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东西用一方帕子包起来的,张简修伸长了脖子也看不到。
果然,见了那东西,徐阶就是断了一条腿,也要拄着拐亲自出门迎驾。
徐府朱漆大门打开,在家丁丫鬟的簇拥下,满头白发的徐阶果真跛着腿,亲自出门迎接。
徐阶见了朱翊钧,险些认不出来。
他离京之时朱翊钧还只是个孩子,此时站在他跟前的,却是个挺拔的青年。虽然身形判若两人,其实整个人的神态气质变化不大。
“徐阁老,别来无恙。”
此时此景,朱翊钧还能称他一声“徐阁老”,让徐阶心中百感交集。
哪怕跛着脚,他也屏退家丁,独自站立,颤巍巍的躬身,双手将东西举过头顶,正要跪拜,朱翊钧却只拿回自己的东西:“进去说吧。”
张简修始终不知道那是一件什么东西,好奇心愈加高涨。不过,他毕竟是相府长大的少爷,该有的礼数还是有的。
朱翊钧特意把他引荐给徐阶,准备的礼物也由张简修代替他父亲送给徐阶。
紧接着,朱翊钧又提到徐小姐,她在宫中很好,每日陪伴太妃,日子过得倒也闲适。
说这话的时候,他一直看着徐阶的面色,好奇这是非是他关心的。
徐阶点点头,一脸欣慰:“好好,那便太好了!她一人留在京师,能过得舒心,老臣与她的父母也能安心。”
说到这里,徐阶又躬身向朱翊钧一揖:“谢陛下照拂。”
朱翊钧与他闲聊,徐阶仍是老样子,谦和、圆滑、进退有度。
朱翊钧敏锐的察觉到,他在迎合自己,尽管已经七十好几,他依旧没有放弃重回权力中心的希望。
朱翊钧聊得意兴阑珊,最后说道:“徐阁老,你说说,建国支出大明一年的税收是多少。”
徐阶在朝为官多年,这些数据早已烂熟于心:“永乐鼎盛时期,最高可达二千二百万两白银。若遭遇天灾,最少也不低于一千五百万两。”
“英宗游历土木堡之后呢?”
“土木堡之变”乃是大明之耻,历代皇帝和大臣都对此讳莫如深。
朱翊钧不一样,他一点不忌讳,时常把英宗的光荣事迹挂在嘴边,说这叫知耻而后勇。
徐阶低头:“正统之后税收减半,到嘉靖初年,维持在六百到八百万两。”
朱翊钧又问:“嘉靖后期是多少?”
这里,徐阶没有像之前,用一个区间来表示,而是给出了明确的年份:“自嘉靖二十九年,到嘉靖四十一年,均不足四百万两,最少时,不足二百万两。”
“四十一年之后呢?”
“之后大约在四百至六百万两左右。”
这个时间分界点正是徐阶代替严嵩,成为内阁首辅。
再往后,朱翊钧也不问了,因为徐阶也回老家了。
其实李春芳做首辅那几年,国家税收渐渐开始有了起色,但那要归功于为改革做铺垫的高拱和张居正。
朱翊钧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那……徐阁老知道去年的税赋是多少吗?”
徐阶又立刻躬身:“老臣归乡多年,对于朝中机要,并不知情。”
“哈哈~”朱翊钧爽朗一笑,“徐阁老不是外人,我告诉你也无妨。”
说着,朱翊钧便竖起一根手指。
徐阶看到这一数字,眼里的吃惊没能藏住,被朱翊钧捕捉到。
他归乡也不过十年光景,大明的税收翻了一倍。按这个财政收入来算,减去各部开支,只要皇帝不败家,国库还能有不少结余。
听到这里,徐阁老悬着的心,死了一半。
接下来,朱翊钧要说的话,让他剩下那一半的心,也跟着死了。
朱翊钧站起来,慢条斯理的踱步到徐阶跟前,俯下身,轻声道:“徐阁老,你现在还觉得大明应该恢复旧制吗?”
“……”
朱翊钧走了,徐阶彻底明白,他的时代早就一去不复返,内阁再不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他留下的李春芳、赵贞吉、殷士儋都不是最优解,也都没能帮助他重返内阁。
只有张居正,才是能真正改变大明王朝命运的人。
“对了,”走到门口,朱翊钧又转过身来,“你们常说,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什么田啊土啊,能度日就行,再多也没有用,说不得哪日,皇上就收回去了,得不偿失。”
这是在提醒他,约束好自己的家人,不管什么理由,不得再兼并土地。
徐阶跪下来磕头,恭送圣驾。
出了徐府,朱翊钧心情不错,在华亭县城逛了一圈。
张简修跟在他身后,欲言又止。
朱翊钧看也不看他:“有话就说。”
张简修这才说道:“你给他看了什么,我说,徐阁老。”
朱翊钧脚步一顿,转身进了旁边的酒楼,小二迎他到楼上,寻了处临窗的位置坐下。外面是一处颇有江南韵致的小河,河上有乌篷船,两岸有女子浣纱。
朱翊钧这才摸出那东西递过去,张简修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枚赤金累丝流云百福长命锁,他仿佛记得,很久之前见朱翊钧佩戴过。
朱翊钧拿回自己的金锁,细心的包起来,收好。
没想到,吃顿饭的工夫,又巧遇了故人。
尽管经年未见,那人蓄了长长的胡须,但那张脸依旧是男子当中天花板级别的美貌。
那人正与身旁的人闲聊,一转头对上朱翊钧的目光,礼貌的点了点头,又转过头去。
正当他们要走进旁边雅间,那人忽又转过头来仔细打量朱翊钧,皱起眉头,唐突的问:“这位公子,我们可是在哪里见过?”
