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差没把“畏罪潜逃”这个词给挂在嘴边了。
这时候就听到殿门口传来一个清亮柔和的女声:“权大夫切莫以己度人。”
徐清麦的身影出现了大家的视线范围内,她对着所有人拜了一拜:“臣徐四娘,拜见陛下,拜见诸公。”
她的呼吸还有些凌乱,刚结束了所有的抢救工作后便争分夺秒的从后宫赶过来,索性没有迟到,否则还不知要被人编排成什么样。
“免礼,赐座。”
徐清麦大大方方的跪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然后偷偷的对着周自衡眨了眨眼。
周自衡适才一直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司空裴寂眯起眼睛注视着徐清麦,缓缓道:“徐太医,面见圣上岂能如此衣冠不整!你的礼仪何在?”
其他的一些朝臣脸上也露出不认同的神情。
其实,徐清麦的穿着和造型还不到“衣冠不整”的程度,只是相对没那么的隆重。她昨天大半夜随手穿的衣服,忙活了大半夜,结束后便要往这里赶,根本没空整理自己的穿着,就连发型都是长孙皇后紧急派宫女来给她梳的。
而且,她的脸上满是疲惫之色,看上起丝毫没有精神奕奕的感觉,这便给一些守礼的大臣们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
徐清麦苦笑道:“回裴司空,我并非对陛下与诸公不敬,而是刚从宫中匆忙赶来,实在是没有时间更换衣裳,沐浴焚香。”
李世民忙替她解释:“此事的确事出有因。昨日,杨妃难产,于是皇后派人去接徐太医进宫,如今杨妃已经诞下了一位小皇子。”
群臣们一愣,包括权万纪。
然后所有人都恭喜李世民:“恭喜陛下获得佳儿!”
听了解释之后,他们看向徐清麦的眼神却柔和了几分。
周自衡在心中暗笑,不知道这个样子是不是徐清麦故意为之?总之,现在取得的效果倒还蛮好的。她的疲惫现在看在大家眼中已经成为了兢兢业业的代表,是荣耀。
权万纪心里的那根弦动了一动,他眯眼看向徐清麦,心道,真是老天爷都在帮她!他迅速的调整了今日的策略,决定不再追着她这个人猛追猛打,而把重点放在陛下的处事不当上。
“徐太医,”权万纪的笑容都和蔼了几分,“想必你也知道今日是为了何事来此?”
“自然。”徐清麦平静的道,“臣亦有话要讲。”
权万纪做出了洗耳恭听的表情。在他的想象里,徐清麦或许会认个错,然后自己给个台阶下,于是既显出了自己的公正大义,又没有得理不饶人,实在是很完美的结局。
“臣原本只是一介草泽医,幸得陛下与皇后看重,这才进入到太医院。进太医院之时,皇后问我可有什么心愿,我便提了去西市为人看诊的要求。”
“其一,是因为医术与书法、舞蹈等等技艺并无不同,都需要大量的练习,积攒丰富的经验,才能愈加精进。才能从一个普通的医生逐渐演变为一个优秀的医生。
“其二,是因为我自百姓中来,自然也便也想要为百姓做一些实事。民间的大夫难寻,并非臣自夸,如我一般的医生恐怕凤毛麟角。能为老百姓们解决一些病痛,我认为并没有任何问题。”
权万纪面对她坦然的面容,也忍不住讽刺了一声:“可据我所知,徐太医在外面所收的诊金虽然不高,却也不低。”
徐清麦一笑:“换句话讲,就是虽然不低,但也不高。”
有朝臣低低的笑起来。
权万纪的脸色被涨得通红,猪肝一般:“没想到徐太医却是如此伶牙俐齿!”
“伶牙俐齿称不上,不过据理而言罢了。”徐清麦转向李世民与坐在上首的房玄龄等人,“其实微臣原本也想过是不是免费,但最终还是定了一个大约在中等水平的诊金。这也是为了天下杏林,以及我的同行们着想。”
杜如晦颇有兴致的问道:“这又关天下杏林什么事?”
