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自衡微微笑了一下,带着点腼腆,欣然地戴上了皇帝给他带上的这顶帽子,似乎对此深以为荣,看得周围的大臣忍俊不禁又暗自后悔——他们之前怎么就没发现周十三这个人才,反倒让人抢先了呢。
但真正眼利心明的人知道,这也不过就是感慨两声,实际上周十三郎与徐四娘却是互相成就,他们两个谁离开了谁,或许都到达不了现在的位置。
当天晚上,李世民吃上了一顿宝贵的蒸红薯——周自衡特意给他留了三个,毕竟总得让大家都尝一尝,才能真正放心——就这么三个蒸红薯,切成段小小的一盘,还特意赐了好几份去给到魏徵、房玄龄、杜如晦等府上,大约一人一口的份量,堪比几十年后的荔枝。
不过,皇帝有特权,李世民独享一个。
这样的好东西当然不能藏私,他在长孙皇后的宫殿内用膳,一起的还有太子李承乾。
“这就是红薯?”李承乾看着盘子里橙黄色的蒸红薯,好奇极了,“可它不是黄色的吗?”
“刚挖出来的时候,皮是红色的。”李世民笑道。
他将一块放到长孙皇后面前,又将一块放到李承乾面前,想了想,又将其中一块放在一旁,笑呵呵道:“青雀好吃,这块便留给他待会儿再吃。”
在一旁的李承乾眼神闪了闪,他低下头,掩饰住落寞的表情,一丝酸涩在心间飘过。
父皇似乎是越来越看重青雀了。
长孙并没有注意到大儿子的神情,她尝了一口眼前的红薯,惊喜道:“陛下,味道却是极好的。”
很粉糯,有些像是山药的口感但是比山药要更加的松软润滑,而且比山药要香甜,是老人和小孩都会喜欢的口感。
李世民和李承乾也都吃了眼前的红薯,两人都赞不绝口。
李承乾惊喜道:“父皇,这真的可以亩产千斤?”
“还不知道呢,不过从今天这株来看,似乎真的很高产。”李世民将嘴中最后一口吞下去,还颇为不舍这个味道,“我已让周寺丞将剩下的那些都种下,就种在骊山,有专人看守。”
那边有温泉,怕长安入秋后天气太冷,将这些红薯冻死了。
他又叹一声:“可惜现在还是太少了,要形成到一定数量,最起码要两三年。”
恨不得现在就能推广到全天下。
李承乾问:“那父皇准备给周寺丞与徐太医什么封赏?”
“那得三省商议才行。”李世民一笑,“还是先让他在家休息一段时间吧,接下来可有大事要办。。”
李承乾自然知道是什么事情,他心中想的却不是这个。
他雀跃道:“既然周寺丞在家,父皇,我可否去周寺丞家探访他?”
他有些想念周寺丞给他上课时的情景了,说不定还能去蹭一顿饭吃。说起来惭愧,他贵为大唐太子,从小到大什么珍馐佳肴没吃过,可心中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那回在周家吃的晚宴。
肉夹馍、凉皮、烤鸭……
看着李承乾充满渴望的眼神,李世民沉吟道:“周十三郎也算是你的老师,他既回来了,身为学生,你自然该去拜访,去吧。”
李承乾高兴极了,大声应下:“是!”
李世民失笑,这小子,以为他不知道他就是想去外面轻松一阵子呢?算了算了,看在他这段时间上课颇为刻苦的份上,就让他去吧。
末了,他还要叮嘱一句:“带上青雀吧,青雀爱地理,说不定与周十三郎也能聊得来。还有长乐,也让她出宫去玩玩。”
李承乾:“……是。”
周自衡得了半个月的假期,开心地回了家。
一回到家就看到周天涯气鼓鼓的等在门口,一看到他就嚷嚷道:“阿娘走了,我还以为你也不回来了!”
边说,眼角还有些红。
那一刻,周自衡的心软得一塌糊涂。他立刻蹲下去想要抱着这个小可怜,但周天涯哼了一声,不打算理他:“你们这些大人,明明都说了这几天会在家的,结果等我醒过来,都不见了!”
