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甚好,他本来还愁没地方打发,五弟自己送上门倒容易多了。
吴王叫来侍人,附耳吩咐了几句,侍人领命而去。
他回身望向榻中,景德帝面容一如往昔,安详,沉静,在他眼里已经是个死人。
父皇天纵英明,平生只做过一件错事,可这件事却会误他终身。
吴王唇边逸出一抹讥讽的冷笑,拂袖而去。他并未注意,锦被下的五指不自觉弯了弯,似要握紧成拳。
第162章 软禁
直到傍晚, 宫里方有人至。带的也非诏书,而是一道口谕。
是皇帝病得太重,还是觉得父子之间无须那些客套?
来人倒是面善, 齐恒认得是在景德帝身边伺候的近侍,“有劳公公转达。”
内侍笑道:“殿下快随咱家进宫去罢, 别误了宫门下钥时辰。”
徐宁这会儿正招呼晚饭, 闻言甚是不悦,再怎么思亲, 也没有不叫人吃饭的道理。
待要怼上两句,齐恒按着她手, “无妨,我去去就回。”
内侍愈发欣喜,笑容直漫到脸上来,皇帝如此病重, 很不该喜形于色才是。
徐宁微微生疑,再定睛看去时, 那人已垂下头恭谨如常,令她疑心是否自己错觉。
徐宁扯了扯齐恒衣袖, “殿下先去更衣罢, 这一路回来风尘仆仆, 也没梳洗, 当心失了礼数。”
内侍想说什么,又知趣地缄默不言。面圣须仪容雅洁,莫说沐浴更衣, 焚香祷告都是应该的, 总归不能失了庄重。
避开耳目之后,徐宁悄悄将个香包挂在齐恒腰带上, 是葛太医研发的药效加强版,莫怪她多疑,防人之心不可无,多做点准备也是应该的。
齐恒定定看着她,眼中柔情满怀,“辛苦你了。”
气氛这样浪漫旖旎,徐宁却忍不住发抖,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一刹那,她几乎想劝他别去,可是不能。她跟他不同,徐宁从没把徐建业当成生身之父,那只是个不相干的人,而齐恒对景德帝的感情却是复杂的,他此去并非面圣,只是一个孩子去见他孺慕已久的父亲。
所以徐宁也只是默默。
齐恒捏捏她脸颊,“别把菜吃光了,记得留我的份。”
什么时候了还有空玩笑,徐宁嗔怪地瞪他一眼,目送他一袭青衫潇洒而去。
到这会儿也觉得饿了,路上吃的多是干粮,单调乏味,虽然顾不得买菜,徐宁打算结结实实做顿大餐。
后院她开垦的菜圃,已经跟野草长到一起,根根都有膝盖那么高,徐宁拣鲜嫩的菜心掐了两把,到池塘里钓两尾鲜鲤鱼,葱韭姜蒜都是现成的,本就是最耐储存的调料。再加上张飞牛肉、青川黑木耳、渠县黄花、南溪豆腐干,便是满满一桌佳肴,可惜此时的巴蜀还未养成吃兔风尚,否则徐宁真想带几只麻辣兔头回来。
阿笨的晚膳则是一碗南瓜山药粥,再加上热腾腾的鸡蛋羹,蛋羹里洒了几根嫩姜丝充作肉沫,这傻孩子竟没尝出来——希望他以后不会对猪肉产生误解。
齐恒的饮食习惯说挑剔也挑剔,说简单也简单,徐宁将小青菜留出半碗,那扇鱼刮出肚子上的净肉,连同鱼汤一起篦出,令其自然凝结成冻——齐恒爱吃肉又非常怕刺,这法子最对他胃口,再加上清炒黄花,这就很使他满意了。
难怪皮肤那么好,可见良好的饮食习惯才是基本。
收拾完餐具,徐宁让半夏去添点灯油来,又剪了剪灯芯,好让屋子更亮堂些。
白芷已经带阿笨去睡了,半夏也有点犯困,捂着嘴打个呵欠,“姑爷说不定已经歇下了,小姐你还要等啊?”
