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马车也缓缓停在巷口。
靠在窗边的简雨晴闻到一股子鱼腥气,她瞅了眼外头,见着巷子内外聚满了摆摊和购物的百姓,正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他们所乘坐的马车。
这里的环境,瞧着不太好。
侯生来得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当时急着搬家,恰好简敬之他们的房东在出租。同样的院子,只要别处二分之一的价,虽然摆摊的人多了点,但也热闹,离镇上各处地方都近。”
候生率先走下马车,与从巷子里出来的老仆打了声招呼。他转身看向简雨晴四人,介绍道:“这位是王叔。”
王叔脸上带着喜色:“简娘子,这位是晴姐儿?还有这位……”
当看到简云起的时候,他愣了愣。王叔眼睛微微睁大,颤声道:“是……起哥儿?”
简云起瞅了眼王叔,点了点头。
王叔的眼眶瞬间红了,想伸手拉一把简云起,犹豫了下又没伸出手。他侧着身子,抹了抹眼角:“你与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要是,要是……”
王叔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不过简家人都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毕竟王叔都认得简云起,更不用说胡师傅了。
王叔花费半响,才稳住情绪。
他目光一转又落在缀在最后头的简岚身上。王叔瞧着脸蛋肉乎乎,圆嘟嘟的小女孩儿,一颗心也瞬间化了。他放柔了声音,和蔼地看着简岚:“这位就是二娘子吗?”
简岚下意识昂首挺胸,露出甜甜的笑容来:“王叔好,我叫简岚哦,王叔可以喊我岚姐儿。”
“好好好,岚姐儿。”
王叔脸上绽放笑容,连忙引着简家四人走入巷子,在众目睽睽下走进胡家。
等他们消失在门外,外面瞬间哗然。
不光是顾客说着话,就是商贩也停下动作,兴奋地议论起来:“就是他们吧?”
“先头那简敬之大嫂家的?”
“瞧瞧那模样,那身量,多有气质,一看就知道跟他们不是一路人!”
“那简敬之就是丧尽天良!”
“说起来,胡师傅也是位苦命人呐……”
外面的议论声并未传到院子里,简雨晴四人跟着老仆王叔往里走。
入眼的一幕让众人齐齐一愣,只见院子里乱糟糟的,堆放着不少家具,只在中间勉强整理了过道出来。
王叔尴尬地解释:“家里人手不够。”
胡师傅之前便转卖了其余仆役,等搬到这里以后,狭窄的住处又无法容纳其余的家具家私。
他们有意转卖,但王叔又得陪在胡师傅身边,只能每日抽出一点时间整理,慢慢再把东西收拾好。
屋子里比外面要好上许多,除去浓烈的药味以外东西摆得规规整整,到底瞧着有几分官宦人家的精细模样。
胡师傅躺在最里头的炕上,身下垫着条青色褥子,身上披了件圆领绿衫子,盖着半张绒毯。
他见着几人进来,脸上登时露出笑容来——只有一半脸是笑的,另一半脸还僵着原来的模样。他一手支着炕,努力撑起身体来:“简,简,简娘子……”
声音含糊不清,却也能吐出几个字。
候生闻言,三步并两步上前:“师傅?胡师傅!您能说话了?王叔,这么好的消息您怎么不早说——”
“昨日晚上起,郎君忽然就能说几个字了。”王叔擦了擦眼角的泪,说道。
简雨晴跟着简娘子往前走了几步,细细打量躺在榻上的胡师傅。他虽是半瘫着,但身上毫无异味,可见王叔照顾得周道仔细。
那边,简娘子犹豫了下也按着候生的介绍称呼道:“……胡师傅?”
胡师傅的泪,这下是控制不住地往下落。他吃力地张着嘴,一个字一个字往下说道:“你,你,你们,过,过得,好,不,好?”
简娘子看着胡师傅的模样,心里也酸涩得很。
自家人是受害者,眼前的胡师傅也是。
说到底胡师傅作为简敬允的恩师,也无需做到在对方死后,还帮衬其家人的地步。
偏偏胡师傅就是去做了,甚至他是真心实意把简敬之当做自家后人去对待,偏偏却是落得这么个结果。
这还是知道真相了……
要是与晴姐儿做的梦境那般,胡师傅能得到真相吗?或者说他得到真相时,又会如何崩溃?
简娘子眉眼柔和,索性捡了个凳子坐下。她把这六年来的日子,吃的什么,用的什么,简敬之家做的事,乃至晴姐儿奋起,自家人在扬州城里的见闻,都一一道来。
说到动情处,她与胡师傅皆是红了眼。
等全部听完以后,胡师傅努力挤出话来:“受,受苦了……要,要是,我,没让他,去长安。”
“您这是什么话,是他自己要去的。”简娘子听到胡师傅艰难的声音,哑然失笑。
她了解简敬允,无比了解。
尤其是随着自己跟着晴姐儿走出河头村,来到扬州城,又亲手开始操持生意以后,简娘子对简敬允的那些滤镜也渐渐消散。
胡师傅劝了,他会不去?那怎么可能!
