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
室内恢复安静,然后过了一会儿,周自衡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
“你闭嘴!”
这下,总算真的安静了。
第二日一大早,周自衡带着阿软和随喜目送他们上了马车。
“孙道长,刘道长,保重。”周自衡向孙思邈深深拜下,“还望您在路上帮我照顾四娘。”
孙思邈作了一个揖:“十三郎放心,老道自然会将她平平安安的带回来。”
徐清麦看着周自衡一夜之间冒出来的胡茬和眼下的青黑,咬了咬嘴唇。
在马车快要启程的时候,她忽然喊了一声:“等一下。”
然后迅速的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噔蹬蹬的往自家门口跑了几步,趁着周自衡还没有完全转身进去之时拉住了他的袖子。
周自衡讶异的回过头来,然后就被她撞了个满怀。
徐清麦重重的的紧紧的拥抱住了他,踮起脚将自己的头埋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周自衡。”她在他耳边悄声道,“回来后,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又立刻松开,然后噔蹬蹬的跑了下去,钻进了马车。
周自衡本能的伸出手想要拉住她,结果她的软罗袖袍如流云一般从他的指尖溜走,只余下一抹轻柔触感。
还有怀中与耳边若有似无的蔷薇香在提醒他刚刚并不是自己的臆想。
马车早已经启动,离开了大家的视线范围……
周自衡怅然若失。
他发现,在此刻,他就已经开始陷入了想念之中。
徐清麦上了马车后脸色还有些嫣红,不敢看薛嫂子和刘若贤的表情,生怕她打趣自己。
不过,两人显然都很识趣,神色自然,尤其是薛嫂子,眼观鼻鼻观心,非常有仆人的本分,绝不多问一句,多说一个字。
马车很快就到了东山渡,陆家的船已经在渡口等着他们。
这次虽然是与孙思邈一起去与其他杏林中人谈医论道,但前些日陆存中知道之后便盛情邀请他们去陆家做客。
这次不单单只是说说而已,而是很正式的送来了帖子,而且还是陆家家主亲笔所写。
徐清麦当然知道自己没那么大面子,这应该主要是给孙思邈孙道长的。两人一合计,便应了下来。
陆家在江南尤其是姑苏城经营几百年,有他家照顾,很多事情会方便不少。
果然,接了帖子并定下时间后,徐清麦就发现整个旅程基本不用自己再操心什么,陆家自己的船也无需中转或换乘,从东山渡一直往西至燕子矶再顺着长江东下,不过一天半的时间就看到了姑苏的城墙。
她本以为马上要下船然后换马车了,却没想到那船根本不带停的,直接换了一条水路,十几分钟后就停在了陆家庄园自己的渡口旁。
在船上的时候,就看到白墙黛瓦,房屋层层叠叠,几乎绵延了数里。
她本以为这是个镇子,却没想到船上的陆家下人笑了笑:
“不,这就是咱们陆氏的庄子。这里面,住的都是陆氏子弟。”
他又指了指周围,语气中带着骄傲,“这附近的田地,娘子能够看到的地方,也都是陆家的。”
徐清麦这才意识到自东汉末年至今,一直兴盛从未中落的顶级世家、名门望族的真正模样。
最重要的,或许就是要人丁兴旺。
她估计这一片庄子里住着的陆家子弟,估计就要上千人了。
