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徵亮出自己太子府詹事主簿的身份,让这些衙役和兵将放了这两人,后者十分犹豫。
魏徵道:“尔等放心,若是有人问起,所有责任全由魏某承担。且,我正打算前往幽州,前去见王君廓王长史。”
这些人听得他这么说,这才将两位前东宫的属官放走。
魏徵到了幽州后,劝说王君廓:“长史早年就跟随太子殿下,身经百战,自然明白太子殿下的为人品性。我自长安带来殿下的旨意,对前东宫余党绝不牵连。”
王君廓阴沉着脸,对他私自放走两人颇有意见:“这李志安与李师行昔日都曾经是追前太子与齐王的武将,若是他们心怀叵测,魏主簿,这后果你担得起吗?”
“正是因为他们重要,所以魏某才自作主张放走他们!”魏徵却不惧他的怒火,淡然道,“昔日东宫将领薛万彻出逃,听消息他是往山东去。山东是什么局势,大将军想必也清楚。”①
王君廓当然清楚。山东那边聚集了大片的士族和前隋时的起义军,无论在朝在野都是一股庞大的势力,且土地肥沃,是天下粮仓,因此也一向是前太子和太子竞相拉拢之地。
魏徵更清楚,因为他的家族就是山东的一个破落小士族,而李建成在山东的势力几乎可以说全是他一手拉拢经营起来的。他很明白薛万彻如果与山东那些人合在一起,能够迸发出多大的能量。
他苦口婆心道:“殿下的旨意已下,现在全天下的人都在盯着。若是执意将李志安与李师行五花大绑,押入长安,那沿途所经之地,所有的人都能看到这样的场景,殿下的赦令也就会成为一个笑话!日后谁会相信殿下的命令?!”
王君廓沉默了下来。
魏徵又道:“薛万彻与跟随他的那一批东宫将领们未必就想着要造反,只是担心自己的身家性命而已,本身也在观望赦令是否真实有效。若是他们知道李志安李师行被押入长安,恐怕就真的要反了!
“所以,王长史,双李虽然不是什么紧要人物,但此事却是兹事体大啊!”
王君廓道:“可若是长安那边日后追究起来……”
说来说去,无非是不想担责罢了。
“我来之前,殿下已经授权我便宜行事。”魏徵道,“若真有事,我一力承担!”
王君廓一咬牙:“那就依魏公所言!”
魏徵走出王君廓的府邸之后,只觉得浑身轻松。
他回过头去,看着原本属于李瑷的幽州都督府的重檐翘角渐渐的隐于黑暗之中,心中如明镜一般了然。李瑷他很了解,虽然暗中投靠了李建成,但实际性格胆小懦弱,也绝非将帅之才。所以,朝廷才派作战经验的军中将领王君廓来襄助他。李瑷与王君廓素来交好,若是王君廓诚心劝说,李瑷绝不会铤而走险。
而如今,王君廓杀了李瑷,立下大功,恐怕接下来的幽州都督之位就是他的了。
魏徵摇了摇头,心下叹息。
大唐初立,可是从朝廷到地方,绝大多数人的心态却依然与前隋时的乱世没什么区别,冀望自己能够成为一地枭雄,争权夺利,眼光却从来不能放得更远一点。这天下,要做到真正的安稳,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路走。
魏徵与王君廓的谈话在几日后就摆在了李世民的案上。
他看了之后,发出爽朗的笑声,显然极为高兴。
他拉着长孙氏的手,欣喜的道:“看来,魏徵的确是真心投靠于我!否则不会愿意背上这样的责任将双李放走,又与王君廓对上。”
长孙氏对他盈盈拜下:“恭喜二哥又多了一位经世之才。”
……
“什么?您想要去举报朱屯副?”周自衡诧异的看着赵卓。
他这是又被什么人给挑唆了?
赵卓踱来踱去,见他一幅不赞成的样子,宛如被人泼了一盆冷水:“十三郎觉得此事不妥?”
