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如果唐斐和朱瑛站出来的话,那势必就要将莲娘的事情当众说出来,这可是他们一家最深层的隐秘。
“是莲娘自己的要求。”周自衡道,“不然我也不会去找到他们。不过,长公主能够站出来实在是太好了。”
在这件事上,即使有十个莲娘也都比不上一个长公主能起到的作用。
他有些后怕:“咱们一开始都低估了这边对于解剖的忌讳。”
周自衡对徐清麦讲述自己这几天曾经听过的一件事:“在南北朝刘宋时期,沛郡有一位游方郎中……”
当时,沛郡起了一场瘟疫,在这场瘟疫中死去的人都会从嘴中吐出一两条虫子。那游方郎中便感叹说如果能知道了虫子在体内的活动轨迹,说不定便能治好这场瘟疫。
结果,游方郎中自己也染上了瘟疫,便嘱咐妻子剖开自己的尸体来查看体内的情况,他的妻子按照他的遗愿进行了剖尸探病,还让自己的儿子也帮忙。结果,这件事被郡守知道了,便将郎中之妻儿给抓了起来。
“后来,这件事闹到了御前,吏部尚书顾觊之认为,游方郎中的妻子亲剖夫尸,犯了‘不道’之大罪,而他的儿子协助剖父亲尸首,犯了‘不孝’之大罪。两人皆被判了斩刑!”①
这个故事还是魏徵告诉周自衡的,让他明白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徐清麦听了之后也不免后怕起来。
斩刑!
“好在,你解剖的那一具尸体是反贼,这就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周自衡道,“而且你之前的手术又救了不少的人,恰好还救下来难产的杨妃,让大家见识到了外科手术的威力和益处……”
这几件综合起来,才让徐清麦得以全身而退。
所以,总的来说还是她自己救了自己。
徐清麦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靠在他的怀里,闭上了眼睛:“不行了,我得要歇一歇。快给我按一下太阳穴,我头疼。”
周自衡好笑的看着她:“你之前在殿上挥斥方遒的气势呢?”
“没了,都没了!”徐清麦嘟囔道。
他修长的手指按在了她的两侧额角,轻柔的按压起来,一边按一边说道:
“现在不用害怕了,事情已经了定论,也不用担心被人翻旧账了。而且这次你等于是将以后所有的忧患都解决了,也算是因祸得福。”
徐清麦点了点头,懒懒的打了个呵欠问道:“之前的那些提议,你们中书省和门下省到底商议出什么来了吗?”
周自衡摇摇头:“还有一些细则没有定下来,不过应该挺快的,这次也算是找好了好时机,正巧遇到房相公整理各个部门的规章制度,索性就把你们太医院给挪到前面了。我估计再过几天应该就能定下来了。
“而且你放心,其他的暂且不提,你要的悲田院以及医学院应该是板上钉钉的。”
徐清麦的嘴角绽开笑容:“那可太好了。”
不能在当值日去西市出诊了,但是可以筹备悲田院,四舍五入也等于唐代版本的医院了。
到了布政坊,她一跳下马车,就看到站在自家门口激动无比的刘若贤、莫惊春和薛嫂子等人,自然还有皱着眉苦大仇深的周天涯小朋友。
“老师!”
“娘子!”
安抚了一下众人之后,徐清麦将周天涯抱了过来,有些心疼的在她软乎乎的脸上蹭了蹭:“怎么了?看上去一点都不开心?”
话音刚落,就听到周天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娘!阿娘!”
简直是嚎啕大哭。
徐清麦惊讶的瞪圆了眼睛:“她居然会叫娘了哎!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这两天的事情。”周自衡从袍袖中掏出手帕,给她擦了一下眼泪鼻涕,“这孩子虽然还不懂事,但这两天家里气氛明显不一样,她应该也感觉到了,都不怎么闹腾了。”
就是满屋子的开始找阿娘。
徐清麦听了后,心疼的亲了亲周天涯的小脸:“阿娘这几天都在家里陪你,哪儿也不去。”
她被关了几天,作为补偿,巢明给她放了三天假。她决定这三天就好好在待在家里休息,其他的事情先放一边吧。她可是刚从鬼门关回来的人呢!