下了船,陆存中已经在等候。
第59章
“家主本来要亲自来迎接孙道长,结果被刺史临时叫到城里去了。”陆存中向孙思邈致歉,“还望道长见谅。”
孙思邈自然不在意。
他内心遗憾的道,如果能一直不见就好了。最不喜欢的就是与这些士人们虚与委蛇。
徐清麦这才真正见识到了孙思邈的地位——不仅在民间受到爱戴,即使是在朱张顾陆这样的顶级世家里,也是极为尊贵的宾客。这和他医术了得且拥有巨大声望固然有关系,但也和他曾经出任过前朝的国子博士也有关系。他天然的就被士人们视为“自己人”,虽然这位“自己人”对此并不以为然甚至有些不屑一顾。
但孙思邈真正的做到了在每一个阶级中自由行走。
徐清麦此时有点明白了之前孙思邈对自己说的那番话的意思。
他们坐着马车在陆存中的带领下穿过了整个陆家坞堡。
陆存中向他们介绍:“以前这里真正有高墙营垒,甚至还有垛口与射洞。不过在几年前,为了显示我陆氏对朝廷的忠心,这些就都被拆除了。”
徐清麦好奇的向外张望,在路过某些地方的时候还能看到一些残存的痕迹。比如角落里那几座或许是故意或许是忘了而被遗留下来的瞭望台。在乱世的时候,这些东西可是真正的利器,配合着族中所养的部曲,便能庇护族人们在这片坞堡中存活下来,甚至还可以在高墙之内正常的劳作种地、读书进学。
她心中暗道,难怪这时候的人都喜欢聚族而居,并且会羡慕这些出身于大家族的人。后者在乱世里的存活率要远远的要高于普通的百姓。
如今,陆氏坞堡虽然已经主动的撤去了军事性质,但大多数的族人们还是住在了一起。
一路走过来,徐清麦先是看到阡陌交错,一派田园村舍的美好风光。而再往里走,大的宅院逐渐多了起来,依河成街、桥街相连,偶有过路行人也皆轻声细语、进退有度,宁静中隐隐的透着繁华以及秩序,世家气象扑面而来。
陆存中先将他们送到了客舍,陆家的客舍直接是每位客人一个院落,且有专门的仆佣服侍,甚至还带着自己的小园子。他们一行五人,分开男女住了两处院落,正好挨着,豪气之举看得徐清麦在心中啧啧称奇。不过,她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前世参加的高规格会议很多,也住过很多五星级酒店,因此泰然处之,淡定自若。
孙思邈与刘神威更是不在意这些,他们修道之人,不问俗事。
只有刘若贤有些呆呆的,甚至魂不守舍,但这绝不是因为见识到了世家的富贵迷人眼,而是因为她在船上的时候就得知了原来自己已经相处过一段时间的孙道长竟然是孙思邈!
天啦,孙思邈!
你敢相信?而她居然跟着孙道长一起上过好多次课!
况且,现在自己的老师正在跟着孙道长学习医书,那是不是可以讲,自己是孙道长的徒孙?
这个认知让刘若贤这两天一直都是飘飘的,连下了船都没有变好。她在想,等回到江宁县之后,一定要让自己父亲去看一看,刘家的祖坟是不是冒青烟了?
她怎么就那么幸运呢!
徐清麦自然意识到自己学生的不对,不过她对此表示宽容,毕竟自己那时候也是这样的。
给她一些时间吧。
他们在客舍中稍事歇息了一会儿之后,便有下人前来禀告,陆家家主回来了,请客人正堂一见。陆家家主大约四十多岁的年纪,保养得非常好,面白长须,气质温润不凡,称得上是一位中年美男子。
他待人十分和气,即使是面对刘神威与徐清麦这样的年轻人也并不倨傲。在听到徐清麦是最近传闻正盛的那位女神医时,他有些惊讶:“没想到徐大夫竟然如此年轻!”