周自衡这才发现,不管平时有多少人陪着她玩,但他和徐清麦尤其是他的缺席,的确是让周天涯生出了一些不安全感和分离焦虑。
但好在,她会毫不迟疑地表达,这说明她内心的爱依然是充沛的。
“阿耶今天不和你告别是因为你早上还在睡,我想让你睡久一些。”周自衡蹲在她面前,认真解释,轻声细语,“不过,是阿耶做错了,没有遵守承诺。这样,以后不管我去哪里,都会事先和你说好,好么?”
周天涯嘟着嘴看了他两眼,然后伸出自己的小手指:“拉钩。”
周自衡笑眯眯的用小手指勾住她的:“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周天涯破涕而笑,主动抱住了他然后好奇问:“阿耶,为什么是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周自衡:“……这阿耶还真不知道,就是一句俗语。”
小时候他们都是这样说的。
他挑起眉:“要不,你等阿娘回来后去问她吧。”
将难题甩给徐清麦。
周天涯点点头:“阿娘肯定知道!”
周自衡站起来,牵着周天涯往屋子里走:“阿耶有了半个月假,这半个月都可以在家里陪你,开心吧?”
周天涯蹦蹦跳跳,露出两个小梨涡:“开心!”
不过,第二天,当周自衡看到李承乾领着李泰还有李丽质,还有柴家的两个小子出现在自家门口的时候,不禁也瞪大了眼睛。
李承乾露出灿烂的笑容:“周寺丞!”
好嘞,直接可以开个幼儿园小学混合托班了。
周天涯这两年有时会被徐清麦带到宫中与平阳公主府上去,她与李丽质以及柴家的小儿子柴令武是很熟悉的,李丽质也很喜欢她,带着几个小的去一边玩去了。
剩下李承乾、李泰以及柴哲威几个大一些的少年郎与周自衡待在一起。
周家宅院比较小,没有大花园也没有习武场,惟有把他们带到书房内喝茶谈天。
李承乾上次过来的时候他们刚搬家,整个院子都才收拾出来,内里也装饰简陋,但现在的陈设与物件却都已经浸润了周自衡与徐清麦的习惯与审美,颇有风格。
尤其是大大的书架、书桌,随手从山野折来的花枝,卷起的细竹帘,但看上去十分的惬意温馨,并不华丽,但却让人有一种想要在这里窝着看一下午书的感觉。
最奢侈的莫过于是整面的玻璃门窗。
一整面墙是八扇门窗,原本裱糊的是素纱,自从玻璃出来之后徐清麦便安排上了玻璃窗,为了更好的透光效果摒弃了那些复杂的雕花,就是简简单单的木色方格门,阳光将书房里照得十分明亮。
李泰羡慕极了:“周寺丞这书房倒是和父皇的御书房一样。”
太极宫里的御书房也是最早换上玻璃门窗的地方。他也想将自己殿中的书房换上这样的玻璃门窗,但还要等,排在自己前面的有好几个人。
周自衡还没说话,就听得坐在最上首的李承乾皱眉道:“青雀,玻璃却是周寺丞发明出来的,先用在自家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李泰自知失言,立刻道:“确实,周寺丞奇思妙想,我佩服得很。”
周自衡微微一笑,云淡风轻道:“玻璃却也不是我发明的,而是一个叫萨曼的玻璃工匠。现在玻璃的产量的确还没上来,等萨曼多收了几个徒弟,慢慢会上来的。到时候想必就多见了。”
柴哲威嘿嘿一笑,他家因为母亲与徐清麦交好,早早的就安上了玻璃,的确是极好,保暖而且更亮堂。
他好奇问道:“玻璃也并不是什么稀罕之物,但似乎这两年才出现了像这样透明无比的平板玻璃,还有显微镜、眼镜……这位萨曼是不是极为厉害?周寺丞可否说说这些东西被发明出来的故事?”