第236章 此人正是当年朱翊……
此人正是当年朱翊钧在灵济宫大会有过一面之缘的莫云卿。
朱翊钧不想暴露身份,只道:“在下第一次来华亭,与先生未曾谋面。”
莫云卿只当自己认错了人,表达歉意之后转身离去,刚走了两步,又转过身:“虽是认错了人,但我见公子风流藴藉,俊爽多姿,倒也是缘分,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朱翊钧道:“通州,李诚铭。”
“在下莫云卿,华亭本地人士。”
朱翊钧故作惊讶:“原来是莫先生,久闻大名!”
莫云卿比他更惊讶:“你听过我的名字。”
朱翊钧点点头:“几日之前,在西湖湖心亭,巧遇一种文士,听他们提到你,酝酿诸家,匠心独妙,诗词书画无不精通。”
莫云卿愈发来了兴趣,笑道:“在下杭州府朋友众多,不知公子说的是哪一位?”
朱翊钧吐出一个名字,听得莫云卿面色立刻变了变。
他说:“胡元瑞。”
胡应麟曾经冒犯过莫云卿,被莫云卿一声吼,从此声震江东,无人不晓。
这都过了好些年,没人再提起这茬儿,莫云卿赶紧转移话题:“我一见公子,如见故友,实在亲切。公子乃顺天府人士,我这里有三两好友,即将赴京赶考,不如趁此机会,引荐给公子人士。”
朱翊钧欣然答允,带上张简修,跟随他到了隔壁雅间。
除了莫云卿,当年那个与他一起的,名叫袁福徵的刑部主事也在,只是他后来外放,不久又辞了官,朱翊钧没再见过他。
二人之外,还有六七人,有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也有稍微年长一些的。
不难看出,这些附庸风雅的文士,个个衣着不凡,家里在当地也都有些名望。
莫云卿挨个向他介绍一遍,朱翊钧只对三个人影响深刻。一个叫顾宪成,一个叫朱国祚,还有一个叫董其昌。
董其昌是莫云卿的师弟,跟随他的父亲学习书法。据说是几年前乡试,董其昌文章写得虽好,却因为字不够漂亮,排名在自己侄子之后。
董其昌深受刺激,发誓要练好书法,再上京考进士。
一开始,自己练颜真卿的《多宝塔帖》,后拜师莫云卿的父亲莫如忠,改临摹王羲之的法帖。
这次朋友小聚,他也带来了自己近期的书法作品,朱翊钧跟着看了一眼。
虽然只练了短短几年,与莫云卿的字比不了,却已然能看出书法大家的潜质。
顾宪成就更有意思了,他今年考了
应天府乡试第一名。
朱翊钧在德安听讲学,何心隐对程朱理学冷嘲热讽,李贽更是大肆批判。
顾宪成不同,他对程、朱二人推崇备至,认为朱熹是继孔子之后集儒学大成之圣人,周敦颐创建理学之功不在孔孟之下。
他还批评王守仁“无善无恶”之说是来自佛学禅宗,并反对不学不虑的见成良知说。
不管是倡导心学,还是反对心学,倡导程朱理学,还是反对程朱理学,朱翊钧都会认真听他们的见解。
但就跟茶馆里听书一样,听完了,并不忘心里去,也不会影响他什么。
不过,他发现不管是何心隐还是顾宪成,但凡不是只追求艺术,而是在思想境界上有所追求的人,都很钟情于讲学和议政。
不对朝政点评一番,批判一下权相,体现不出他们这些思想家的独到之处。
事实上,他们既不了解朝政,也未见过自己口中的权相。这仿佛是个热门话题,只要敢聊,敢说,就能获得流量。
最让他感兴趣的人是朱国祚,此人与他同年,十八九岁的年纪,却是几人当中话最少,也最沉稳的。
无论顾宪成说什么,纵使他眼神中表达不赞同,也不会出言辩驳,只是安静的听着,仿佛这一场聚会,于他而言,只是个意外,而非他本意。
相比而言,朱翊钧倒是对此人更感兴趣,问起他功名之事。
朱国祚只说参加了今年的秋闱,没中。
这倒也没什么,朱翊钧安慰他,毕竟他年纪还小,好事多磨。
一旁的冯保忍不住在心中感叹,此时的江南地区文化之鼎盛,名士云集,别的地方远远不及。
随随便便一场聚会,未来的状元、阁臣、东林领袖、书画家、收藏家聚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