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朝游没回答,捏着花笺快步跑到后院,推开后门一看,只见柳树成阴,积翠流深。
正在这时,耳畔呼响起一道破空之声,一粒轻而小巧的东西正巧砸在了树干上。
慕朝游心里隐约预感,扭头一看,左边的枣树下,正站着个白色道袍的少年。
风儿轻轻地吹,青秧秧的枣儿累累地挂在树梢。
王道容垂袖站在枣树下,微风吹动他乌黑的发,他白皙柔软的指尖正捻着一颗青枣。
四目相对好久,王道容朝她一笑。淡漠乌黑的眼底流转薤青,这一笑恍若明珠生光,照破山河万朵。
“朝游,我们谈谈罢。”
慕朝游不偏不倚,直直顶撞上他的视线,看他良久才说:“我和你没有什么可谈的。”
王道容也不恼,他身边的仆从从车上抱了坐具、棋枰下来,小心在枣树下铺设妥当了。
王道容先入座,他坐下,平伸出一只手邀她: “朝游,请。”
慕朝游一动不动,与他僵持着。
王道容垂眸去摆棋子,口气很淡泊。
“朝游既不愿与我罗唣,不如你我手谈一局,如何?”
他稳坐泰山,不改其色,一副时间充沛,慢慢与她磨洋工的架势。
捻起一粒玉色的棋子,王道容举到半空,看了一眼。
“事态发展至今,想必非你我所愿。”
“坐下来有商有量的不好吗?”
慕朝游的确不太情愿跟王道容有太多牵扯,她心里也清楚,他若打定主意赖在这里不肯走,她拿他也毫无办法。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她虽不信王道容真有这般好心,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能对他目下的态度有个大致的把握也并非全是坏事。
慕朝游一念既明,改变了主意,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王道容说:“朝游。我很高兴。”
慕朝游不想跟他寒暄:“说你来此的目的吧。”
王道容不答,只将一盒白棋递给她,“我知你对我有怨,不若先在这棋枰上好好厮杀一场,解了心中的怨气,你我再相谈也不迟。”
慕朝游看着拿一盒白棋,没接,“我的棋艺是送给你虐菜的吗?到底是解了谁心中的怨气?”
她象棋是她爹教她的,围棋是当初王道容教她的,事实证明,她脑子直,大脑皮层光滑如镜,就学不来这么复杂深沉的东西,不管和谁下棋都是屡战屡败四个字。
王道容:“也可连五子。”
慕朝游这才接过,也不含糊,捻了棋子“啪”直接敲在天元。
王道容紧随其后落下一粒黑子。
很快,四周只余闲敲棋子的琅琅清响,飘散在淡淡枣香熏风之中。
双方各有胜负,如此几局之后,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隐约的骚动,好像有人在喊,“走水了!走水了!”
慕朝游跟王道容都抬起头来看,门前屋后附近百姓也都走出了家门,倚门张望。
“哪里走水了?”有人问。
另有人说:“好像是东边?”
东边的上空飘出一阵阵的黑烟来。
王道容:“不知谁家灾殃。进忠有三术:一曰防;二曰救;三曰戒。夏日炎炎,容易走水。朝游在闹市中开店,也当防患于未然。”
火势似乎不大,不多时,黑烟便降了下来。
慕朝游听到王道容提自己,半点面子也没给他,平板地说:“堂前屋后蓄有水缸,不劳郎君费心。”
王道容被她这一通呛,幽幽地叹了口气,搁手案上:“难得享用与你对弈的这片刻清闲,朝游非要如此不解风情?”
第079章
慕朝游正色:“王道容, 没有人的感情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人人心底都有一本账册,用一笔少一笔。”
王道容:“朝游似有怨气, 是在责怪容这些时日的所作所为?”
“你不肯见我, 容无奈之下,只得出此下策。”
王道容嗓音与容色一般温煦平静, 听得慕朝游顿时无言,只觉跟他坐下来下棋的自己简直傻得出奇。
她忍不住想, 自己到底是怎么喜欢上他的。最开始当然是看中了他那张脸,之后多多少少是因为曾患难与共, 她困守在那方宅院,更困守于心间方寸。王道容之于她如陌生乱世唯一一根救命浮木, 因此便有意忽略了他身上那些混沌的东西。
其实王道容一点也没变,人类的三观在他身上并不成立, 他自始至终都无道德可言, 只不过是她眼中的滤镜已经消失了。
王道容:“你我之间, 当真是连一点可能也没了吗?”
