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简二房日子如此贫苦,又听他们说是被村民排挤出来的,自责得不行。
不但出了让耀哥儿去读书的束脩费,而且还把自己的私房拿出不少补贴简家人,更重要的是他又给简家人寻了几户人家。
有胡师傅介绍,对方也乐得相看。虽然简家人瞧着过得贫苦,但姑娘相貌不错,性子瞧着也不错,很快就订了人家。
胡师傅又出钱,又出力。
侯生听到这里,已是瞪圆了眼:“等等?出钱又出力?”
胡师傅老脸涨得通红,垂着头让侯生进屋里慢慢说。待两人坐在书房里,侯生更是发觉周遭情况不对。
原本摆在边柜上的青釉瓜棱壶换成了个素色细口瓶子,白玉雕的飞天神女相、玉碟瓷盘也没了踪迹不说,就连端上来的茶盏都不是胡师傅以前最喜欢的海棠茶碗,而是便宜的白瓷碗儿。
看屋里陈设变化,侯生眼皮直跳。他再想想老仆说的出钱又出力,吸了口气:“出钱出力,师傅你不会是出了人嫁妆钱吧?”
“那倒不是……就添了点妆钱。”
胡师傅的话到底让候生松了口气,偏生老仆接下来的话更让他瞠目结舌。老仆心下不满,泪流满面:“哪里是添妆……为了他们一家,咱们郎君的脸面都没了。”
有聘礼,自有嫁妆。
胡师傅寻的都是好人家,对方不嫌弃简二房家贫,还特意补多了聘礼,好教姑娘嫁过去时也有面子。
哪知道简二房竟是如此厚颜,直接把那些聘礼都给昧下了。
待到成婚当日,事情才闹了出来。最让人不可置信的是嫁到那户人家的盼姐儿,她还站在简二房那,说自家缺钱,是她自愿不要嫁妆。
另外一户与招姐儿定下婚事的另一户人家都傻了,闹到后头退婚竟是就拿回了一半的聘礼,与胡师傅也彻底翻了脸。
这还没结束,转头简二房又把招姐儿嫁出去了。据说那户人家儿子是个痴傻又有躁病的,同样也是收了聘礼没给嫁妆。
甚至胡师傅还没回过神,他花了束脩费送去学室的耀哥儿就把同窗打伤了,他们不赔钱也罢,简二婶还上门叫嚣是对方把耀哥儿打伤了,把学室给砸了。
最后,学室只得让耀哥儿退学,又来问胡师傅要钱赔偿。
“这才多少时间啊……”
“咱们郎君的脸面,咱们郎君的脸面……”老仆听到这里,忍不住痛哭出声。
短短几个月功夫,胡师傅的面子里子全被踩在地上。胡师傅像是喝了口黄连水,那是有苦无处说,与人说自己是被他们一家欺瞒的,非但没平息流言蜚语,还更让人鄙夷不耻。
“原先请郎君去做西席的人家都跑了,就连来府上读书的小郎君们也都不来了……”
能被这般泼皮无赖给骗到,谁还能信胡师傅能教好自家孩子?原先那些学子尽数不来,胡师傅也彻底没了进项,只能把家当变卖,辞退转卖了仆役,这才勉强过活。
就连仆役,也就剩下了老仆一人。
胡师傅说出这段时间的经历,再次老泪纵横:“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识人不清……”
侯生万万没想到,后头还有这么多事情。他后怕不已,同时又深感庆幸,要是自己摊上那么一个外家,恐怕往后全家日子都难熬。
幸亏……幸亏……
侯生情绪复杂,勉强安慰胡师傅几句。只是他还有件事想不通:“胡师傅,这,这户人家您为何,为何从一开始这么相信他们,还愿意为他们担保?而且一而再,再而三的……”
教侯生想来,胡师傅对于那户简家的态度格外古怪,仿佛像是中了蛊般,恨不得把所有好的东西都给对方。
胡师傅嘴唇哆嗦了下,欲言又止。他深深低下了头,呐呐着:“都是我的错……”
等了半响,侯生没等来其余话语。他忍不住往老仆那瞅了眼,偏生老仆对上他的眼也立马垂下头,半点没有透露的意思。
里头一定藏着什么事。
侯生想着,终究没有再问下去。他劝说胡师傅要不离开县城,搬回扬州城里,直到见着时间不早才匆匆告别。
胡师傅望着侯生坐上驴车,消失在道路那一端。他转身往院里走,越往里走,背脊越发佝偻。
他晓得自己上次与侯生的事,早已损了师徒间的感情。
侯生能来探望,已是最好的了。
老仆瞧着胡师傅的模样,心里不是滋味。等跟着胡师傅进了屋,他取出侯生送来的糕饼盒子,送到胡师傅跟前:“郎君,候郎竟是把府学发的糕饼送来了呢!仆之前听人说,这糕饼是府学食堂那位新来的简厨子所做,有价无市,好些人求购都买不到呢……”
“候郎心里还有郎君您的。”
“往后等候郎来了,咱们再与候郎好好说说……”老仆一边念叨着,一边取来酒壶为胡师傅斟上一盏:“今儿个是中秋节,郎君您……郎君?”
老仆注意到胡师傅许久没说话,怔怔抬起头来。胡师傅双手紧紧抓着礼盒,死死盯着礼盒,他的双手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瞳孔缩小:“字……字……”
胡师傅腾身而起,身体又猛地往前倒去。老仆惊呼一声,下意识伸手扶住胡师傅,顺带瞅了眼礼盒。
礼盒上围着一圈腰封,上面是龙凤飞舞的一行大字:青松拔木,白玉映沙;桂林一枝,昆山片玉。
这些皆是前朝词句,用以比喻出类拔萃之人,作为祝词送予扬州府学的学子,再合适不过。
老仆脑海里闪过一道灵光,却又被手上传来的战栗感所惊到。他低头看向胡师傅,面上的血色骤然消退:“郎君!郎君!?”