他们这些贵族青年男女们聚在一起的时候,也经常会讨论这些话题。
周自衡挑起眉:“当然,我很乐意。”
他巴不得让这些上层的权贵二代们注意到工匠的力量。
于是,他将萨曼在江南做玻璃的故事娓娓道来,听得几人十分入迷,连原本在外面玩耍的李丽质与周天涯还有柴令武都被吸引了过来。
“……所以,是在经历了无数次的实验之后,萨曼与孙道长才最终做出了纯然透明的玻璃。”周自衡道,“而它的出现又带动了其他的发展,比如刚才柴大郎君提到的显微镜、眼镜,或许在将来,这些东西又将推动其他行业的发展。”
他又把萨曼做出来的最新的可以看到微生物的显微镜的故事告诉了他们,意味深长的道:“说不定什么时候,大唐的医学就会出现一次飞跃,一场变革。而这一切,就起源于远在江南的一家不起眼的玻璃作坊,一位远道而来的工匠为了满足主家的要求最终竭尽所能所制造出的透明玻璃。
“技术,才是推动我们这个社会向前的关键动力。”
第189章
周自衡的说法显然是与现在的主流相悖的。
李泰就很不服气:“如周寺丞所说,难道那些先贤们对于社会的贡献竟然还不如发明了这些技术的工匠吗?”
李承乾与柴哲威也目光炯炯地看向周自衡。
“四皇子的意思我明白,思想当然也是极重要的。”周自衡倒是很想和这些少年郎们探讨交流一下这个问题,“而且,其实微臣也认为,思想要比技术更为重要。”
李泰糊涂了:“可刚刚周寺丞明明说……”
他的言下之意难道不是说技术才能推动社会发展吗?
周自衡笑道,反问他:“可为什么四皇子会认为这两者一定是对立的呢?”
李泰愣了一下。
李承乾若有所思:“对啊,它们为什么非得是对立的?”
“事实上,好的技术推动社会的发展,可只有正确的思想,才能驾驭真正的技术。”周自衡简单给他们打了个比方,“就好比,军事,几位应该都有所接触。”
柴哲威的眼睛亮了起来:“自然。”
“那好,我们便举个例子。同样是两队士兵,一队拥有精良的武器但是不知为何而战,贪生怕死;而一队的武器落后但是知道誓死保卫家园,十分团结,士气高涨。那请问,这两队若是在战场上相遇,谁胜谁负?”
柴哲威想也不想道:“若是短兵相接,很难说。但若是战线可以拉长,那必然是后者胜。”
他的父亲与母亲都是当世名将,柴哲威虽然没有亲身上过战场,但他从小跟着在军中摔打,耳濡目染,对排兵列阵并不陌生。他记得阿耶和阿娘曾经说过很多次,打仗有的时候看的就是意志和经验,而不单单是装备。历史上装备精良的一方被装备不足的一方暴打的战役可并不少。
周自衡颔首:“那如果换一下,有一队士兵既装备精良,但是又拥有不懈的意志,保家卫国的决心,那他们是不是会所向披靡?”
几个少年郎被他描绘的画面吸引住了,情绪一下子变得兴奋起来。
是啊,这难道不就是他们所期望的大唐军队吗?
周自衡:“所以,贤者弘扬思想,而工匠改良技术,大家各司其职,这才是一个社会健康的标志。”
他觉得自己如同传说中用言语蛊惑人的恶魔,将自己所想要说的以精美的形式向帝国的下一代们输出——内容没错,只是特意含糊了现在学者与工匠之间的地位差距,让听的人产生了一种理应如此的错觉。
他决定加点料。
“微臣也有一个问题,想要问太子殿下与四皇子,还有柴郎君。”
李承乾非常有礼貌:“寺丞请讲。”
“众所周知,若是从尧舜算起,中原文明或者是华夏文明已有几千年之久。如今,大唐的生活和社会形态与汉、先秦、西周等自然有所不同。可到底它是如何发展到现在这个程度的,几位郎君可清楚?”
李承乾与自己的弟弟对望一眼,都有些茫然。
柴哲威更是一脸懵逼,眼神清澈。
李泰一向觉得自己文史学得极好,非常自傲,但是此刻面对周自衡的提问却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这让他觉得十分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