,此刻是晌午时分:“做事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今日傍晚大将军有个小宴,宴罢后,自然是春宵一刻值千金。”
“才短短一个下午,夫人怕是没那么快想通。”
郝武嗤笑道:“你这愣子,她想不通,我们不会帮她想通吗?先把她们母女迷晕了掳过来,再喂点喜春散,等生米煮成熟饭,她们只有想通这一条路可走。”
“还是郝兄足智多谋。”
郝武摸摸自己脸上的胡子,前方街道两侧的房屋仿佛陡然消失,道路瞬间变得宽敞无比,连街上青石砖皴裂的地方似也平整了不少,前途无量矣。
第4章
县令府。
“将军,我已派使者捎信去并州,告知北川县寇贼之患已除。哈哈,一想到自己苦心筹谋最后却为他人做嫁衣裳,他们一定气的呕血。”步兵校尉熊茂阔步入内,精神抖擞,喜笑颜开之下,横在脸上的巨大疤痕更加可怖。
不过在场的早已习惯了,右下首的公孙良闻言摇摇手中羽扇:“此事确实够他们郁闷许久了。”
左下首的沙英同样一脸喜色:“冀州牧病危之事瞒不了多久了,等袁丁一死,南方的萧聪必然发动,不过那时也晚了。”
说着,他对着上首一拱手:“将军,取冀州指日可待矣!”
坐在上首的魁梧男人已卸了重甲,换了身寻常黑袍,他面部轮廓锋利又冷硬,一双狭长的眼带着利光,积威甚重,哪怕是卸了甲却依旧气势强劲。
听到取冀州指日可待,霍霆山笑了下,周身的威压总算散去不少,“冀州不急,并入我幽州不过早晚的事。熊茂,宴会之事可通知下去了?”
幽州军为北川县除了寇贼之患,不论他的私心是什么,对于北川县父母官和百姓而言,这都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当地官吏只要没死的都必须冒头。
熊茂面上喜色收敛了八分,惆怅得很:“将军,我方才走访了一遭,这北川县的官吏几乎都殉了,就只剩下三个最低等的衙役。”
“那三人可有受伤?”公孙良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