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安慰她,“娘娘您先别乱,陛下有多关心朝政您不是不知道,可能恰好这几日政事多,这才不得空来见娘娘。陛下心里有娘娘,不然怎麽还会教人送来娘娘爱吃的菜?”
哪怕陛下对曲贵嫔有几分喜欢,难不成曲贵嫔还能越过皇后去麽?
皇后也只能这般听进去,不再胡思乱想,她到送子娘娘跟前上了一炷香,又念念有词,希望自个能快点生下陛下的嫡子。
却说丁香的慰藉只持续了不到一日,因为第二日妃嫔们来请安时,贤妃就禀告皇后,说自个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果真?”有那麽一瞬间,皇后的声音拔高,“这是好事啊,你们陆陆续续有孕,为陛下延绵子嗣,这是有功之喜。”表面上大度,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有多苦。
比她晚进宫的贤妃都有了,她却依旧没有动静。
昨日册封的六位妃嫔已经来向皇后请安了,像贵人美人这些,本就没有册封典礼,只要陛下口谕成了妃子,就算数了。至于有册封典礼的曲贵嫔,原可以先不用来,她不想过分显眼,便也来了。
眼下无数双眼睛盯着贤妃,她春风得意,脸上布满了笑容,按照她自己的想法,蓉贵嫔的孩子到底是异族血脉,算不得甚麽。她怀的这个,才真真正正是大文朝的血脉,掺不得一丝假的。
“贤妃,这事你禀告陛下没有?”皇后维持着笑容,又说了好些关心贤妃的话,无外乎就是要注意忌口,冷的凉的吃食不能入口,用的熏香都要经过检查……
“已经让人传话去了,臣妾想着先告诉陛下,再到椒房殿告诉皇后娘娘。”贤妃得意极了。她扫了几眼,眼神在大腹便便的蓉贵嫔与丰润的曲贵嫔身上闪过,再看了几眼德妃,恰好看见德妃眼底的神色,不由得笑了笑。
德妃往日再如何装模作样,再如何清高都好,都不会对这样的事真正心平气和。
尚宫局里的竹清得知了贤妃有孕,便开始着人去长春宫,跟之前蓉贵嫔有孕一样,长春宫的物件有好些需要置换,一些尖锐的桌子甚至需要裹上角,以免撞伤。
长春宫里正热闹着,陛下、太皇太后、太后还有皇后都教人送了赏赐来,德妃、蓉贵嫔等嫔妃也跟着送了贺礼,一时间长春宫的正殿都堆不下,只得放在院中,只等着登记入库。
“见过贤妃娘娘。”
“起来——”贤妃话说到一半,忽的改口,道:“尚宫大人请起。”
竹清眼角余光中,瞧见了贤妃身后的宫女扯了扯她的衣裳,主子狂妄,奴婢谨慎,真有趣。
“微臣携尚宫局女官来为娘娘置换物件,还请娘娘使个方便。”
“芍药,你带尚宫去。”贤妃说,刚才拉扯她衣裳的宫女便出来,满脸笑容地带了竹清出去,还夸竹清,“尚宫大人真是尽心尽责,这麽快便来长春宫了,还请尚宫大人体谅我们娘娘,她如今容易困倦,做事就不太入心。”
看着芍药塞过来的荷包,里头轻飘飘的,应该是银票,出手大方,竹清当即露出一个同款笑容,回答道:“我省得的。”
“尚宫大人这边请。”芍药心里松了一口气,尚宫不往心里去就好。她自小跟着贤妃,很清楚贤妃的想法,大约是觉得尚宫局也不过如此,女官也只是宫女好听一点的叫法,到底还是伺候她们这些妃嫔的。
所以,贤妃其实对于尚宫局不放在眼里,也就竹清这个尚宫能勉强入眼,但也仅此而已了。
芍药不想自家主子得罪尚宫局,便低下身子,与尚宫局女官们一道统计需要更换的物件,说说笑笑间,打消了女官们心里的那点子不虞。
“尚宫大人,急事。”谢掌典脚步匆匆进了长春宫,甚至顾不上与主位妃嫔贤妃请安问礼,竹清问她,“怎麽了?”
