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杖,六十杖!
这打下去,自己还能留住这条命吗?
简二婶瘫软在地,哭嚎尖叫。
衙役们如狼似虎地冲上前来,拿着破布堵住她的嘴,直接把她拖了下去。
不多时,外头便响起沉闷的杖责声。
简敬之却比娘子注意到了更重要的一点,他表情凝固,腾地抬起头来:“县君……县君?”
柳县令称呼谁为县君!?
简敬之呼吸一滞,表情骤然扭曲。他僵着身体,猛地看向立在一侧的简娘子:“不可能,怎么可能,不可能……啊!”
“我那大哥,根本就没当上官!”
“他就是个傻子,白痴,蠢货——为了别人出头,愣是丢了自己这条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柳县令嗤笑一声:“蠢货是你啊。”
他站起身来,朝着长安城的方向拱了拱手,而后道:“圣人仁慈,为简秀才平反后因其功劳,而追封其为朝议大夫,其妻为县君。”
朝议大夫,乃是正五品。
简娘子作为简敬允之妻,也受封为县君,为诰命夫人,享有县君所有的俸禄、田地和仆役。
若是简敬之未起这般贪念,他们或许能跟着简娘子前往长安,其余不说光是县君每年可得的俸禄田地和仆役,就足以让一家人过上富贵生活。男丁或得以蒙荫入仕或是流外入仕,女子或嫁入官家为官娘子。
青云之路,近在咫尺。
偏偏简敬之起了贪心,贪婪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弄丢了什么,霸占了那点绳头小利便沾沾自喜。他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还把那芝麻当做了宝啊!
简敬之瘫软在地,双目发直。
就大嫂当初对自家的好,要是她成为县君,他能捞到多少好处?他本想要的荣华富贵近在咫尺,却是被他丢到一边。
他挖空心思,绞尽脑汁都想攀附上的青云路,竟是,竟是早早被自己丢弃。
简敬之傻了,简敬之疯了!
他发出一声声哀嚎,抱着脑袋一下又一下地撞着地面,任凭柳县令在上头说话也没有任何反应。
柳县令不在意,只冷哼一声:“简敬之颠倒黑白,不睦不义,为常赦所不原。今本官判其杖责八十,家私充公,其、妻与子女尽数没为官奴。”
话音落下,他大手一挥。
几名衙役拖起如死狗一般的简敬之往外走,片刻后外头便响起交错的杖责声。
念姐儿和领姐儿年岁还小,却也知事了。她们白着小脸,手里死死拽着张嘴哭嚎的弟弟,呆呆地被衙役拉了出去。
简娘子收回目光,却是冷得很。
柳县令处置完两人,又带着笑脸与简雨晴三人道:“简娘子,稍后我还把此事禀报于刺史,关于您的诰命、封赏之物,或许还要迟上些时间才能送达府上。”
简敬允是如何瞒天过海的,可否有官员在其中渎职,到底有多少人会牵连在内?柳县令光是想想,便是头大如牛。
简娘子低低应了声,领着儿女往外走。
外面简敬之的杖刑还在进行,简二婶的杖刑已告一段落。她被打得血肉模糊,被衙役拖下刑凳时就如一滩泥水般滑落,重重跌在地上,只勉强发出几声呜咽。
简娘子脚步一顿,漠不关心地走了过去。她没有一丝一毫的难受,反倒是觉得心中大快,藏在心头最后的那点郁闷也尽数散去。
简二婶挣扎着,勉强抬起头来。
她只遥遥见着简娘子的背影,绝望地发现别说拉近距离,她离嫉妒羡慕的妯娌竟是越来越远。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简二婶满脸怨恨,又忍不住惨叫出声。
拖着她的衙役才没有什么客气可言,甚至还给了她两脚:“叫什么叫,贱婢!”
简二婶一路被拖进了牢狱,重重摔在泥巴草垛上。只是她顾不得身上的疼痛,目光震惊地落在两个女儿身上:“你们,你们为什么在这里?”
念姐儿和领姐儿红着眼,低声道:“阿娘,县令说……阿爹不睦不义,为常赦所不原,将我们都没为官奴了。”
简二婶呆若木鸡,脑袋里空茫茫的。
她半响才勉强撑起笑容来:“没事的……没事的,还有盼姐儿,盼姐儿一定会拿出钱来,会与我们赎罪用的。”
念姐儿和领姐儿垂着头,欲言又止。
她们不想打破阿娘的幻想,只默默地缩在角落里,听着墙壁那侧男牢里传来的尖叫和哭嚎声。
再过几日,盼姐儿进来了。
只是她不是来救简二婶出去,而是因被夫家人以义绝名义离婚,并因冒充县君之女的罪名关入牢狱。
到此,简二婶彻底没了希望。
第一百三十二章
盼姐儿哭哭啼啼的,捶着牢门喊冤枉。
直到牢房里的皂隶直接盆脏水进来,她才止住哭喊,跌坐在草垛上。
简二婶嘴唇嗫嚅:“盼姐儿啊……”
盼姐儿恶狠狠地扫视过来,冲上去揪住简二婶的头发:“都是你,都是你和阿爹害了我!”
她本为出嫁女,娘家出事也不牵连于她的。偏偏爹娘为了名头,硬说她是简伯父的女儿,还跑去去公婆打架,这才给了赵家以义绝离婚的机会。
“都是你们的错!我不要当官奴啊,我不要!我应当是官娘子才对!”
“我们那般,还不是为了你?”
