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上午手术,胎儿也可能早就失去生命体征了。面对这种瞬息万变的情况,外科似乎也无能为力。
徐清麦大概能理解她的心情,拍了拍她的肩,又看了看围上来的学生:“你要习惯这种感觉。我早就和你们说过,外科手术并不是万能的,手术失败是外科医生常常要面对的事情。
“和所有的大夫一样,死亡和告别,同样是我们生活中的一部分。”
是她一直以来的成功给了刘若贤错觉。
但她为什么一直能成功?一是因为现在开展的手术还太少,而且她有意的在选择患者,那些一看在这个时代就不会成功的她直接就略过了。二则是因为她有系统。
但刘若贤和莫惊春他们不一样,他们要学会面对失败。
“记住这种感觉。”徐清麦冷酷地对她们几个道,“但是不要习惯于它,要记住在下一次,打败它。”
阿黎和她的丈夫看到死去的孩子后,哭得死去活来。
在一旁照顾她的阿软安慰了一下她:“最起码你的子宫保住了,下次还有机会。”
第二日终于赶了过来的老妇却接受不了这个打击,尤其是当她看到娩出的婴儿的确是个男孩的时候,一声哭嚎简直响天震地。
“我的乖孙啊!”
她的儿子眼中充满恨意,忽然爆发了:“都怪你!要不是你说不要手术,或许他还能活下来!”
“死的怎么不是你啊!”
其实昨日他也没有第一时间就站出来说要动手术,但这个时候他的恨意需要有一个出口,而且显然他忍了很久了,这一次只是爆发。
徐清麦并不想看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直接让金吾卫将两人扔到了营帐外,只是把还虚弱着的阿黎留在了这里。
“我们马上就要走了。这顶帐子留下来,你可以在这儿住两天之后再走。”
今天他们要分开前往鄠县那些更偏僻的乡镇和农村,这个营帐原本是要撤掉的。但因为有阿黎在,考虑到她刚做完剖腹手术,最好是不要动弹,徐清麦便打算留一顶帐篷。
这时候,负责护理班的医工倒是找到她,说了新想法。
她想让护理班的一些人留下来。
“当然不只是为了照顾她一个。我是想着,可以让她们先留在这里回访那些病人,这样他们回来之后直接去那些还没好的病患家里回访就好了,可以省去很多工作。”
主要是,她觉得护理生们在诊病的时候其实派不上什么用场,也就是打打下手。留在这里的话,去回访病人,学到的东西反而会更多一些。
徐清麦一思忖,觉得这个法子好,立刻爽快答应下来:“行,那我给你们留俩个金吾卫,然后让县令再调几个衙役来时不时的巡逻一下。”
其他的都不重要,关键是要安全。她带了多少人出来就要再带多少人回去。
杨中郎将也明白这一点,留下了两个金吾卫。县令也很给力,没用衙役,直接从城防营里抽了一队士兵过来在附近驻守。
县令带着县丞和县尉从城里面赶过来相送,不尽感激,而且给他们每个队都派了当地的向导。
不单单是官员们,鄠县的百姓们也都出来相送了。
窄窄的官道上竟然挤满了人,还有不少的百姓带来了干粮希望他们带上能够在路上吃。大家最后几乎是挤出人群的,狼狈地翻身上马然后速速离开了。
当然了,心情都是感动的。
徐清麦领着刘若贤他们这一队,勒转马头,远远还能看到相送的百姓们,忍不住要感慨:“你看,老百姓其实是最容易感动的。不过是一点点的付出,便能掏心掏肺。所以我希望你们成为医生之后,不要只知道抬头,也要经常向下看一看。”
她的队伍里,刘若贤和莫惊春、侯远道等人就是民间出身,而高禹、沈永安和另外几位却是正儿八经的医学世家,士族出身,恐怕这几日是他们离百姓们最近的一段时光。
此时,也颇有些感触。
沈永安有些茫然:“可我和师父之前出门行医,也曾遇到过不少刁民,不知感恩,没有礼义廉耻,让人看了都生气。”
所以他一直都对过于底层的百姓没什么好感,但这次接触,却发现和以往并不一样。
“衣食足则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徐清麦一笑道,“可能同样的人处在不同的环境里都会做出完全不一样的选择,这都很正常。但是不要轻易对一个群体下定义甚至是审判。教化才是一直需要去做的事情。”
高禹好奇问:“老师学的是孔孟之道?”
