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半人此刻坚决站在了徐清麦所宣传的外科的对立面。他们觉得还是采用传统医学,辩证治疗才是更高明的手段。另外的人虽然没有发表意见,但是能看得出来他们对此是有些赞同的。
徐清麦不禁感慨。
这场论道果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即使在后世,这也依然是几乎每一个医学讲座,甚至是医生们私下聚会时都会提到的终极问题。
那就是,治标还是治本?
这简直是国内医学界的永恒话题。
徐清麦在刚开始工作的时候也曾经被各种言论裹挟,但现在她却有了自己的看法。
她并没有着急开口,而是一边安静的喝茶一边听着大家的讨论。过了会儿,忽然有人意识到,在话题中心最应该发言的人却消失了,于是他停下来看向徐清麦。
就像是连锁反应一样,场中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视线又都投向了她。
徐清麦拿着茶杯:“……”
忽然觉得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有人开口问道:“徐大夫认为治标重要还是治本重要?”
徐清麦放下茶杯,笑了一下:“其实这个问题,当时我老师也曾经感叹过。”
她说的当然不是希波克拉底,而是当时她普外科的主任。
“有一天,他也曾发出过这样的感慨,似乎外科医生只知道切切切……”尤其是他们普外,“切胆囊、切阑尾、切脓包,各种切。
“而且,切了胆囊后,虽然不会再有胆囊结石,但可能会有胆管结石。切了阑尾之后,自然不会有阑尾炎,但可能还会出现盲肠炎。”徐清麦淡淡道,毫不讳言外科的问题。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的确是治标不治本。”
有人狡黠的立刻追问:“那徐大夫也觉得,其实外科之道与疡医并无不同?”
徐清麦跟随孙思邈学医书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她开始了解原来从周朝的时候开始,《周礼》就已经将医分为了好几类:食医、疾医、疡医、兽医……疡医专管治疗各种脓疡、溃疡、金创、骨折等,的确属于外科。关键是,疡医的地位要比食医和疾医都要低,它的品级是下,而后两者的品级都是中。
这人就是在给她挖坑。
徐清麦反问他:“那你是觉得华佗不过疡医而已?”
那人顿时语塞。
任谁做到华佗这样的地步,都只会被视为神医,而不会拿什么疡医的身份去套他。
徐清麦不理他的小心机,继续说道:“治标还是治本,端看诸位觉得医学是什么?标又是什么?本又是什么?”
她环视一下四周,淡淡道:“对我来说,本,就是缓解病患的痛苦,是将他们从鬼门关前拉回来,可以继续自己的生活,就如同昨日顾三娘子。
“胆囊结石虽然切除了胆囊,后续还有可能变成胆管结石。但最起码,外科手术可以为病人争取到更多的时间,三年、五年甚至是十年、几十年,他可以健康的活下去,有充裕的时间再去追寻如何治本。
“对我来说,这就已经足够了。
“我知道有一句话叫上医治未病,中医治将病,下医治已病。或许我这辈子的成就永远只能停留在下医的水平,但,那又如何呢?”
如果从疾病本身的原理出发,她的内科带教老师同样也感慨过,翻遍整本内科教科书,能被完全治愈的只有一个大叶肺炎,而外科好歹能够把病灶先给切了。
为了治本,后世的人类甚至已经追溯到了分子、细胞等基因层面,却依然对许多疾病束手无策。
她早就认知到,医学并不是万能的。而她行走于此,只能永远谦卑。
真诚永远都是必杀技。
徐清麦说完后,场中鸦雀无声。
大家看向她的眼睛,坦率清透,写满了“我真的不想当什么神医,我只想要治病救人……”
这时候,许仕粱嗤了一声,站起来,嘲讽道:“怎的?一个个都认为自己是神医了不成?谁能现在当着我的面说,每一次给人治病都是治好了本?
“又有谁觉得自己成了上医?”
他转向孙思邈:“恐怕就连孙仙长都不会如此狂妄,认为自己有上医之能。”
孙思邈平和的点头:“确实如许公所言。”
上医治未病,有时候他的确能察觉到对方的某种风险,会提醒其改变其生活方式和某种习性,但是却不可能一眼看穿所有人在未来会患的病症。
他又不是神仙。
在场那几位表达得很激烈的几名医都有些讪讪然。他们日常给人治病,其实也就是发热了就给人降热,有淤血了就给人散瘀活血,肝气郁滞了就给人疏肝解郁。而且,往往是并不确定有没有效果,只能一边用药一边观察。并且,也并不能百分百保证后续还会不会复发。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的确没有资格说出刚才那番看不起外科术的话。
徐清麦则惊讶于许仕粱会为自己说话。要知道在此之前,他的表现一直都很冷淡。
孙思邈趁许仕粱与其他几人论道的时候,小声对她道:“许公曾经有妹妹,是因为难产大出血而死。”
徐清麦默然,原来如此。
论道的双方停了下来,许仕粱显然获得了胜利,让其他人哑口无言。
钱浏阳则是笑眯眯的对徐清麦拱手:“徐大夫医者仁心,心思纯粹,老朽反而不及也。难怪,孙道长与你能成为忘年之交。”
姚菩提也在一旁含笑的点头表示认同。
徐清麦忙道不敢。
有钱浏阳、孙思邈等一锤定音,地位最高资历最老的几位大佬表示了自己的善意后,剩下的人便也不说什么了,即使是心中还有什么意见也只能憋着。
场上继续恢复了学术讨论的友好氛围。
然后,很快这些名医们就发现了其实要当一名合格的外科医生并不是一开始他们想象的那么简单的事情,她首先要成为一名合格的医生,要对疾病有充分的认知,还要会诊断,然后在这个的基础上再去学习人体结构并且熟练自己的外科技艺。
要学的东西反倒更多。
有人阴暗的嘀咕:“难怪她如此大方,很多东西根本学不来。”
这时候他就听得大家都在热烈的讨论关于公开手术的事情。起因是钱浏阳透露了一下徐清麦之前提过可以做公开手术,然后大家都来了兴趣,表示可以找来合适的病人。
“昨日那个患有胆石症的,就可以去问问嘛。”
“实在不行,徐大夫可否为我等展示金针拨障术?”