这三天里,发生了不少的事情。
其中和太医院息息相关的一条就是太医丞徐英上了折子,决定要辞官回家,和他一起的还有太医博士杜择以及一位针科的博士。
太医令巢明很快就批复了这个折子,然后将它们递了上去,在上一级,也很快得到了批复。
巢明与钱浏阳看着徐英的廨舍,如今已经人去房空。
巢明有些嗟叹:“徐英与我差不多同期来到太医院,没想到最后却走上了殊途。”
钱浏阳冷哼了一声:“他与许仕粱倒是有些像。但许仕粱可比他聪明多了。”
许仕粱当时烧医书的事情传遍了整个杏林。他和徐英都因为“医”的地位比起传统士族要低而感到心中不忿,只不过许仕粱在徐清麦这里看到的是希望,而徐英却恰恰相反。
钱浏阳嘟囔道:“东海徐氏,也不过徒有虚名罢了。”
“既然他已经离开,便不要再妄议他人。”巢明瞥了他一眼。
至于和徐英一起走的杜择以及另一位博士,巢明也能大概猜出其中缘由。杜择估计是怕日后徐清麦势大,自己日子反而不好过,索性主动请辞。至于后者,本来就是以徐英马首是瞻。
走了也好,还能给太医院腾出几个空位来。
钱浏阳脸上露出笑容:“师兄心中可有人选?”
巢明缓缓向前走去,手拢于袍袖之中:“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待到第四日,徐清麦回到太医院之时,正巧,朝廷关于太医院变革的旨意也到了。
第124章
朝廷关于太医院变革的旨意下发之后,在院内引起了轩然大波。
很多人平日只知道埋头干活的助教与医师、医工们茫然的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就变革了,但也有许多原本就比较敏锐的,早就察觉到了这一风向。
“太医令早就有这个想法了,只是没想到他这次如此果决。”说话的这位医师竖起了大拇指,“徐太医也是厉害,被关了这么几天,而且还是毁尸这样的大事,竟然可以全身而退。”
“太医令?”另外的人一脸诧异:“我还以为是因为徐太医的事情而起……”
“你傻吗?若是太医令不想,这变革怎么着也不会那么快。”他摸了摸下巴,不情愿的承认,“不过,徐太医应该也是出了些力的。”
其他人显然不服气:“我看徐太医才是促成这次变革的主因!”
一群人就这样吵了起来,直到有人不耐烦的道:“我看你们是闲得无聊了,有这功夫不如好好的想一想这天都变了,今后咱们要怎么应对!”
太医院这次的变革的确是足够彻底。
首先,太医院成立医学堂,在年后开始对外招收学徒,无论是世家还是庶民,只要在十四到三十五岁之间,能通过太医院的考核,都能进入医学堂成为一名学徒。成功结业后,即可获得“医工”的称号,往上则是医师、助教。
“据说除了恢复旧制之外,还增加了徐太医所主持的外科。”
所谓旧制,就是医科、药科、针科以及按摩科。医科需要七年结业,而其余三科都是五年。还有月考、季考、年考,其实已经是很完善的一种制度了。
徐清麦所主持的外科,同样是七年学制,但是在前两年,他们将会和医科的学生们一起上大部分的基础课,第三年才会主攻外科。
“哎,要不是我已经是医工了,都想再去考一下徐太医的外科,肯定前途大好。”
“我倒觉得娘子们适合跟着徐太医学,”尤其是她的剖腹取子,日后肯定很有前途,而这一项基本杜绝了男人的进入,“我打算让家中侄女来考一考,说不定就考上了呢?”
