碍于环境与条件所限,她势必要摸索出一条新的道路。
姚菩提明显的心动了,站在他身后的徒弟高禹更是跃跃欲试。
他们聊了很久,院落中一直灯火通明。
待到离开的时候,月亮已经升到了高处,正缓缓向西边落下。
“徐大夫,”钱浏阳转过身来,真挚的道,“明日的论道,可否再对其他人好好讲讲今日的手术与刚才我等的谈话?”
他自觉受益匪浅。
钱浏阳自前朝的时候就在太医署里,跟随自己的师父巢元方。太医署远比世家的教学方式要更加开放,而且学生也是来自于各地,因此钱浏阳很适应也很享受这种大家聚而论道的方式。
徐清麦自然答应,她还有些遗憾:“假如有一台公开手术,或许能够更直观一些。”
钱浏阳与姚菩提等对望一眼:“公开手术?”
徐清麦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中把脑子里想的话给说出来了。她顿了一下,笑道:“估计也找不到那么凑巧的病人,我也只是那么随口一说,诸公不用放在心上。”
而且,哪有合适的场地,总不能几十人全都挤进手术间吧?她被自己这个想法给逗笑了。
送走所有人,徐清麦与孙思邈又去了一趟顾三娘子处,她已经清醒过来,但是十分虚弱,躺在床上一直在哼哼。
顾二夫人紧张的对两人道:“三娘一直在叫疼。”
“我与她扎几针。”孙思邈温声道。
几针下去之后,三娘子果真好了很多,过了一会儿后体力不济,迷迷糊糊的又睡着了。这也让徐清麦再次感慨了金针术的神奇。
顾二夫人明显是打算今晚一直守着的,衣不解带的坐在女儿床边。
“可怜天下父母心。”离开后,徐清麦感慨道。
她忽然有些想念周天涯了。
此时的江宁县。
周天涯正努力的支撑起自己的小短腿,扶着床沿想要站起来。她如今对爬已经失去了兴趣,只想要站着。周自衡晚上要看着她,索性把书房里的小案几搬了过来,坐在旁边写起了东西,时不时的抬头看看——床上和地上都垫了褥子与茵毯,不怕她摔倒。
周天涯现在的腿明显还没有力气,只能够站那么一小会儿,然后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样三番两次下来,她恼怒极了,开始哇哇大哭。
周自衡好笑的过去抱起她:“小小人儿那么大脾气,你这是随谁呢?”
他想了想,笃定的道:“肯定是随你娘,她倔脾气犯起来,就是这样的。”
可能是听到“娘”这个词,周天涯啊啊的叫着,然后指了指床上徐清麦常用的那个枕头。
“想娘亲了?”
周天涯也不知道是理解了还是什么,点了点头,最近她还爱上了点头,不管别人问什么,她都煞有其事的点点头。
周自衡悄悄告诉她:“实不相瞒,我也想她了。”
也不知道她在姑苏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大杀四方?这会儿也没个电话手机什么的,太不方便了!