他其实更想学的是这个手术,据说非常快速,而且看上去并不难。
大家七嘴八舌。
徐清麦刚想要颔首答应下来,在一旁的许仕粱又阴阳怪气的开口了:“我看你们是一个个忘记了规矩,怎么,自家的东西捂得严严实实的,但是让人家把东西拿出来,却又如此理直气壮?”
合起来在这儿欺负一位年轻娘子呢?
堂上有人轻咳不止。
许仕粱理也不理,看向徐清麦,正色道:“徐大夫若是做公开手术让在下旁观,在下愿意奉上许家收藏的医书一卷。”
徐清麦本想要说不用了,但话到嘴边立刻反应过来,许仕粱这是在给她撑腰说话呢。而且这个情况和自己教学生又是不一样的,学生会叫她老师,付了束脩。且,就算是后世的医学研讨会,发布了新论文与新技术的医生们,同样是有巨大收获的,或是金钱或是名气,实际一点的话就是评职称。
虽然她想要提倡大家不要敝帚自珍,但是若是让大家太过无私的做白工显然也不利于后续的可持续发展。
她隐秘的看了一眼孙思邈,孙思邈对她暗暗点点头。
徐清麦放下心来,含笑对许仕粱道:“那就多谢许公。”
这是一个面冷心善的人。
姚菩提也跟上:“在下也想与徐大夫探讨一下金针术。”
有了他们的开头,堂上的名医们自然也都领会了意思,纷纷开口。一些真正的技术隐秘自然要保留着,但是一些医书以及一些遇到过的有趣医案与经验还是可以分享的。
只有一小部分人岿然不动,这里面就包括了东海徐氏的徐子望。
徐清麦心中猜测,或许他们不会再来参加后续的活动了。有些可惜,但也不是很遗憾。
很快就有人去联系昨日那位胆石症的患者,没想到他还真答应了。
“这位本来就是姑苏城中的混不吝,胆子大得很,”去联系的那位姑苏名医笑道,“他昨日吃了药但还还是觉得疼痛,一听说可以一劳永逸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事实上,那位病患很激动:“那我岂不是可以名留青史?就像是华佗一样。”
历史上第一个割胆的人,想想都觉得很厉害。
名医很想要吐槽,华佗是大夫而你是患者,就算是名留青史那留的应该也是徐大夫的名。不过,他及时的咽回来了。
“我要去!”病患骂骂咧咧的大喊,“再这样痛下去我都不想活了,割了就割了。”
手术患者就此到位。
至于地方,他们觉得惠风园中的一处小楼就很合适,宽敞而且明亮。
陆家家主听得管事来报,来了兴趣:“要做摘胆手术?有意思。行,答应下来吧。”
管事有些犹豫:“可是……”
陆家家主知道他要说什么,不以为意的道:“有什么关系,等事情结束后直接推倒重建就好了。”
管事这才恭谨的退下。
不过,摘胆手术也不是想做就能继续做的,徐清麦还需要确认病患的状态,还要让他禁水禁食,因此这一场公开手术最终被确定在了三天后。
这三天里,她给大家演示了金针拨障术,又去看了顾三娘子,她整个人还是很虚弱,恹恹的躺在床上,毕竟流失了那么多血呢。
不过,徐清麦已经收到了系统给的200个积分,这代表顾三娘子已经从危险中脱离出来,只需要好好的调理身体就好。顾家底蕴深厚,药材无数,而且又有孙思邈开的汤方,因此徐清麦倒是不担心她的后续恢复。
同时,有女神医要做摘胆手术的事情也在姑苏医界内慢慢的传开了。
侯远道与自己的小舅子这几天都蹲守在酒坊中,因为那两位姓李与姓张的外地名医似乎就是住在酒坊的附近,每日都会去酒坊喝酒,有时候还会有其他人的加入。
比如今天,就又多了几位。
侯远道竖起耳朵来听他们的讨论。
“李兄真要去看那徐娘子的摘胆手术?”
“自然,机会难得,正好可以看看徐大夫拿出来的那幅五脏图是否真实。怎的,张兄不去?,这可是几百年难得一遇的场面,说不得这场手术到时候就青史留名了。”
“不去,任她再说得如何动听,现场也必然是血糊糊的,我见不得那种场面。徐朗徐子望虽然话说得直接了些,有些冒犯,但却有点道理。如此行医,和屠夫有何区别?”
“这等神奇的手段,岂能简单用屠夫来形容?就如徐大夫所言,华佗难道是屠夫?”
“王兄别急,是在下失言。其实主要还是我觉得咱们浸淫医术多年,难不成还能转换门庭不成?没那必要。”
“确实,所以我也不打算去。”
“哈哈,说得也是。不过,我也打算去。”
“听闻今日一大早,徐子望就离开了姑苏?那想来他还是没改主意。”
“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