“倒也不全是。”徐清麦哈哈笑道,“我还认为需要重视律法与规矩,这又算不算是法家?”
这会儿儒释道三家正在朝堂上和民间角力着呢,徐清麦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她只觉得,实际上,不管黑猫白猫,能抓到老鼠的就是好猫。
一行人一边聊天一边策马前行,终于在傍晚的时候到达了他们今日要去的地方,一个山旮旯里的乡镇。
而其他的七支队伍,也都在各自医师医工们的带领下去到了那些更偏更乡下的地方,他们将会在这些地方再举行一波上门的义诊,然后再回到鄠县。
徐清麦他们去的这个地方,叫白家乡,离秦岭已经挺近的了。大唐百户为里,五里为乡,百家乡其实就是四五个村子聚集在一起,四五百户的人口。
这里去鄠县走路需要将近两天,因此村民们除非必要,平时是不会去县城的,对于县里面这几天轰轰烈烈的义诊自然也不知情。
好在,县令给他们派了随队的小吏——说起来,这位县令颇会做人做事,选派的小吏正是出自白家乡,和乡里面的耆老、村里的几位里正都很熟。
徐清麦他们一到,耆老和里正们一听是这样的好事,立马拍胸脯表示要商议一下,看看怎么给她们安排住处和伙食。
只是,几个人从正堂一出来,凑到后院的时候立刻就愁眉苦脸了。
“这怕不是又要来打秋风的吧?咋搞?”
“好吃好喝招待一下,然后送点礼让她们平平安安地回县城里去,还能咋搞?”
“就怕她们胃口更大呀……”
“不是,你们有没有想过,她们真的可能是太医院的人过来义诊?”
有人提出疑问,然后被另外几人嗤笑一声,给鄙视了:“就这几个小娘子小郎君是太医?是你脑子不清醒还是我脑子不清醒啊?”
“而起还义诊……借口都不找点好的。”
“也是。”那人被说服了。
原来,他们都以为徐清麦一行大概是鄠县甚至是长安那边过来的纨绔子弟们,用着太医院的名义来地方上玩耍的。毕竟这边靠近秦岭,在前几年的时候也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上头来的公子哥儿们前来打猎玩耍,还要连吃带拿,每次都搞得一片民怨滔天。
这两年少了,他们刚放松了戒心,没想到这冷不丁的又来了。
“算了算了。”白家乡的耆老叹口气,“不管怎么样,肯定是咱们得罪不起的人。咱家这几家,好好供着,然后出点钱出点力,将人赶紧哄走罢!”
“也只能如此了。”
他们商议好,回到正堂,对着徐清麦和杨中郎将笑得极为热情和蔼:“几位上官远道而来,白家乡蓬荜生辉,小老儿家中尚有几家空房,若是上官们不嫌弃……”
他还没说完,就听到徐清麦笑吟吟地问:“听闻白家乡内有善堂还有空余房间,不如我们就住在那儿吧。”
她们几人本来就带了自己的铺盖,而且他们早出晚归还要经常聚在一起复盘和讨论,住在别人家里实在是太过叨扰。不如就住善堂就好。
耆老和几位里正面面相觑,这个展开让他们有点想不到啊。
耆老着急道:“善堂条件简陋,怎可让贵人们住那儿!”
不过徐清麦既然心意已决,他们劝了几句见劝不听也就只能作罢。
“至于饭食也无需操心,我们白日恐怕都是不在的,晚上也不知几点才能返回,自行解决就好了。不过,去到各个村里时还请几位麻烦安排一下领路之人。”
几人不知道她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糊里糊涂应了下来:“这个自然。”
这一夜,徐清麦他们就在善堂里歇下了,虽然条件简陋,但比营帐里的大通铺条件还是宽敞些的。现在大家要求都很低,还挺满足。
到了早上,天才蒙蒙亮,三人一组就去到了下面的村里。
待到耆老知道消息后,不禁愕然:“难不成还真是太医院来义诊的?”