他以为徐清麦是拜了孙思邈为师,便笑道:“徐大夫如今得遇明师,想必以后更是会闻名于天下。”
徐清麦刚想要谦虚两下,孙思邈却开口道:“陆家主是抬举老道了。事实上,徐大夫另有传承,与我之医术并不相同,但十分精妙。我与徐大夫,是相互切磋,而非传道受业也。”
徐清麦愣了一下,她向孙思邈学习传统医术,其实说是他的半个弟子并不为过。她原以为这次孙道长也会这样向大家介绍她,应该会省事不少。
陆家家主一惊,没想到孙道长对这位女医的评价如此之高,默不作声的打量了她两眼后,又在心中把对她的重视度调高了两级,然后笑语晏晏的恳请徐清麦为家中女眷看诊,尤其是几位有眼疾的老太太。
徐清麦自然是应下。
陆家主听闻这次孙思邈过来是和其他名医们谈医论道的时候,十分感兴趣:“难怪这几日姑苏城内来了诸多名医,原来竟然是为了此事而来。我早该想到的,除了您之外,天下杏林中还有谁有如此威望?”
“陆家主谬赞了。”孙思邈抚了抚长须,呵呵笑道,“不过是同行们觉得有此机会可以聚在一起,颇为难得罢了。”
“假若诸位没有选好地方,陆家倒是有个园子……”陆家主热情的提出邀请。
谁不想多结交一些名医呢?
孙思邈应承了下来,有人主动奉上场地,何必要推辞?
一时之间,宾主尽欢。
陆家主又道晚上为几人举办了接风筵席,寒暄了几句之后,几人便告辞了。
出来后,徐清麦问孙思邈,眼神中带着几分幽怨:“道长为何不认下我这弟子?是觉得我不够资格做您的学生吗?”
刘神威轻咳了一声,也帮着问:“是啊,师父,我不介意多一位师妹。”
孙思邈看向徐清麦,奇道:“四娘早有师门,还能另外拜人为师?”
讲医书和教她医学没关系,但拜师一事他的确没想过。
“我的师门不讲究这个,”徐清麦没想到是这个缘由,她义正词严的道,“就好比,我的师父是希波克拉底,解剖学的老师却是维萨里,血液循环学的老师是哈维,微生物学的老师是巴斯德……”
这些医学史上的奠基人都可以称得上是她的师父。哪一位医学生不是他们的学生?
刘神威听得瞠目结舌:“这,这……这样也行?”
纵使是眼界开阔如孙思邈也不免陷入到了震惊之中:“四娘的师门竟如此独特?”
之前因为这边不成文的忌讳,他其实在与徐清麦聊天的时候很少会去主动的问到她的师门,更不会问那边的一些教学情况,只知道她的师门十分开明,并不藏私。而徐清麦也因为某种原因,很少主动提到这些事情。
于是,就形成了现在这般场景。
徐清麦正色向两人解释了一下关于“医学院”的概念,在她的描述里,希波克拉底相当于医学院的院长,而每一位医学院中的学生都需要学习不同的课程,这些课程由不同的老师担任。待学生们从医学院毕业后,才算是成为了一名正式的医生,可以看病治人。
孙思邈问:“那学生从何而来?”
“自然是考进去的。”徐清麦道,“只要有人想成为医生,可以参与医学院的招考,通过考核后就能进去了。”
刘神威:“可限士族庶族与平民?”
“不限。但是需要识字,能看懂书籍,有一定的文化基础。”
刘神威眼神奇怪的看着她:“可四娘,你说你是随着一位番僧学的医术……”
徐清麦:……
靠!编来编去把自己给编到坑里去了!
她眨了眨眼睛,急中生智:“对啊,我是跟着老师学习的,但是他用的也是学院内的教材,所以也就等于我也是其他老师的学生。”
刘神威觉得哪儿不对,但又想不出来到底哪儿不对。
孙思邈倒是没有刨根问底,他悠然神往:“医学院……这倒是有些像前朝所设置的太医署,太医博士负责传道受业,而学生们还需月考、季考、年考……”
他将前朝太医署的一些制度告诉两人。
原来,前隋的太医署已经有了这样的教学制度,只不过教导的课程与徐清麦所说的医学院有所不同,分别为药、医、针、按摩与咒禁。在太医署中的学徒,需要参与诸多考试后才能顺利结业,拿到医师、医生和医工的不同称号,而若是学满9年没顺利的结业,就会被勒令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