一回到住处,半夏自然而然恢复了熟悉的叫法。
宫里留宿乃寻常事,徐宁也知道,不过齐恒再忙也会送个信来,不叫她无故担忧。没消息,就说明还得回来。
徐宁以前没尝过等人的滋味,身临其境似乎也不坏,在温暖的油灯下,静静地思念爱人,仿佛宇宙都沉浸在香甜的空气里,冒着粉红色的泡泡。
她觉得很充实,哪怕明天就是世界末日,这会儿也满足了。
半夏看得目瞪口呆,天老爷!小姐还会说这些酸掉牙的话,这还是她认识的小姐吗?
她很想表示感动,可对她这样一个恋爱经验为零的人,实在理解无能。
“婢子去把窗帘拉上。”
王府的窗户虽然糊着薄纱,奈何附近香花太多,有一种小蠓虫专会从窗纸的缝隙钻进来,咬人不疼,可是也怪麻烦的。
然而还不待她动手,外头便已响起砰砰砰的叩门声,分外激烈。
王府重地谁这般冒昧?半夏嘟囔着上前,甫一拉开门闩,就见向荣跌跌撞撞扑来,肩膀上还扛着个人,吓她一跳。
定睛看时,才发现那是姑爷,“殿下怎么了?”
向荣哽咽着说不出话,眼中含泪,“快请王妃。”
徐宁匆匆赶到,一见面心便沉下。她跟向荣齐心协力将人抬进内室,烛火下,齐恒面如金纸,本就白皙的脸容更多了几分惨白,乍看去奄奄一息,只胸腔那儿极速喘动着,显示出是个活人。
一看便知哮症发作,她顾不上责骂,赶紧将葛太医那药取来,原本黄豆大小的药丸捣成碎末,齐恒自个儿咽不下去,便嘴对嘴用茶水送服,到这关口,也无须计较外人在场了。
一通忙乱之后,齐恒喘息平复了许多,脸色也多了几分红润,只是仍旧昏迷不醒。
像是那回花粉的症状,也是足足养了半个多月。
徐宁略略心定,方才得空盘问向荣,“到底怎么回事?”
向荣哭丧着脸,他不是宫里伺候人,只能在外头等候,谁知主子进去时好端端的,出来后就成了这副模样,早知如此,拼着违误宫规他也得闯进去。
徐宁唯有叹息,能有什么办法,主仆俩都是最重规矩的人,却也因为这个遭人算计。
“你就没发觉半点不妥吗?”
向荣努力思索,恍然想起,那会儿听见几个小太监谈论,说是御花园夹道种了两排杨柳树,像是从宫外整株移栽过来的,分外娇气,要他们用心侍弄,却又不给赏银,都埋怨上头小气,恁般不厚道。
看来,是有人故意引齐恒走这条路。吴王布下此局,本就是为了对付兄弟吧,果然是个好哥哥,也真难为了他!如今正是杨花柳絮盛开之时,寻常人面对漫天飞絮都会不适,何况齐恒?
但就算如此,也不该发作得这般厉害,她不是让他带了药么?
徐宁解下齐恒腰间锦囊,打开瓷瓶,果然已少了数枚,可见齐恒已经服过,为何还会中招?
黑漆漆的药丸,散发着清苦气息,似乎并无太大差别。徐宁碾碎一枚,于掌心轻轻拨开,只见里头掺杂着些许灰褐色粉末,略尝了尝,味道迥异,忙呸呸两口吐掉。
果然,这药不对,想必中途被调换过了——面圣不许携带利器,想必吴王正是以此为由要求搜身,并趁机让内侍做了手脚。
半夏困意一些儿不剩,惶惶如惊弓之鸟,“小姐,现在该怎么办?”
徐宁也了无头绪。但齐恒已经面圣,还能心平气和走出来,可见景德帝病得十分稳定,至少短时间是无虞的。
而吴王只敢背地里耍阴谋诡计,不敢当面锣对面鼓撕破脸,可见仍有顾忌——既然他已经达到目的,接下来不会再轻举妄动。
当务之急是先把齐恒治好,徐宁疲倦道:“明天再说吧,等明天拿我的帖子去请常太医。”
其他人她都信不过,但常山是葛玉章的徒弟,总归有几分交情在。
齐恒身边无须那么多人守着,徐宁让半夏等下去休息,养足精神才能继续战斗,只向荣大抵负罪感作祟,非得在外间守着,徐宁也只能由他。
烛火太亮,徐宁灭掉两盏灯,朦胧的光晕下,齐恒神色愈发安详宁谧,仿佛只是沉沉睡去。
徐宁不免扪心自问,来京城会否是个坏主意?倘若安分留在巴郡,吴王的手伸不到那么远,纵使他有忌惮,也得把京城这些烂摊子先收拾了再说。
人说孝感动天,可偏偏一片孝心害了他。徐宁唯有苦笑,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今时今日她对这句话终有体会。
做个蝇营狗苟的小人,当真比做君子更好吗?他是心怀磊落,可人家不是啊。
徐宁缓缓抚摸齐恒光洁如玉的面庞,无论如何,她不怪他,也唯有这样的人才值得她喜欢。
困意渐渐袭来。徐宁靠在他胸膛沉入梦乡。
次日天尚未明,徐宁便叫上半夏,带好拜帖要到常家宅院去,无论常山今日是否当值,她务必得将人截来。
怎料才推开门,就看见几个身披甲胄的侍卫立在外头,腰间还配着兵刃,一看便知宫里出来。
徐宁冷笑,“怎么,吴王殿下还想对命妇动武?”