徐清麦道:“杜尚书试想一下,如果人们习惯了免费的看诊,那情况会变成什么样?他们会认为看病不要钱是理所应当。或许,当他们换了一位大夫,还会说‘西市那位徐大夫都不收费,你凭什么收费’?
“长此以往,”
“所以,免费满足的只是我的道德心,但是破坏的却是整个杏林的正常态势。微臣自然不愿意做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徐清麦转向权万纪:“所以,权大夫,这便是那份不算低,但也绝不算高的诊金的由来。”
权万纪被她堵得没话说,他的余光看到不少在座的朝臣们都在微微的点头,显然已经被她的这个理论所说服。
他定了定神:“徐太医考虑周全,我佩服得很。但你身为太医却在当值期间去西市为庶民诊治,不合先例……”
他又将昨日的这番说辞拿出来说了一遍。
这套说辞其实很站得住脚的,原因就在于太医能不能兼职这事儿并无规定,而且拿着朝廷的俸禄却干着外面的活来收诊金,要深究的话的确说不过去。
所以,徐清麦选择坦然认错。
“此事的确是我考虑不周。”她向李世民拜了下去,“微臣愿意受罚。”
李世民让她起身,然后脸带惭愧:“此事,朕也有责任。是朕一开始没有考虑妥当。的确如权卿所说,此事对太医院其他太医们并不公正,也存在着破坏制度的风险。”
他看向权万纪:“权卿的谏言提醒了朕,身为天下之主,日后做事不能全凭个人喜好,而要考虑到全局。”
又看向群臣:“日后,还望众卿和魏徵、权万纪一般,不要吝惜于指出朕的错误。”
百官们感动极了,他们希望的君主不就是这样的吗?虚心纳谏,听劝!
不过,还没等君臣演到肉麻的那一步,徐清麦却又拜了下来。
“陛下,臣还有话说!”她目光炯炯的看向权万纪,“适才,权大夫说微臣身为太医,却为庶民诊治。那么,微臣很想问权大夫一个问题。”
权万纪迎向她明亮得似乎燃起了火焰一般的眼睛,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李世民:“说。”
徐清麦缓缓道:“臣想问权大夫,身为庶民,难道就不能得到良好医治的权力了吗?”
殿中忽然安静了下来。
权万纪心中一紧,大叫不好。他看向徐清麦,语气中有了几分恼怒:“徐太医切莫血口喷人!”
情况似乎一下子调转过来了。
封德彝皱眉:“徐太医,权大夫只是一时失言,你何必穷追猛打?”
“封相公误会了。”徐清麦从容的道,“这句话我并非问权大夫一人,只是恰好听到了他这句话,心有所感罢了。其实,我想问的是在座诸公,天下的百姓庶民们,是否拥有正常看病、看得起病、有病就能随时去看的权力?!”
她的嗓音并不大,但这句问话却如同雷鸣一般,打在这座殿内,也打在了在场所有人的脑海中。
李世民眯起眼来,瞬间之后,整个人忽然放轻松了一些,手指甚至还在椅背上敲了几下。
群臣们如房玄龄、魏徵等人,露出深思和了然的神色,而更多的人却是面面相觑,显然也不知道这个小太医,而且还是位女太医为什么要忽然提出这么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来。
周自衡捏紧了拳头,看向殿中昂然站立的身影,眼中流露出欣赏的神色,血液也变得兴奋起来。
终于到了这一步了。
国子博士孔颖达忍不住回答徐清麦的问题:“百姓们当然拥有正常看病的权利!”
一个人站出来了,其他人自然也要站出来。
“自然,徐太医为何如此问?”
“这难道不是理所应当之事?”
徐清麦听了后一笑,待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她才道:“是,我们所有人都认为百姓们生了病就去看医生,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根本无需讨论,也不用质疑。”
“但是!”她加重语气,“在座诸公有谁真正的去民间了解过,调查过,百姓们真正的医疗情况?他们是不是真的能看得起医生,吃得起药?”