陪同徐清麦前来的小吏这才恍然大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原来你们竟然怀疑这事是假?我和你说,这话要是传到鄠县去,鄠县的乡亲们可不会放过你们!”
他将徐清麦等人在鄠县开展义诊一事细细对耆老道来。若不是昨日来得太晚,徐太医等人急着休息,他早就要显摆显摆了。
耆老一拍大腿,悔不当初:“原来这是真菩萨呀!”
不行,他晚上得要好好的安排一桌筵席,为太医们接风洗尘!
徐清麦却不知道晚上还能不能赶回白家乡。
他们分头行动,她带着刘若贤和侯远道去了离白家乡最远的一个村里。这个村位于山脚下,路很不好走,连骑马都不行,只能靠一双腿。
刘若贤和侯远道都不是士族,但他们一个生在江宁县,一个长在姑苏城,已经算是很不错的地方了,来到了这里之后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穷。
整个村子里找不到几家完好的房子,都是很破败的茅草屋,要不就是用泥巴和碎石头建起来的房子,看上去很不牢靠,而且关键是没有任何光线,进去像个地窖一样。一户人家找不到几件完整的纺织物,所有的衣服和被子都是破破烂烂的。一件好衣服要一家人轮流着穿。
唯一好一些的就是靠着山,偶尔能上山打猎吃到点肉。
徐清麦淡淡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是陶渊明,士族。普通的农人山民可活不得那么滋润,也没那个闲情逸致。”
在大唐生活了这么久,她也走过很多地方了,心里很清楚就算是历史上以穷困潦倒而著称的诗圣杜甫,所过的生活也绝对不是底层。
底层是沉默无声的。
里正召集了村民们。
村民们一开始有些狐疑,但确认了是真的之后,很多人直接就五体投地跪下了,对着徐清麦几人直呼菩萨,看得她们颇不是滋味。
几人也没说闲话,在村口摆上张小桌子,便开始了义诊。
侯远道这才发现,原来一个地区的特性也导致了常见病的不同。
比如这边居住环境太差,卫生情况糟糕,就很容易导致皮肤上的疾病。他们一天下来,看了十几个皮肤长疮长疹子发生溃烂的,还有就是一层叠一层的冻疮形成的溃烂。
“因为靠在山脚下,比较潮湿,然后房子里又不通风,很容易滋生细菌。是这样吗,老师?”刘若贤不是滋味地问道。
徐清麦点了点头:“疾病和环境的相关性还是很大的。这样的环境里,只要稍微有一点点皮肤破口,细菌就很容易侵袭进去,然后导致溃烂,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厉害。”
和皮肤溃烂类似的,还有痢疾。
同样是细菌性导致的,这边养鸡养鸭还有养羊就养在屋子里,粪便到处都是。痢疾本来是就是会传染的,所以来看诊的人里面有好一些的症状都是说拉肚子。
徐清麦叹了口气,只能把这些东西记录下来,到时候交给这边的里正,让他们平时多注意一些卫生。
引起她注意的还有另外一件事。
起因是一个大约四十多岁的村民前来看诊。他佝偻着腰,一直在咳嗽,似乎非常难受。
侯远道给他切了个脉,神色比较凝重,又问了几个问题后,他向身后的徐清麦求助:“老师,我怀疑他是肺痨。”
徐清麦眉头紧锁。
肺痨啊,这可有点不好办。而且肺痨是具有传染性的。
她示意让侯远道后撤,自己给那村民切了脉。从脉象上来说的确是有点像是肺痨,也就是肺结核。不过有些症状却有点对不上。
患者表示并没有发热、盗汗这样的症状。
说着说着,他就咳出了口血。
徐清麦:“……”
还没等她说什么,刘若贤在旁边也叫她:“老师,这边也有类似的症状!”
在刘若贤前面坐着的患者,也在剧烈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