她再怎么也是上过宗室玉牒的王妃,难道当她是贱命一条?
来人大概对宫中事略有所闻,知道静王妃不好惹,神色恭敬道:“不敢,上头有话,请殿下安心养病,其余琐事就无须操劳了。”
第163章 上门
说的真好听, 其实跟软禁无异,想将他们困在这儿一网打尽?
徐宁心中怒极,面上仍不动声色, “依你的意思,得了病不许出去看诊, 难道我家王爷是神仙, 能不药而愈?”
侍卫赔笑道:“王妃尽管放心,吴王殿下跟静王殿下乃是至亲, 自不会坐视不理,每隔三日都会请太医前来问诊, 药食悉备,咱们也盼着殿下早日痊愈不是?”
这位显然是在宫里打过滚的老油子,说话滴水不漏,可徐宁怎会听不出潜台词:所谓太医上门, 还不是由吴王指派,他们当真会帮着治好齐恒么?不落井下石就算不错了。
徐宁却也奇怪, 这种养病法一听就不靠谱,吴王倒不怕遭人非议?
待要质问, 侍卫已闻弦歌而知雅意, 含笑道:“并非吴王不近人情, 实在静王殿下患的乃是麻风, 此病最怕过人,小的们不敢不当心。”
做出一副惶恐模样,“王妃也须善自珍重才是。”
不知他是真信还是假信, 徐宁也懒得管了, 吴王这招釜底抽薪可真厉害,要知在古代, 麻风乃是同天花齐名的顽疾,偏巧他俩又是从巴蜀回来,那里瘴疠最是盛行,如此宣扬开去,保不齐倒真让民众信了十成十。
齐恒贸然回京尽孝也成了轻率之举,反倒吴王殿下当机立断封了王府,可见明智。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徐宁懒得再废话,正欲转身向里间去,忽然想起,“吴王想来不至于看咱们饿死?”
那人微笑,“自然不会,殿下说过衣食无忧。”
徐宁点头,“这还像话。”
府里乱糟糟如惊弓之鸟,直至徐宁将方才的话转达,众人肉眼可见松了口气,虽说为主子尽忠乃是本分,可若饭都吃不上了,哪还管得了其他?
吴王去晋州这几年当真进益不少,行事张弛有度、刚柔相济,他明明白白告诉这帮人,良禽择木而栖,跟着他好处多多,可若矢志追随静王,便只有在这栋森严的府邸里慢慢老死。
徐宁也不能责怪底下贰心,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们有何义务赴汤蹈火?
半夏咬着嘴唇,她再迟钝,也已明白眼前处境如何艰难,难道只能等死?
徐宁叹道:“事已至此,且看看再说吧。”
幸好吴王没胆子下毒,她跟着葛太医耳濡目染,多少学了几分医理,中毒之人嘴唇发紫,指甲肌肤都会有淤青,齐恒并没有,可见那香包里多半放了性味对冲的药,加重了哮喘症状。
可不知具体成分,她也无计可施,早知如此应该将葛玉章带来,身边没个趁手的人,做起事来总是束手束脚。
吴王假惺惺请太医来问诊,徐宁肯定是不信的,太医院那帮人里头,她只觉得常山可靠,念在他师傅的交情,也理应帮这个忙,可是,该怎么把消息传递出去?
侍卫们包围得跟铁桶似的,仅凭几个弱质女流如何冲得出去,虽还有个向荣,武艺却非他所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