凄厉的呼喊声穿透了屋顶,引来周遭住户的注意。虽说胡师傅的声名跌落谷底,但终究还是有老街坊记得他的好。
片刻功夫,便有人急急推门而入。
来人见着面色惨白,闭目晕厥过去的胡师傅,连连呼喊着人拉来驴车,赶紧送去医馆治疗。
屋子大门敞开着,无人记得要关上。
糕饼摆在桌上,微风轻轻吹拂过腰封,刷拉,刷拉。
与此同时,简家人和黄家人走在一起。他们簇拥着往河边而去,周遭几座村子的村民也聚集在一起,时不时响起与简雨晴等人打招呼的声音。
“简娘子,好久不见。”
“简小娘子出落得越发漂亮了,您还记得我不?您刚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这位是云哥儿吧,长得真俊俏。”
“云哥儿,这是我家女儿……”
简家人与黄家人不得不加快了脚步,这才好不容易避开了那帮子人。他们来到河岸边缘,夏末初秋的微风已带着些许凉意,在河边感受格外深。
河面上,星星点点的燃灯飘动着。
简娘子半蹲着身子,把自家的燃灯也放了上去。
她盯着燃灯直发愣,忍不住想起往年。
自打郎君失踪……又或者去世以后,她每年都把希望寄托在神佛之上。
燃灯亦然如此。
她每回都会在燃灯里写上祈愿,祈求老天爷能让郎君平安归来……唯独今年她忘了这事,连燃灯都是前两日临时做的。
简娘子松开了手,由着燃灯随着小船远去。她瞧着燃灯渐渐变小,渐渐只见得一簇小小灯火,到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心里那口子气也渐渐消散。
简娘子站起身来,瞧着儿女们也放下燃灯。她拉着儿女的手往回走,快到简家院子的时候冷不丁开口道:“回头咱们选个吉时吉日,给你们阿爹造个衣冠冢吧。”
简雨晴、简云起和简岚愣了愣,而后齐齐应了声。且不说对阿爹两字完全没印象的简岚,简雨晴和简云起相视一眼,眼底闪过点雀跃来。
衣冠冢哎?对吧!
终于要建衣冠冢了哎!
那说明阿娘已经不记挂阿爹了对吧!
要不是简娘子还在前头,姐弟两人都要笑出声来了。
哎,也不是他们不孝顺。
比起六年没见,疑似不是死了就是抛妻弃子的爹,肯定还是阿娘重要。
简云起斗志满满,附在简雨晴耳边嘀咕道:“回头我就与黄叔说,请他帮忙寻个有本事的方士,早些把这件事处理好。”
简雨晴深以为然:“交给你了。”
建立衣冠冢得请方士选择风水宝地,吉时吉日,饶是简雨晴姐弟俩想尽快置办此事也不得不耐着性子等候,把这是委托给黄叔后一行人又回了城。
次日,扬州府学照旧开了学。
等到午食时间,食堂里照旧涌入了数不清的学子。
照旧,范郎和平生没有在内。
赵生蹙着眉,心事重重地端走今日的午食。回到座位上,他不像往日那般先品尝美食,而是与身边人说话:“候生就是心软了些。”
“他与胡师傅情意不同。”
叶生摇摇头,拿着汤匙把米饭搅拌均匀。他嗅着板栗的香味,豪爽地来上一大口。
这道米饭,板栗是主角。
每一颗板栗都是金灿灿的,软糯生香的,细腻甘甜又香软无比。再配上焦香油润的腊肠、水嫩鲜香的菌菇、还有切成小丁的胡萝卜以及吸饱了油脂的米饭,一口下去满足感超强。
叶生眯着眼睛,陶醉地品上一大口。他意犹未尽地回味着嘴里的味道,同时与赵生道:“他昨日刚刚去看了胡师傅,胡师傅就忽然痪瘫,侯生肯定接受不了,过去探望也是正常的。”
第一百二十四章
“胡师傅啊……”
“这么说也是,偏偏是中秋节。”
“算了,我们还是先享受午食啦。”叶生开开心心的,迅速把那些事抛到脑后。他眯着眼睛,点了点桌上的餐食:“快点吃啦,这板栗焖饭真的很好吃。”
今儿个的主食是板栗焖饭。
特制的砂锅迷你小巧,里头的食材铺设得满满当当。板栗与腊肠各霸占一块天地,间隙用香菇丁、胡萝卜丁填满,食材缝隙间还能见着放在最里面的米饭。
叶生又舀起一勺板栗焖饭,幸福地放入口中。栗子与米饭混在一处,随着不断咀嚼而,甜味也变得越发浓郁,直至满嘴都是板栗的甜香味。
再然后涌上前的是腊肠咸香丰腴的味道,经过蒸制与炒制的双重处理,腊肠软硬适中,肉香更是融于米饭之中。
“哇,里面还有锅巴。”
“里面还有锅巴?”叶生听到隔壁桌学子的惊呼,赶紧用汤匙扒拉出底下的锅巴来。
砂锅底部的米饭已凝结成块状,底部焦黄,口感偏硬,反复咀嚼的时候又能发现它还有点粘牙。
偏偏就是这种焦香的味道和口感,戳中了叶生的心。每一次咀嚼,米香越发醇厚浓郁,香气在口腔鼻腔间扩散开来,沁人心扉的同时又越发让人食欲大增。
汤匙落在砂锅底部,发出咣当的声响。
叶生醒过神来,目光下移落在空荡荡的砂锅上:“啊啊啊啊……吃光了!”
“再去盛一碗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