“可我听说跟着徐太医学外科,还要解剖尸体……”有人皱起了眉,“尤为不适合小娘子。”
听到剖尸,其余人都安静了下来,半晌才道:“的确是有些骇人。”
这也是改革中的第二项,即太医院中的外科教学可适当的向大理寺申请尸体解剖,由朝廷官员们组成的伦理委员会负责审核。
虽然规定了一年的数量有限,且暂时不对其他州县日后要建的医学院开放,但这也可以说是一个巨大的进步,值得放烟花庆祝的那种。
只是,大多数的人一听要学习解剖尸体,心里还是有些怵得慌。
当然,也有人对此不以为然。
“只要能真正学到东西,学解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家以往难道还没见过死人吗?现在徐太医的学生里就有一位小娘子,胆子大得很。”
“提醒一下诸位,这第一批学出来的外科医工们,应该会受欢迎得很呐!”
被他这么一说,听着的人心里也打起了小盘算。
的确是,最早学的人肯定是最吃香的,而且这是难得的女医们也可以大显身手的一个派别。太医院的这些医工医师们本来就很多出自于杏林世家,当即便想着要给家中去信,让家里满足条件的小娘子们都来试试。
也有人皱起了眉:“可学成了,也未必能和我们一样留在太医院,不是说要建新的悲田院吗?”
这是变革旨意中的第三项——在长安中选取里坊,建立悲田院,对民间开放,收容民间的病患,尤其是一些无家可归的老人与孩子,还有一些疫病患者,比如疠病。
自秦朝时起,就有这样专门的“疠迁所”,西汉时期为了防治瘟疫,汉武帝也曾设置不少的集中医疗场所。再加上如今寺庙道观中的“悲田院”对民众所造成的影响,因此中书门下对于太医院的这一项建议接受起来非常的快,一致通过。
加上周自衡“试验田”的理念在先,于是便决定现在长安城中先建一所看看,待到经验成熟后再推广到其他州县。
而悲田院的人从哪里找?想也知道,他们这些医工肯定是要分一部分去的。
“去了悲田院也好,新地方,说不定还能折腾几下。”
太医院就好比一潭深水,除非真的是龙,否则折腾不出什么花样来,或许悲田院会不一样。
有人赞同他说的:“而且不是说后续各道甚至是各州都会兴建悲田院吗?说不定到时候还能去其他地方当个管事,总比一直在这儿当个医工好吧?”
“我看行。”一位医师叹了口气,“太医院越来越难待下去了。竟然连宫女太监、教坊力的人还有天牢里的囚犯都归咱们管了。”
原本他们只需要为皇亲国戚还有官员们负责,如今这一扩大便扩大了数倍,想都能知道以后会有多忙。
这也是变革中的第四项,让太医院的医工医师们为更多的人服务,将宫廷里更多的底层劳动者纳入了这一医疗体系。
忙也就算了,有人不满的是另外一点:
“教坊里的乐师与伎女,还有天牢里的囚犯,哼!”他语带嫌弃的道,“去为他们医治,简直就是自甘堕落!也不知道太医令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的话音刚落,别的人都还来不及反驳他,就听到徐清麦的声音传了过来:
“怎么?你认为你自己高人一等,为他们医治是不耻是丢面子是不符合你现在的身份对吗?”
徐清麦刚好经过,本来是不欲打扰这些人聊天的,但没想到却正好听到了这一段,她便忍不住开口站了出来。
“徐太医!”在场的都是医师与医工们,看到她之后立刻起身拜见。
徐清麦朝着他们点了点头,继续看向之前那个发言的医师。
那位医师的脸色已经有些白了。
“卑职不是这个意思……”他想要解释,却被徐清麦打断了。
“我记得你,”徐清麦很讶异居然是他,前段时间自己想要给外科团队扩充人手,他还来报名了,并且表现不错,徐清麦为此专门去了解过他的履历。
“你并非医学世家出身,而是来自于一个普通家庭。按理说,你这样的背景应该更能理解那些同样是普通人家甚至是更穷苦出身的宫女太监和其他人,对他们抱以同情之心。而不是高高在上的认为自己已经成为了和他们不一样的人。
“还是说其实你想用这样变本加厉鄙视这些人的方式来证明你自己已经脱离了那个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