周自衡点了点她的鼻子:“你今天晚上好好睡觉,别来折腾我,明日阿耶休沐,便带你去东山渡玩一玩。”
周天涯这几天晚上睡得可不好,周自衡怀疑她练习站练得有些走火入魔,睡着睡着半夜忽然爬起来,然后扶着栏杆站一两下,然后又倒头就睡,有时候还会嚎哭两声。
这让周自衡苦不堪言,但没办法,也不能打也不能骂,只能含泪忍着。
第二日,他带着周天涯去了东山渡。
在徐清麦走的这几天里,东山渡口的工坊进度又推进了许多,供他们一家人住的院子已经开始有了点雏形,而孙思邈指点好的水潭也已经挖好了,并且蓄上了水。周自衡拓大了它的面积,更像是一个小型的湖泊,又让它与河流相连,这样便是活水,可以避免水体污染发臭。他自从听了陆存中的介绍后,对竹屋水榭蠢蠢欲动,让人在小湖边也修了几间竹屋,打算以后用来避暑。
竹屋就地取材,建起来飞快。
至于其他的房舍,他让人放慢了速度,打算等李崇义的砖瓦窑开工之后再来建。
李崇义的砖瓦窑就选在了东山渡的另一边,下风口。他以极大的热忱在做这件事,而且目前进度喜人,从北方找来的师傅已经到位,城里城外也有不少人都响应了他以工换砖的号召,还能来混个免费的食堂吃,不过约定只在农闲时开工。
李崇义知道轻重,自然不会耽搁农时,立刻答应下来。这也成为了最近城中热议的事情,他这个代管县令的存在感一下子就上来了。
周自衡估计再过十来天,自己应该就能用上新砖了。
至于手工皂作坊,赵阿眉在适应了一段时间后已经成了熟手,周自衡也并没有太过于插手细务,只是规定了固定的查账和汇报时间,便放心的让她去管了。
作坊内。
冯婶子在大木桶内配置好了沉淀皂基的溶液,然后打开门,让负责搅拌工作的健妇进来。这一项是绝对的保密工作,目前只有冯婶子和齐玉知道,她们在工作的时候也都是栓好门,关好窗,防止偷窥。
冯婶子看了看外面,赵阿眉和齐玉都不在,她嘀咕了两声,索性便在房间里坐下,休息休息。
最近手工作坊里的杂役比较多,这个负责搅拌的健妇还算是资格比较老,夫家姓黄,冯婶子认识她,叫她黄娘子,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主要是黄娘子捧着她,让冯婶子脸上也不免多了几分笑意。
黄娘子笑道:“也就是您这等聪明的人,主家也会将这么重要的配方告诉您。她若是告诉我们这么愚笨的,恐怕今天记住,明天又忘记了。”
冯婶子虽然知道她是在奉承,但这样的话听了心里就是开心。
她随口道:“其实也不是多难,不过就是……”
好在,话还没说出口,她就知道自己失言了,立刻打住。
黄娘子恍若未闻,只是用力的搅拌着桶中溶液,然后感叹了一声:“要我说,咱们这位主家也是个心大的。她都多久没来过了?这么贵重的东西,就这样往这里一放,让赵管事这么看着。”
她看了看四周,悄悄道:“您可知道,如今一盒手工皂,在外面可以卖到多少钱?”
冯婶子一听这话,心中也兴奋起来:“不是一贯吗?”
“嗐,那是正常的价格。”黄娘子小小声,“但我听说,很多贵人们因为没买到不想等,愿意出两贯甚至更多来收呢。您说说,咱们这个手工作坊得有多挣钱!”
冯婶子有些恍惚。
两贯!她本来以为一贯都是比较夸张了,没想到一盒手工皂竟然能卖到两贯!
制皂的整个流程她都是很清楚的,知道这简直是暴利!
黄娘子羡慕的咂咂舌:“您说,徐娘子日后怕不得腰缠万贯呐!不过也该她挣钱,谁让她知道这手工皂的配方呢。冯婶子……冯婶子?”
冯婶子身体一震,从自己的思绪中醒了过来,这才听到黄娘子在叫她。
“赵管事在外面叫您呢。”黄娘子笑眯眯的道。
“行,那我先出去了,你继续干活吧,别偷懒。”冯婶子交代了几句,便出去了。
黄娘子在她身后看着,眼神中闪过一抹意味深长。
姑苏城内。
当徐清麦用完早膳然后与孙思邈慢悠悠的来到了惠风园之后,愕然发现昨日的那些名医们竟然早已经在堂中等待。
“孙道长,徐大夫!”所有人都与两人打招呼。
而且,不管是否热情,基本上,大家对她的称呼也由徐娘子变成了徐大夫。
徐清麦一时之间还有些无法适应。
刘神威悄悄对高禹道:“一夜之间,大家都知道了?”