朱十安和程琰在家躲了半个月之后终于如常的来屯里点卯了,他精气神全无,毫无之前的高傲,这让赵卓从心里感到舒坦。他瞅准时机逮着朱十安好好的嘲讽了一通,对方只是阴鸷的看着他,这让他又觉得有些无趣,还有点毛毛的。
赵卓和酒友们聊起这事儿,几位酒友都劝他,何不趁着这个机会举报朱十安是齐王余党?让他下狱,从润州屯甚至整个江宁县消失,除掉心头大患。
这让赵卓十分动心。
对啊,既然能把朱十安从润州屯踢走,何乐而不为呢?
“不,不是现在。”周自衡缓缓的摇了摇头,“把他踢走可以是任何时候,但不要现在做。”
他坐在了赵卓的对面:“您想想,现在除了那一些核心人员之外,有传出来其他人被下狱和株连的吗?甚至,连原本的东宫洗马魏徵都被封为了太子詹事主簿,这说明了什么?”
赵卓又不傻,他抚了抚胡须:“说明了太子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
“然也!”周自衡道,“之前因为争位,朝廷分成好几派,大家不得不站队。现在结果出来了,如果要清剿的话自然容易,可是清剿结束后呢?所有人都被牵扯进去,那朝廷还怎么继续运行?天策府人才再多,能把从上到下空出来的全部坑都给填上吗?”
当然是不行的!
所以,李世民不想要再起事端的话,绝对会就此打住,息事宁人。
听他这么一分析,赵卓被丢弃的理智终于回来了,也知道这个时候去举报朱十安会有隐患,最终只能打消了这个念头。
等到一旬过后,从长安传来了新的赦令,规定六月四日之前与隐太子以及齐王有牵连的,以及在十七日李瑷造反之前与他有来往的,一概不允许相互告发,若有违背这项命令的,不管真假一律以诬告罪处置!
赵卓握着周自衡的手,后怕不已:“贤侄啊,还好有你在我身边为我出谋划策!”
周自衡也没想到后续真的来得这么快,谦虚了几句。
“屯监何必把目光放在这等人身上?”他笑道,“最近就是收稻子的时候了,咱们应该关注这事儿才对。今年的收成,绝对不差!”
最近整个润州屯里忙的就是这件事情。
除了赵卓之外,所有人都被派出去巡田,监督屯户们将水稻收上来,然后称重入库。在赵卓的“徇私”下,江宁县的两处屯田被分给了周自衡和杨思鲁,朱十安、程琰以及其他的掌固们只能去更远的其他屯巡视。
不过,这一次掌固们都没有什么怨言。春巡周自衡已经替他们去了,这次他们再不去怕是说不过去了。况且,甲字屯一向由周自衡负责,那稻子长得让人看了都心喜,收割的时候他自然要在。
两位奔赴丹阳的掌固正在驿道边的茶亭里休息,他们已经在七月的毒辣太阳下赶了一上午的路了,稳妥起见最好在茶亭里待到申时,等太阳不再那么炙热的时候再出发。
休息一两个时辰,两人难免会谈论起最近大家都在关注的事情。
“听说了吗?最近越州有人举报齐王余党,已经被定为了诬告。”
“啧啧,可真是惨,本来想趁着这个升官发财的,没想到却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惨什么呀!谁知道他举报的那人到底是不是齐王余党?”
“也是。不然只要自己看不顺眼的就说是隐太子和齐王余党,这天下不就乱了套了?听说东宫的主簿魏徵最近正在到处巡视,防的就是这个。”
听到这里,不远处背对着他们的青衫文士微不可见的轻咳了一声。
两位掌固并未察觉。
“你知不知道,其实咱们屯监前些时日也想要去举报朱屯副的?”左边那人压低了声音,“结果被周录事给劝住了。”
“真有此事?”
“当然是真。我在外面亲耳听到的。屯监可真的要好好感谢周录事一番。”
“可不是?”
