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禁回想起他安之若素的神情。会是他干的吗?倘若真是他所为,他又是如何能置身事外,心平气和的?如今想起,他那点滴话语,似乎都大有深意,令她毛骨悚然。
弱点不可轻易示于人,慕朝游闭着眼睛慢慢回想,她的弱点从来都很明显,她只想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护着身边亲近的三五个朋友好好过日子。
如果王道容对她身边的人下手,她的确毫无还手之力。但这并不是她想遮掩就能轻易遮掩了去的,难不成让她断绝与人一切来往吗?
掐断她的生活来源,斩断她的人际关系,如果王道容当真怀有这样的险恶用心,目下这一切不过是他小试牛刀,他一定还有后手等着她。
“进忠有三术:一曰防;二曰救;三曰戒”,王道容不是无的放矢。
想到这里,慕朝游不禁绞紧手指。
她要不要提醒魏家人,叫他们提高警惕?可是世家子弟想要摆弄平民百姓,又怎是平民提高警惕就能防患于未然的?这不是君子不立危墙,这是只手遮天,天要倾塌碾碎你,你避无可避。
韩氏感激她今日关心与相助,想留她用饭。但慕朝游看着她一无所知的纯真神情,舌尖发苦,心里实在不是滋味,羞愧难耐。
“店里丢不开手,婶子一家没事我就放心了。”她僵硬地把手从盆里拔出来,甩干水珠,婉言谢了。
韩氏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就说:“这倒是。今日累你丢了半日的生意。也不好强留你。”
“这样,改天来我家中做客。我做一桌好菜招待你。”
慕朝游自然说好,告别了魏家人,她走入街心拥挤的人潮。
抬头看天,日头高高地悬挂在天空,日光正盛,她却觉得前路昏昏,暗无天光。
她要怎么提醒魏家人,直言相告,因为受她牵连,王氏子弟可能会对他们下手来威胁她,这场火只是王道容的一个预告?
她若是这样说了,魏家人岂能不怨?
如此一来,倒是正合了王道容想要断绝她一切人际往来的目的。或许他正是要把主动权交到她手里,让她亲口跟魏家人恩断义绝。
她走走停停,心中斗争煎熬不已。
在她看来,倘若不想魏家人受胁,最好的办法还是搬离建康,搬得越远越好。然而她又哪来的脸要求这一家人在这乱世抛弃自己的营生,颠沛流离呢?
她自己走?
王道容仍可威胁魏家、老吕、阿雉、小婵……
带着大家一起走?别开玩笑了。
曾经的王道容似乎温软无害,摇尾乞怜也不过是他的可用的手段,如今的他褪下那一层人皮,肆无忌惮地在她面前暴露出冷静、理智、不择手段的一面。
她一晚上想了很多办法,又都一一推翻。有时自己想来也觉得好笑。王道容还没出手,模棱两可的几句话,就把她吓得犹如惊弓之鸟这算什么呢?
第080章
建康苦夏, 炎炎夏日中的建康城浑像个巨大的蒸笼。
非止慕朝游这几天里风波曲折,谢蘅这几日过得也不痛快。
他母亲袁夫人身子素来不算好。谢蘅少不得要侍疾奉药,伺候膝前, 这段时日忙得脚不沾地, 并不知晓慕朝游所经历的重重变故。
想到这个,谢蘅也没奈何。他过去侍奉, 母亲厌弃他叫他走。他想着,也罢, 交给下人照顾,他不碍她的眼, 不去就是了。
袁夫人又骂他不孝。
短短几日下来,谢蘅被折腾得精疲力竭, 眼下也生生熬出了一对的黑眼圈。
袁夫人是故意在折磨他,她就这个脾性, 谢蘅了解母亲。
可袁夫人此番的折磨又与之前有些不同。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她似乎不愿他出门。每每他出门想瞧瞧慕朝游, 她便有无数的由头把他叫回来劈头盖脸又是一顿好骂。
袁夫人那里折腾个没完, 他去慕朝游那边的时间就少了。谢蘅觉得愧疚。之前发誓要好好照顾好她, 这些时日却光顾着忙自己家事。
这一日, 他好不容易使了个法子从家里脱出身来,刚在面馆门前下了马,一个打扮得体的胖老妪忽然走到了他面前。她穿戴富贵,胖手腕上紧紧地箍了个金镯子。
天气太热,老妪一身白肉热得水波般淌下来。
谢蘅却盯着她, 缓缓变了面色, “胡媪?”
这老妪虽其貌不扬,却是他母亲袁夫人身边最得用的亲信。
谢蘅想不明白胡媪怎么出现在这里, 她热得汗如雨下,就代表她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
她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又怎么知道能在这里等到他的?
谢蘅心中疑窦丛生,却不说,只和声问:“胡媪不在母亲身边,怎地跑这里来了?”
胡媪掏出个帕子,揩了一把汗,喘着气笑说:“郎君原是在这儿,倒叫小人好找。是女君特地叫我过来请郎君回府的。”
谢蘅点点头,随胡媪上了早就备好的车马,侧身掀帘问:“母亲有什么指教?”