徐清麦转向李世民,她跪坐在地上,第一次心甘情愿的对着皇帝行了跪拜礼,整个身体伏倒在地,额头紧贴着地面。
她跪的是世俗权力的顶峰,是能够改变这一切的人。
“陛下!百姓苦啊!”
第120章
徐清麦是见过苦难的人——说起苦难,太平世道里哪儿能比得上医院呢?
作为全国知名的三甲,有许多偏远地方的人前来求医,困难的人是真困难。有时候,连医护们都看不下去,在内部组织大家捐款。徐清麦到现在依然记得,有一个月,自己一万出头的工资几乎全都捐了出去,简直就是倒贴来上班。
但,穿越到唐朝之后,她才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集体性贫困”。
不是两三个人,也不是一小撮人,而是一个阶级。
甚至这个阶级才是国家人数的大部分。
更让她觉得难以接受的是,这似乎才是历史的常态。
徐清麦将自己春巡中、在平时的出诊中、从江南一路前往长安的路途中所见的,向李世民与众位大臣们娓娓道来。这里面有因为长期饥饿而营养不良的孩子,有大腹便便只因不知如何防范血吸虫的农民,有无钱看病身上长满褥疮的老人,有死于难产和细菌感染的孕妇……
她在讲这一切的时候并没有煽情,言语冷静克制,但反倒听上去更有一种残酷感。
有的朝臣心有所动,眼眶微红,但有的朝臣们却是一脸的不以为然。
但不管大家心里是怎么想的,在徐清麦说完后,殿内的确是一片寂静,连掉了一根针都能听得到。
这样的场景,魏徵也是见过的,他轻叹,站起来道:
“陛下,徐太医所说的确是值得重视。民生多艰,而何为民生?生老病死,都应该包括在内。让百姓们吃饱、穿暖、生病了可以去求医、老了有人赡养、逝世后有人安葬,这些都是朝廷需要去做出的努力。”
封德彝紧接着站了起来:“魏左丞几句话未免也说得太容易了一些,听上去好像轻而易举,实则要耗费大量的人力财力。自古以来,看病都非易事,并非我大唐一朝如此。可见,这才是天下运转的常态,非人力可以扭转。
“而魏左丞轻飘飘的几句话若是传出去,让民众们生出过高的冀望,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恐怕会造成事端!所以,还请魏左丞慎言!”
周自衡听得心中暗自冷笑,不愧是提出要以愚民与酷法来治理天下的人,竟然认为让民众拥有最基本的权利便已经是“过高的冀望”。
所以,这本质上还是之前那场“王道”与“霸道”之争的延续罢了。
他本想站出来驳斥封德彝,却没想到立刻听到了徐清麦的声音响了起来:
“封相公,这真的是很难实现的吗?我并不这么认为。”徐清麦道,“况且,若是一开始觉得事情难而选择不去做,那这天底下任何事情恐怕都别想要成功。”
她转向李世民:“陛下,太医院曾经以长安城为例统计过城中所有行医的大夫,巢太医令那儿想必可以给出数字?”
她看向巢明,巢明一愣,但立刻心领神会,上前道:“陛下,太医院的确是做了一些工作。”
李世民:“说来听听。”
巢明道:“陛下,太医院前段时间曾经做过一个统计,长安城户数二十万,按照人口来算,便是一百万之数。除去太医院,民间的医堂大概为六十五所,再算上那些不坐堂的游方郎中,大夫的数量约为一千人不到。”
魏徵和房玄龄等人的心中浮现起一股怪异的感觉,只觉得这个画面似曾相识……
周自衡轻咳一声,掩饰住嘴角的笑意。
巢明继续往下说:“如此算来,长安城中一千人才能拥有一位大夫。而这些大夫里面,还包括了那些还未出师的学徒,以及医术十分平庸甚至可称不够格的游方郎中。”
李世民嘴角翘起,从中看到了熟悉的手笔。在一个月前,某人就是凭借着类似的说辞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过那次,参与的朝臣们并没有那么多,只有六部两省的重臣。因此,很多朝臣在听了巢明的话之后,第一次体会到了“人均”这个新鲜的说法。
殿内响起了一片窃窃私语。
“原来,长安城中的医生那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