简敬允定然会去,他做下的决定根本无人能够阻拦。
教她说,简敬允是个好儿子,好兄长,好学生,更或许是个好臣子,却不是个好郎君,更不是个好阿爹。
只因着觉得儿子丢了脸面就斥责他不堪重用,不让云哥儿出去见人,压着云哥儿在家读书。
侯生说云哥儿那时,如个老学究。
简娘子指甲微微用力,在掌心落下个深深的烙印,心里刺痛得厉害。
她,怎么,就一直,视若无睹呢?
要是胡师傅早见过自己,又或是与云哥儿熟悉,简家人还会有这般的难事吗?或者说,要是简敬允对自己有些许尊重,简敬之又敢这般对自己吗?
第一百三十五章
等会?自己从未见过简敬允的师傅、同窗和友人?
简娘子忽然愣了愣,面上闪过一丝疑色。她从未想过自己有这么冷静沉着的时刻,能一点点把问题碾碎,细细品尝这裹在蜜糖之下的苦药。
她的夫君简敬允是怎么想的?
简娘子垂着眼眸,思考着往昔岁月。最初他是乐得把自己介绍给同窗友人的,直到……简敬允前往扬州府学读书。
因着河头村与扬州城之间的距离,所以简敬允在城里租了间廉价屋子。
又因着租房用掉了大半银钱,所以简敬允必须在别处节约银钱,起初他隔个十天半个月回家一趟,到后头一月才回来一趟。
简娘子哪里与他分别过这么久,自是有意跟着他搬进扬州。只是简敬允说他大多时间都在府学读书,又说她单纯愚笨做不得生意,让她在家里照顾儿女就是。
说得好听,实则除去照顾儿女外她还要帮忙打点简二房的事情,另外还要忙碌农事,纺织做布,就连孩子读书不好也是她的过错。
那时的她自认为郎君体惜,还颇为自豪地与旁人说道。每每得到邻里欣羡的目光以后,她都分外喜悦得意。
如今想来,好生离谱。
他是真担心自己,还是纯粹不想让自己出现在人前?简敬允带晴姐儿和云哥儿去过城里,却从未提过要带自己去城里逛逛。
简娘子越思考,越觉得漏洞百出。
她思来想去,只留下了一个答案:她的郎君简敬允从未想让她与他的同窗师傅,乃至官场会有联系的人产生联系。
是嫌弃,又或是……
一时间,简娘子觉得她落入冰窟之中,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她眼前黑蒙蒙的一片,无数记忆交错而上,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是啊……为什么呢?
为什么简敬之在得知兄长身死后,第一反应是说自己死了,而且胡师傅等人都没产生任何怀疑?
或许是他早就在人前说过。
家眷无法出席,是因为身体差;孩子无法出席,是因为年纪小。指不定简敬之已察觉到兄长的打算,才会理所应当顺着话题往下。
哈……哈……哈。
她,她是掉进了个什么狼窝里?
简娘子醒过神来,一张脸已煞白无比。
只是面对视简敬允为亲子的胡师傅,简娘子还是为他留了最后一丝体面。
她收敛心情,交错的双手微微握紧,指尖用力掐住手腕里的肉。锥心的疼痛窜上天灵盖,顷刻间让她冷静下来。
简娘子笑容平和,柔声道:“那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又与胡师傅您有何关联?胡师傅您一心教导他,又帮他良多,上当受骗也不是您的缘故。”
“您要好好疗养身体才是。”
“我,晓得,晓得的。”胡师傅艰难地挤出话语来,他睁着浑浊的眼睛,努力看着简娘子:“你,瞧着,很好。”
这个好,是身体健康的好,吗?
简娘子手指颤了颤,到底是没把这问题说出口来。她笑容温柔,专注与胡师傅说话中,以至于全然没注意到简雨晴和简云起投来的视线。
简雨晴觉得自家阿娘,瞧着怪怪的。
偏生尚在胡家,她也不好直接开口询问,只能暂且把疑问放在心底。
胡师傅身体尚未康复,说了片刻功夫就没了精神。
简家人见状,连忙起身告别。
等走出房门,简娘子才悄声询问候生与王叔:“胡师傅的病,还能好转吗?”
“应该可以吧?”
“胡师傅的情况,比之前好多了。”候生听罢,笑着回答道:“胡师傅是中秋节那天病倒的……哦,对了,那中秋糕饼盒子上的字是起哥儿写的吗?”
“叫我云哥儿吧。”简云起经过先前在马车上的对话,对候生也没了先前的看不惯。他先点出称呼问题,又点点头:“我写了,阿姐还有阿娘也写了吧?”
简雨晴点点头:“嗯,范厨,还有丰姐儿也来帮忙了……原来是从字上认出来的吗?那还真是好运气。”
要是送来的不是简云起写的,胡师傅恐怕一时半会还发现不了真相,也不会引来尹博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