胡媪:“女君这倒是没说,只是催得有些急。”
谢蘅坐回车里,心微微一沉。母亲从没盼他回过家,恐怕他死在外面最好。
这回急催他回家,恐怕是祸非福。
果不其然,他刚踏入谢府,便被胡媪一路引着去了小花园。
暑气正盛,催逼出满园的芳香。
花团锦簇中站着一个满头朱钗的妇人,手里拿一把银质的小剪刀,正弯腰在剪花丛中的牡丹。身后跟着两个提篮的侍婢,篮子里装几支刚剪下来的鲜花。
妇人生得富态,但眉眼雍容矜持,双眉因常年紧蹙,颇有些不近人情的刻薄。
谢蘅立刻过去见礼,口称母亲。
袁夫人容色淡淡的,也不看他。手上使劲儿,咔嚓一声,剪断了花茎,递向了身后。
她这才接过侍婢递来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拭了拭手,说,“还晓得回来?”
谢蘅强打起精神:“母亲传召孩儿,孩儿就是刀山火海也得蹚回来的。”
袁夫人一哂:“可别,母亲生病,你这个当儿子的不在身前侍奉,反倒日日外出胡闹。你这句漂亮话我可担待不起。”
谢蘅觉得冤枉。他杵在她面前不是,出去也不是。难不成他还会变戏法吗?随她叫随到的?
多年相处,已令谢蘅晓得,不论如何都不能忤逆她的,只能认错。
袁夫人上了远处的小亭,款款坐下来,谢蘅从侍婢手里接过茶递她面前。
袁夫人一双眼紧紧地攫住了他:“你年纪也不小了,爱慕风月也是人之常情。但整日在外面厮混想什么话呢?”
谢蘅那一颗直往下沉的心,此时终于哐当触地,摔了个稀巴烂,他强作不知,顺她心意道:“母亲教训得极是。”
袁夫人抿了一口茶,“我问你。你那个市井中的红粉知己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蘅汗湿脊背,故作不解:“红粉知己?哪来的红粉知己?”
袁夫人搁了茶杯,微微直身,盯紧了他,“谢蘅,你知我平日里为何厌你?因你与你那死得早,死得好的爹最相像!”
“一样的装模作样,还以为能瞒天过海,看着就叫人讨厌!”
“若不是芳之告诉我,我还真被你瞒到鼓里去了!”
谢蘅心中一凛:果然是王道容在背后捣鬼!
“母亲恕罪。”谢蘅皱了皱眉,忙说,“蘅实在不知母亲所指的是谁——”
说到这里,他略顿了顿,像是思索,“难道母亲指的是——”
袁夫人:“是谁?”
谢蘅抬起头,笑道:“这当真是误会了。母亲可还记得蘅有一日路遇行鬼?”
袁夫人拢了拢眉尖。
谢蘅说:“那日我幸得一个女子收留,才捡回一条性命。恐怕芳之所说的正是她吧——”
说到这里,又把之前种种添油加醋复述了一遍。
袁夫人:“这么说是她救你性命?”
谢蘅:“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那女子虽出生寒庶,却品格高尚,不图回报。我见她一人生活总是不易,便尽量搭把手,能帮辄帮了。”
袁夫人心高气傲,最重视士庶尊卑,谢蘅知晓她如今不可能接受慕朝游,他语气虽尽量轻描淡写,力求蒙混过关。
然而不知不觉间流露出的褒扬之意,却让袁夫人冷笑不已。
“照拂一二?不愧是你爹的儿子,没跟你爹相处几年,倒是把他的德行学得十成十!照顾来照顾去,岂不就是又胡搅到了一起?!”
啪!一声脆响,她手里的茶盏已炸碎在了他脚边!
谢蘅慌忙跪倒在了地上请罪。
袁夫人厉声道:“谢家的人简直要被你丢尽了!好的不学,尽学会了你爹那整日围着女人裙边转的那一套!”
“大丈夫不求上进,区区一个贱民也值得你成日费尽心思?”
“我可不管别人家是什么做派,成亲之前,你休要搞这些乌七八糟的,脏了将来你妻子的眼!”
说完,又扭脸对身侧仆役喝道:“把郎君给我带下去好好反省,没我同意,不得放他出门!”
谢蘅知道袁夫人口中的“反省”是什么意思,从小到大,只要惹了母亲不快,袁夫人总要把他关在后院那间废弃了的库房里。
那屋里又黑又冷,刘俭戏称是小黑屋。
谢蘅不想被关“小黑屋”,袁夫人言语间早就出卖了王道容。
谢蘅心中恨王道容暗中捣鬼。他早知晓他不会善罢甘休,没想到竟然搬出袁夫人来压他。
谢蘅固然是个孝子,但他日日受袁夫人欺压而不反抗,也是因为南国重孝,孝道大过天,不敬父母,才是真正社会性死亡。
母命不可违,那两个仆役走上前要架他,容不得他反抗。
谢蘅挣开两人,脸色一下子冷淡下来,“母命不可违,儿不敢有怨言,尔等贱役也敢犯上?”
二人遍体生寒,霎时不敢再动,回眸征询主母的意思。袁夫人不言不语,只淡淡喝她的茶。
谢蘅朝袁夫人略一颔首:“母亲,儿自己有脚会走。”
袁夫人这才不咸不淡指使:“盯着他去罢。”
一路上,谢蘅衣袂翻飞,心事重重。
王道容不会无的放矢,若要对付他,他何必等到这时才出手?
他同他下过棋,他的棋风奇诡深远,不按常理出牌,寻常人下棋走一步算三步,已算个中强手,而王道容行棋,图谋甚远,布局缜密,往往数步之后才显真章。
临近小黑屋前,正好见到个他屋里头的小僮正在附近顾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