高禹点点头:“昨日就有许多人在我师父的住处等。”
顾府他们没被邀请,进不去,但是他们可以去骚扰姚菩提和许仕粱等人啊!于是,一夜之间,大家都知道了徐清麦与孙思邈成功抢救了体内大出血的顾三娘子,而且,徐清麦还是主要人物。
大家昨日已经熟悉,因此有人开门见山的喊:
“徐娘子,可否为我等讲解一下昨日的手术?当然,如果涉及到隐秘的话,就请当我们没问……”
徐清麦打断他:“当然可以。”
她让刘若贤继续拿出那幅人体解剖图挂在堂上,大大方方的道:“我们可以结合这幅图来讲,想必你们会更容易理解。”
堂上的名医们有些很是激动,有些神色复杂。他们虽然从钱浏阳等人口中知道徐清麦答应了会讲,但是却没想到她竟然主动提出了更细致的方案。
堂下,沈永安忍不住问刘神威:“徐大夫一向都如此大方?”
这些东西难道不应该是不传之秘吗?
刘神威虽然有些看不惯他,但依然回答:“徐大夫的师门提倡有教无类,从不藏私。”
“有教无类……”高禹喃喃自语,“真好啊!”
第65章
沈永安听得高禹这样说,哼了一声:“你以为谁都有学医的天分?那连字都不认识的是不是也能学医?能看得懂医书吗?有教无类,那不过是幻想罢了。”
高禹和刘神威都没搭理他,即使他们内心深处也觉得沈永安说的话有那么一点道理。
高禹磨牙,嘟囔道:“真想打他一顿……”
不过,还是先把这些个人情绪放一边,高禹努力的让自己离得徐清麦更近一点,想要听得更清楚。
堂上,徐清麦正在不疾不徐的讲述何为异位妊娠以及体内大出血的救治方式,顺便把之前自己给人做阑尾手术的过程也给讲了一遍。这一次,底下的人都听得挺认真,时不时还会提出自己的疑问。
徐清麦有种感觉——昨天就像是毕业时的论文答辩,她身为学生忽然提出一个石破天惊的论点,然后被老师们纷纷挑刺并质疑,觉得她异想天开。而今日,更像是以往参加过的医学讲座,业内有牛人做出了新的技术与理论,在台上进行分享,底下的人认真听着。
质疑当然还是有,而且不少。但最起码,他们已经在开始正儿八经的讨论医学以及可行性,而不是像昨日一样扣帽子和互相攻讦。
徐清麦在讲的时候,往往由一个知识能够引起另一个知识,她能够解释的就会解释,解释不清的便会直接说不知道。
在场的都是有功底有经验的名医,自然能够分辨她的深浅——这些知识串联起来的是一个庞大的医学体系,这个体系在某些地方和现在他们所学的有着异曲同工之处,但更多的地方却截然不同。这让他们暗暗心惊,这样的东西,靠她一个人编是绝对编不出来的。
也就是说,这个知识体系是确实存在的。
这又带来了新的问题。
某一方面,这也让在场很多名医觉得不太舒服,这种不舒服大概在于很多原本自己熟知的甚至被奉为真理的东西一下子被推倒了,大部分普通人的本能反应就是抗拒,然后努力寻找它的破绽,并且否定它的意义。
“照许娘子所说,所谓的外科手术就是哪儿有问题了就割哪儿。”有名医只觉得不可思议,“胆内有结石就把胆割掉,阑尾出现问题就把阑尾割掉,岂非治标不治本?”
这和现在杏林中人的追求是完全不一样的。
徐子望嗤的一声,“何止是治标不治本,大夫简直就成了屠夫!非大医所为!”
他这话虽然说得糙,但却得到了很多人的赞同。
手里拿着手术刀给人开膛剖腹,这和他们心目中大夫的形象距离太远了。
大家议论纷纷,还有人不服气的道:“以胆石症为例,饮食不节、情志失调、外邪入侵导致胆汁疏泄不畅,这才是本。不治已病治未病,用汤方调理,去根才是正道。”
“不错,在下也同意兄台的看法。”
“一割了事,是舍本逐末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