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也。”钱浏阳回忆,“前些日子,当今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曾经召我入宫,询问医者是否可以真正做到如华佗一般开腹取肠?我一听,就知此事或许与你有关。想来应该是你在江南的事已经传到了长安。”
于是,他便将自己与徐清麦的来往细细说来,听得李世民啧啧称奇,不断的道:“原来真有此事!我还以为不过是夸大其词。”
他又问钱浏阳:“那徐娘子果真神医否?”
“自然是神医!”钱浏阳斩钉截铁的道,“她虽不算全才,精于外科一道,但的确是神医!”
李世民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
钱浏阳笑对徐清麦道:“所以,你做好准备,或许宫中也会召你前去。”
徐清麦挑起眉,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我知道了……多谢钱太医。”
“何谢之有?”钱浏阳感叹道,“如今杏林,惟愿徐娘子这样的人能够更多一些才好,就像是前些时候我们大家在江南所讨论的这样,不断的有新人出现,才说明这个行当是向上走的。”
徐清麦点点头:“钱公有远见。”
可惜,不是所有人都会如他一样这般想。
钱浏阳又手舞足蹈的和她说自己之前收到孙思邈的信,还有刘神威的画,这才知道他们竟然从姑苏回到江宁后就开展了一场解剖。
“老朽当日就应该多停留几日,跟着你们去江宁转一转的。”钱浏阳痛悔不已。
当时看取胆手术,术区只有腹部肝胆这一块,而解剖却是全身的脏器都能看到。
他又意味深长:“如今,你的解剖图例已经在太医院掀起了阵阵波澜,大家褒贬不一,若你有朝一日进入到太医院,恐怕要做好心理准备,来找你谈医论道之人会有很多很多。”
甚至,看不惯她痛批她的人也很有很多。
她的解剖图所牵涉的不仅仅是外科这样一门新的医科,更重要的是对过往医学典籍某些内容的推翻,甚至是整个脏腑学说都要被颠覆,这简直动摇了很多人的医学根基。
既然根基是错的,那从上面生长出来的诊疗方案会是对的吗?
于是,太医院由此陷入到了一场激烈的争辩之中,几乎所有人都被卷入其中,这场风暴甚至到今日都还没有停歇下来。
第86章
徐清麦又喜又忧。
忧的是自己若是真进了太医院恐怕要面临风暴。
喜的当然是有讨论才有进步。最怕的就是一个东西丢出去了,却依然是一潭沉默的死水。当然,她无法也没能力给出最后的真理,只能抛砖引玉。
在她看来,传统医学其实瑰宝无数,而且他们是有能力演化为现代医学的,只是后来太过于注重哲学思辨和玄之又玄的阴阳那一套,将路越走越窄。
徐清麦很期待看到此时在没有后世那么多复杂因素掺杂进来的传统医学,在加入现代医学的知识以及思维逻辑之后会演变成什么样子。
她对钱浏阳露出笑容:“有讨论是好事。”
钱浏阳显然也是这样认为的,因此并不显得太过忧虑。
就在徐清麦在钱家和钱浏阳畅聊的时候,周自衡也终于回到了司农寺。
他可不敢像在润州屯那样,每日大摇大摆的等到上午十点才去,而是早早的就起来了,准备在点卯的时候准时到达。
虽然天才蒙蒙亮,但里坊的大门前已经聚集了一群人,等着里坊开门。因着这里是达官贵人们住的兴道坊,大多数都是准备上朝的朝臣以及他们所带的小厮和家奴。
周自衡很感兴趣的观察着周围的场景。
他发现除了一些年纪实在大的官员会坐马车之外,实际上骑马上朝才是主流,而且并没有看到轿子。印象中,轿子是贵夫人才会乘坐的工具,成年男人坐轿容易被人嘲笑。或许,这也说明大唐比起后世的宋明,的确是武德充沛了一些。
而每一匹马的马鞍都被装饰得很讲究,家奴在前头牵马,官员们坐在马上,互相问候致意,有的还会凑在一起聊一聊公事和交流一下在朝会上要说些的内容。
而他的伯父周礼身边明显没有太多人。
周自衡自然得过去问安,他属于人群中的新鲜面孔,只有几位邻居故交叔伯们认识,因此得到了瞩目。
周礼淡淡道:“去到衙门后要谨言慎行……”
他又开始了倚老卖老的念叨,周自衡含笑听着,心中早已经不耐烦,打算明日一定要晚一些来,离他远远的。
这时候,“咚”“咚”“咚”的晨鼓响起,所有里坊的门都被打开,这座巨大的城市从自己的睡梦中完全的醒了过来。
周礼对自己侄子点了点头:“我先走一步。”
他要去上朝。
周自衡则带着随喜先去客栈找了杨思鲁,然后一起去了司农寺。
司农寺所在的通化坊,离周家住的兴道坊十分近,就隔了一条街。这个坊内还拥有整个大唐最大的驿站,都亭驿。都亭驿不仅负责接待所有来长安的官员,还负责把朝廷的公文向所有州县送去,甚至是贡品的一些运输。堪称大唐的官方邮政调度中心,因此占地极广。
杨思鲁的品级不够,住不上都亭驿,只能找了个客栈给他住着。
绕过都亭驿,就可以看到司农寺的大门。
周自衡进了司农寺后直接就被一脚踢到了润州,在寺里面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于是只能按规矩老老实实的等到司农寺少卿下朝。
他想着朝会一时半会儿恐怕结束不了,便带着杨思鲁在寺内公共场所里转了起来。
司农寺比润州屯的规模可是要大多了,而且氛围也要忙碌许多,抱着公文来往匆匆的小吏随处可见。
杨思鲁见了新奇,忍不住喃喃道:“这里与润州屯的清闲相比,简直就是两个世界。”
周自衡笑道:“若是连掌管天下屯田盐池和园林的司农寺都清闲起来,那还得了?”