慕朝游摇摇头:“也并非全无可能。我可以不计较你曾经想杀我, 但你也需要作出牺牲。”
王道容秀眉动了动, “朝游想让我做什么。”
慕朝游不假思索:“让你放手。让过往的一切, 连日的针锋相对俱都化作飞灰。你我之间仍能像今日这样,做个体面的,不谈风月,只谈春秋的君子之交。”
王道容垂下眼来似乎在思索,少顷, 他才抬眸问:“若我非要勉强。朝游。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他避而不谈, 慕朝游就已经知晓他心中所想,因而也直言相告, “若你勉强,我也不会退步。”
“今日我伯父特地来寻我,说我善心无处施行,就舍宅为寺,捐钱到庙里、观里去。”王道容说,“做什么打着大将军的旗号收买人心?此事已上达天听,陛下这些时日疑我,恼我,我虽为给事中,但陛下已一连数日不曾叫我随侍左右。”
“容那时才醒悟,原来是容将朝游看轻了。朝游这把刀,借力打力,杀人不见血。”
慕朝游:“不若君赶尽杀绝。”
王道容抹了棋局,重又从棋篓里抓了把棋子来排,三五下的功夫竟复盘出了一场棋局:“我想说的是,这一局是我输了。”
“但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这是昔日你我之间未尽的残局。”王道容指给她看。
慕朝游虽然已经不记得了这局棋,但跟着王道容耳濡目染久了,也能看出来棋盘中的白棋已近强弩之末。
“朝游可知晓这白棋是怎么输的?”王道容像是在点拨她,又像是在提醒自己,“容曾说过,弱点不可轻易示于人前。太冒进,就难做到攻彼顾我。做人正如弈棋,行事缓和、含糊一些辄从容,秘而不宣、藏而不露,说话做事的空间也就大了。”
言罢,王道容提袖落子,左右开弓,轻轻巧巧就将白子赶尽杀绝。
慕朝游隐约觉得王道容的话另有深意,只可惜心思纷杂,难以一时间理出个线头来。
她之所以耐着性子坐下来跟他下棋,也只是想摸清楚他葫芦里买的到底是什么药,这几天里他到底是如何作想,如何看待她?可曾被激怒?接下来又会有什么动向。
王道容不说人话,态度仍毫无转圜空间,她心知再继续下去已毫无意义,便敷衍地朝他行了一礼,说了声受教,转身就要走。
王道容在她身后注视她良久,“朝游,你我日后还会再见面吗?”
慕朝游头也没回:“孽缘不如尽早铲灭。”
这话不知怎么像是说到了王道容的心坎,他闭目沉吟良久,“的确。孽缘是该尽早铲除。”
东边的天空,重新恢复了往日的一碧如洗,着火点被扑灭。
他容容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微凉,却很笃定。
“朝游。你会回来见我的。”
慕朝游没回复,一迳推开后门,回了面店,老吕跟阿雉正在厨下忙活,慕朝游端了两碗面出来,穿过过道门帘,走到前堂。
店里的客人正在说方才的火情。慕朝游刚放下碗,就隐约听到魏家酒肆几个字。
“魏家酒肆?”她心里漏跳了一拍。
那两个客人也是熟客了,抬头见是她,“慕娘子。我们正说魏家酒肆失火那事呢。”
慕朝游反问:“失火的是魏家的酒肆?”
食客:“可不是,天一热就烧起来了,都是酒,烧得岂不是更快?所幸觉察得早,及时扑灭了,否则只怕闹出人命来!”
慕朝游放下面碗,回到厨房,把阿雉叫出来:“魏家酒肆着火,我不放心,得过去看一眼,堂前的事就交给你来照顾了。”
阿雉也吃了一惊,“失火的是魏家的?也对,魏家的就在东边街上——娘子放心,那火灭得快。”她握住她手,“韩娘子一家吉人自有天相。”
慕朝游却没阿雉这么乐观,她心里有个猜测,不敢深思。告别阿雉之后,想了一想,还是先回了趟后院。待她推门而出,柳软风轻,树梢上小小的青枣正随风而动。
树下。
马车、坐具连同王道容俱都无影无踪。
若不是刚刚还坐在这里跟他下过棋,慕朝游甚至会误以为这一切只不过是她在做梦。
她原地怔了一会儿,走到杨柳树下,捡起一颗青润的枣儿,托在掌心细看,看了一会儿,往袖中一揣。顺手拦了辆过路的牛车往东边街上去了。
她到的时候,魏家人还在跑进跑出,忙里忙外地收拾。地上光光的,湿漉漉的泼得全是水。
慕朝游迎面见到韩氏,忙加快脚步,“听说酒肆失火,婶子没事吧?阿冲和魏公呢?”
韩氏见是她,忙道:“怎么还累你跑这一趟,你也瞧见了,所幸没出什么大事。”
踏着水渍见了魏冲和魏巴无恙,慕朝游这才微松了口气,捋起袖子一道帮忙。店里忙乱,正是最需要人手的时候,韩氏也没跟她客气。
着火点是后院的柴火堆,那酒窖和仓库都在这附近,所幸发现得及时,这才没酿成大祸。周围烧得黢黑,到处都是所烧剩的废料。几个人又丢又搬的,忙出了一身的热汗。
慕朝游一边忙活,一边问了个从方才起就颇为在意的问题:“好端端的,怎么会烧起来?”
韩氏提起这个仍心有余悸:“你说这个,我也糊涂。着火的时候我在店里记账,你魏叔和阿冲一个在前堂一个在厨房。”
“还是你魏叔听到有人喊了句走水了。冲过去一看才晓得是自家后院着了。”
慕朝游:“那定要好好谢谢那个义士才好。”
韩氏:“可不是?但你魏叔那会儿在后院却没瞧见人。火烧起来,来救火的人多,一忙起来也不知道谁跟谁了。”
慕朝游没有再说话,一颗心却又往下沉了沉。
众人一齐活了大半天,才勉强把后院收拾出个齐整模样。韩氏打了水来,叫人来洗手。
慕朝游慢慢地搓洗着手上的灰屑,忍不住回忆起方才王道容的一举一动。
这火烧得古怪,预警的人也来去无踪。
火起的时候,王道容正在跟她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