两个人窃笑起来。
然后有人感叹:“不过,周十三郎虽然年轻,但我也不得不佩服他的定力。朱十安之前如此针对他,他却没有趁着这个时候落井下石,殊为难得。”
“然也。”另外一人也赞叹道:“而且他看着年轻,于农事上却是经验丰富,你有没有去看过甲字屯的屯田?”
“看过了,的确长得比周围的都要好,也不知道这次的最终数量称出来到底能有多少。”
“肯定是比往常要高不少的!”
“可惜不能亲见。”
他俩长吁短叹,为不能亲眼见证最后的结果而感到遗憾。
待到太阳不再挂在正中了,两人看了看天色:“走吧!”
这才出门上马,然后消失在了驿道上。
那位青衫文士自然就是进了江南地界后就轻车简行、低调行事的魏徵。他已经离开长安城将近一个月,为李世民大肆宣扬他的赦令。功夫不负有心人,原本的东宫大将薛万彻在听到了一系列故事后终于从躲藏着的终南山中走了出来,向李世民归顺。
随着他的归顺,天下那些蠢蠢欲动的心思也渐渐地平息了下来。
而魏徵,也从幽州一路往东,最后来到了这里。
他召来护卫,吩咐了几句,护卫匆匆到茶亭主人处问了什么,然后返回答复:
“主簿,他们就是润州屯的掌固。此处前往江宁县,大概还需要一日路程,咱们今日到达燕子矶,明早换船出行,约摸上午就能到。”
魏徵颔首:“咱们明日到了江宁县后,先去甲字屯看看。”
护卫领命:“是!”
第二日,一艘船从燕子矶出发,停靠在了东山渡口。
第76章
在东山渡口卖水的老王头看到有人下船,热情的招呼:“客人要不要喝水?加了蜜的水,烧开了的,很干净。”
魏徵顶着炙热的太阳,被他这么一喊还真觉得有些渴了,便信步走到了那一片树荫下,顿时觉得凉爽许多。
“行,来三碗。”
他这次来江宁县,并不打算带上大队人马,只带了两个护卫,其余人都留在了燕子矶的驿站里。
老王头动作利索的给三人各盛了一碗。盛夏天气,凉丝丝又带着甜味儿的水从喉咙里灌下去,浑身都觉得舒坦了很多。
老王头见魏徵衣着朴素,其貌不扬,但是带的两个护卫却一看就是精干骁勇之辈,知道肯定不是凡人。
他好奇的问了一句:“客人是来江宁县寻亲访友?”
魏徵微笑道:“老人家为何猜我是寻亲访友?”
“嗐,咱们这儿来得最多的其实是南来北往做买卖的行商,不过我观客人温文儒雅,却不似是商人。那自然就是来寻亲访友的。”老王头乐呵呵的解释道。
“这边来往的商人多?”魏徵看了看四周,除了老王头之外却没有多少人,甚至看上去都有点冷清,“那怎么却不见脚夫和力士?”
“也就这几天少了,大家伙儿都忙着给自家割稻子呢。”老王头道,“也就是我家人口多,用不上我这老头子,所以索性便来这儿卖水。”
而且卖水的收成可是家中一大经济来源。
“原来如此,老人家有福气。”
“福气称不上,客人谬赞了。还有就是现在正好是正午,热得很,我们这里没人会在这个时候出来的,一不小心中暍了也麻烦。我劝客人不妨也在这树荫下等一等,等太阳不那么晒了再走也不迟。”①
魏徵的确是觉得热。他是北方人,第一次体会到南方的热,和北方完全不同,热的同时还闷,身上一直黏答答的,让人觉得极不舒服。于是,他从善如流,在老王头提供的小凳子上坐了下来。
“没想到江南之地也用上了这种胡凳。”
“我们也不知道是不是胡凳,反正忽然之间,城里面的人就开始用上了。”老王头道,他对这胡凳显然很满意,“用起来方便,前几个月大家都在做,木匠们可高兴了。”
“方便倒的确是方便。”魏徵眯眼看过去,发现码头两侧的屋子很多都在拆,有些吃惊,“这些是?”
老王头:“这是要拆或者是准备拆的屋子。”
魏徵狐疑:“为何要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