杨思鲁一想,摸了摸自己后脑勺:“……也是。”
两人走到一处偏僻的小院子内,却听得有人正在惊呼:“巧妙!的确是巧妙的想法!”
他们好奇的围了过去,却是几个人正在围着一个东西上下的研究,定睛一看,却正是他们折腾出来的曲辕犁!前些时候,屯里面的确是送了好几台成品过来。
有工匠赞道:“只不过把直辕换成曲辕,就能省下如此多的力气,你说咱们怎么就没想到这点呢?”
“看来,那润州屯这次要受到嘉奖了。”
“听说还是个年轻的录事发明出来的?”
有工匠嗤笑一声,小声道:“你也信?这一看就是老农户的手笔,他们拿着咱们做出来的东西去领功,这样的事情还少?”
他的言语中显然有些忿忿不平。
另外一个工匠呵斥他道:“慎言!”
院子里安静了一瞬,然后他们又回归到曲辕犁本身,装作刚才那个话题并不存在。
“我看它不单单是稻田用得,麦田也是一样用得的。”一个工匠道,“只是要配合牛来用才能发挥更好的效果。”
周自衡其实在刚刚听到那句闲话时就转身想要走了,毕竟他们聊的就是自己,有点尴尬。偏偏脚上踩到一根树枝,立刻让院子里的几位工匠抬起头来:
“何人?”
他只好停下来,笑道:“在下觉得,其实马也可以,马的服从性也很高。而且北边,马还更易得。”
那位工匠一拍脑袋:“确实。”
被他这么一打岔,刚才的尴尬与紧张氛围立刻就淡了很多。周自衡这才开始进行自我介绍。当然,他含糊其辞,只说自己是下面屯里派来汇报公事的,并没有提及自己的身份。
杨思鲁有样学样。
这几位工匠是司农寺里面专门负责农具的,所以刚运过来的曲辕犁就先送到了他们手里。周自衡和杨思鲁对曲辕犁熟悉得很,因此几个人交流起各种技术问题倒也交流得很愉快。
这时候,就看到负责安排他们等候的小吏匆匆过来:“哎呀,周录事,少卿已经回来了,正在等着你呢。”
“抱歉,抱歉。”周自衡一拍脑袋,这才想起自己的正事,赶紧和这几位工匠告别。
小吏走在后头,忽然被工匠叫住。
“他是?”
他怎么记得那位呈上曲辕犁的录事也姓周。
小吏睁大眼,惊异的道:“敢情你们还不知道?”他指了指场中的犁,“这不就是这位嘛!”
说完后,便也匆匆离开了,留下几位工匠面面相觑。
“真是他啊……”
“所以我说你以后要慎言了。”
刚才还闲话过周自衡的那位工匠涨红了脸:“……没想到,他是真的懂啊!”
这句话戳到了这几人的心窝里,刚才聊天的那些内容,如果没有自己正儿八经的下田种过地,是不可能知道的。大家对望一眼。
有人悠悠道:“看来,这位周录事以后必然前途大亮!”
另一头,周自衡和杨思鲁已经见到了司农寺少卿。
司农寺少卿春风得意,亲手将行礼的两人扶起:“好样的啊!你们润州屯这次可真是给咱们司农寺长脸了!”
原来,前两日正好润州屯今年大丰收的奏折送到了,忙过了登基典礼之后,他们正好在今天的朝会上汇报了这件事。
润州屯虽然屯田面积不大,但是增产将近一半的大好事依然让人振奋不已。尤其是,奏折里写得详详细细,这种增产并不是由于气候的变化,而是由于人力可以控制的技术手段,就更值得人关注。
润州屯可以,那其他的屯是不是也可以?
要是全天下的屯田都能增产一半的粮食,那会是什么样的盛景?
魏徵也向李世民和众位大臣详细的讲述了自己在江宁县的见闻,并且证实了这封奏折的内容是真实的,并不是为了制造祥瑞而作的假。
因此,从皇帝到臣子,都很高兴。认为这的确是上天对大唐的眷顾。
总之,司农寺在朝会上大出风头。
“走,我带你去见见崔寺卿。”少卿带着两人朝崔善为的办公之处走去。
崔善为看着两人满是欣赏:“咱们司农寺能出你们这样的年轻英才,实在是司农寺之福啊!”
他又问了问赵卓,问了问润州屯的情况,听说杨思鲁现在还住在客栈,便让司农寺少卿带他去都亭驿里办理入住。
“咱们司农寺虽然也不是什么顶顶重要的地方,但也没有下面人来了还要住客栈的道理。”
总之,表现得绝对是一幅和蔼可亲的上级模样。
不过,当室内只剩下他与周自衡的时候,周自衡知道,接下来要聊的事情可能才是重点。
崔善为也不急着开口,而是慢条斯理的给他斟了一杯茶,递了过去:“尝尝,从剑南过来的蒙顶石花。”
周自衡也不急,捧起来细细品尝了一口:“鲜馥芳香,好茶。”
崔善为漾起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