简二婶起初还有愧疚,后头也是怨恨起来,与盼姐儿厮打在一起。
不过她因着杖责还没有疗养好,所以没两下就被盼姐儿摁在下头,狠狠打上好几下,连两个妹妹来拦都没拦住。
最后还是皂隶听得烦心,又往他们身上浇了两盆臭水,这才让她们安静下来。
盼姐儿冷静下来,又开始抹眼泪。
只是那袖儿都是股恶臭味,让她闻着都反胃。她垂首望着自己穿着的麻布囚衣和草鞋,越发怀念在赵家时的日子。
盼姐儿想着赵家的好衣衫,好饰品,好被褥……教她能回去,她定然会老老实实,做个孝顺新妇的。
盼姐儿抹着泪,又想起事来。她瞅了眼囚牢,双眼忽然亮了起来:“招姐儿呢?招姐儿应当不用进来的吧?她家里富裕阔绰,她可以把咱们赎出去的。”
简二婶心虚地睨了眼盼姐儿,没说话。
招姐儿真会愿意出钱来救他们吗?要知道比起嫁去官吏人家的盼姐儿,招姐儿嫁的人家就不尽如人意。
正巧耀哥儿读书,他们生活开销都要钱,夫妇两人索性从里头挑了个家里富贵,愿意出大笔聘礼的嫁了过去,至于女婿是不是痴傻,是不是有点躁狂,他们心知肚明又假装不知道。
待招姐儿出嫁以后,除了回门时回了娘子一趟,再往后那是连个音讯都没。简二婶想了想,呐呐道:“那丫头都不会回来,哪能啊……”
话还没说完,外头响起阵阵脚步声,间隙还有皂隶讨好的声音:“大娘子请慢些走。”
几人的闲聊声戛然而止,齐齐往外头看去。脚步声由远至近,而后几人便见着两名皂隶弯着腰,小心翼翼地请着一位戴着斗笠的妙龄娘子进来。
那娘子一身的莺色衫裙,外套了间粉色半臂,那脚上踩着的一双绣鞋沾了泥还能看出是玉裳坊所做的上品绣些,直让知晓些的盼姐儿看红了眼。
“阿娘,盼姐儿……”
“招姐儿!?”盼姐儿听到妇人的声音,登时欣喜若狂。她与简二婶说道:“我就说了,招姐儿定然会来救我们的。”
简二婶总觉得哪里不对,又心里欢喜。她呐呐着,想要上前瞅瞅女儿的模样,仰起头却见着斗笠纱帘下那一抹皮肤。
她双眼圆睁,牙齿骤然咔咔打架。
盼姐儿还在与招姐儿说话,然后就被简二婶的模样吓了一跳:“阿娘,你怎么见到阿姐不说话,倒是像……见了鬼似的。”
简二婶没说话,面色惨白如纸。
倒是招姐儿笑了笑,缓缓取下斗笠来。
先是皂隶重重抽了口气,而后念姐儿和领姐儿也惊得捂住嘴,眼眶里直滚着泪。
最后盼姐儿尖叫一声,往后倒在草垛上。只见斗笠下是张面目全非的脸,青紫的脸颊和嘴角,一侧脸上的烫伤与疤痕,哪里还有盼姐儿出嫁前的清秀模样。
简二婶全身颤颤,牙齿打架。
招姐儿低低笑了声,容貌更如恶鬼一般。她托了托坠在耳边的发髻,似笑非笑地瞅着盼姐儿,瞅着简二婶:“说话啊?说话啊……我让你们说话啊!”
她的声音一回比一回高。
简二婶涕泪横流,盼姐儿瑟瑟发抖。
念姐儿和领姐儿没忍住,哇的哭出声来。招姐儿瞥了眼两个妹妹,眼底闪过一缕痛楚,又怨恨地看向简二婶与盼姐儿。
“都是阿娘的错,你别怪我!”
盼姐儿连滚带爬地躲到后头,眼里带着恐惧和害怕。
不过这并没什么用,招姐儿似笑非笑的。在她眼里主犯是阿爹阿娘,而盼姐儿也是个从犯,只要盼姐儿稍稍是个明白人,稍稍让她们家有些名声,她也不会嫁到那般人家去。
招姐儿嘴角噙着笑,眼里却是不带半点笑意:“你们不得感谢我吗?我与柳县令打了招呼,你们一旦被发卖,就会先送到我家府上。”
“到时候,我会好好看顾你们的。”
“………”盼姐儿的心跳错了拍,面上满是恐惧。
且不说简二房是如何悔恨绝望,另一边简雨晴一家人却是平静得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们照旧去食堂工作,照旧琢磨新鲜吃食,日子宁静又平和。
只是平静的汪洋之下,是汹涌的海潮。
简家人心里并不平静,尤其是尹博士前来劝说以后:“简秀才当年被追封为五品官员,意味着云哥儿可以直接为八品官员。”
圣人的追封,是遗憾,也是肯定。
即便简敬允已然过世,也愿意给他的后人一个前程,一个机会。
八品官员,放在府学里也是普通博士,或是四门助教的品级,要是前往中县担任县丞、县尉、乃至屯监丞等职务。要是简云起愿意前去长安城,参与并通过六部考核便能为六部主事。
别看小小的八品官,却是许多人大半辈子才能达到的等级。像是柳县令蹉跎多年还是七品官,而他身边的那位赵主簿至今还是未入流的官吏。
即便如此,赵主簿也依然是县里极为体面的存在。比起成为厨子,日后成为酒楼饭馆食肆的主厨,尹博士建议简云起再多考虑考虑。
这难得的机会,真要放弃吗?若是尚在大半年以前,简娘子定然会要简云起入仕为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