“蓉贵嫔动了胎气,早产了。”谢掌典解释,“太医院原本预算的日子是六月,现在才五月中。”
“芍药,劳你转告贤妃娘娘,我这边有急事需要处理,我先走了,女官们会办好差事的。”
新来女官声音太小,芍药没听清,不知是何急事,也不敢问,怕耽误她,便说道:“尚宫大人放心去罢,娘娘不会计较的。”
这是个聪明人。竹清一边疾步一边在心里给芍药贴了标签。
落竹轩里人仰马翻,宫女们跑进跑出,捧着铜盆的在拐弯处与拿着药的撞了,打帘子的还得去帮旁人拿着白布进去产室,更有甚者与竹清她们撞了,谢掌典把她扶直说道:“小心着点。”
“尚宫,尚宫大人。”小宫女上气不接下气,慌乱地道歉,“我没瞧见尚宫大人在这,我不是故意撞您的。”
“没事,你去做事。”竹清放她走了,看她的路线,约莫是去勤政殿告知陛下了。
竹清一来,落竹轩里顿时有了主心骨,宫女嬷嬷们按照她的吩咐做事,很快,便形成了井然有序的局面。
“蓉贵嫔怎麽会小产?”站在产室外面,竹清能清晰地听见蓉贵嫔在喊“陛下,我要见陛下,去请陛下”,重重复复,似乎她的嘴里只剩下这一句话。
请陛下,该不会蓉贵嫔早产与陛下有关?
谢掌典把蓉贵嫔身边的一个贴身宫女叫来,她是来自奇斯国的,按理应当清楚。她脸色很不好,回答话时神色迷茫,“我们主子看了从奇斯国寄来的信,信上说,大文与奇斯国开战了。”
她很茫然,奇斯国与大文打起来,结果当然不必说,那奇斯国被灭国了,她们两个奴婢与蓉贵嫔算甚麽呢?是奇斯国的人,还是大文的人?
她们的额父额母还有涅哥涅姐还在不在?别说蓉贵嫔,就连她们这两个奴婢,都没个底,心里慌着呢。
竹清了然,不怪蓉贵嫔早产,她说道:“行了,你先进去,蓉贵嫔等下找不到你。”
奇斯国离这里比较远,信件过来再送入宫里差不多需要两个月,这个时间,说不定仗都打完了。
“蓉贵嫔情况如何?”竹清问,稳婆说道:“胎位还算正,只不过气血翻涌,只怕不好生,产道还没开,又是头一胎,快则几个时辰,慢则要一两日。”
“那你先进去。”
“皇后娘娘驾到——”皇后来了,德妃、曲贵嫔等等一些妃嫔跟在皇后身后,浩浩荡荡的人涌入了落竹轩。
“蓉贵嫔如何了?”皇后询问,蓉贵嫔不是大文的人,但是她的孩子是陛下的,总归是很重要。
竹清回了她,又教人搬椅子来给皇后坐,见皇后眉眼有郁色,便没有多说,谁知道皇后是因着甚麽才心情不好?
陛下与太后都没有来,只是吩咐宫人前来问了一句,又说生了就去禀告一声。有时候就连竹清都觉得,天家人凉薄,这也让她更加警醒,对待皇帝与太后,要慎重,说出口的话也要经过思考才行。
就连她一直伺候的太后,一手提拔她的太后,经过朝堂之事,她也变得疑心重,也会试探她,说不好她除了自己谁都不完全信任。
两个时辰后,蓉贵嫔生了,稳婆抱着婴儿出来,“恭喜皇后娘娘,贺喜皇后娘娘,蓉贵嫔平安产下一个小皇子,母子平安。”不得不感叹,蓉贵嫔体质好,生个孩子轻松得很。
“好,落竹轩上下有赏。”皇后没有抱小皇子,而是漏眼瞧了瞧,便教稳婆抱回去,避免受风。
“恭喜皇后娘娘,贺喜皇后娘娘。”德妃领着妃嫔们向皇后道喜,即便不是亲生的,但是皇后到底是名义上的嫡母。
“都回去罢,让蓉贵嫔好好睡一觉。”皇后说,在她们即将散了的时候,勤政殿的大太监何盛康前来传旨,晋封蓉贵嫔为蓉妃,赏赐若干玩物。
这下不得了,引起了一阵儿的羡慕。妃位,又有个皇子,算是彻底在陛下那儿挂了脸,以后陛下也会时常挂念着。
皇后她们走了,竹清却还在落竹轩里忙碌,落竹轩是有掌事宫女的,但是因着是外族人,宫中太医院出来的太医与医女态度有些散漫,那掌事宫女压不住她们,便需要竹清留在那儿帮着吩咐。
不知何时,蓉妃已经醒了,竹清进内去看她,却见她神色恍惚,呆呆愣愣,不知看着哪儿。
“蓉妃娘娘。”竹清轻声唤她,又教人上补气血的汤药,只是汤勺子都递到嘴边了,蓉妃却无动于衷,过了许久才开口问她,“陛下来了吗?”
“朝政繁忙,陛下兴许被绊住了脚,不得空来落竹轩呢,皇后娘娘才走,见了小皇子,说小皇子健壮。”竹清让人把小皇子抱到蓉妃身边,蓉妃神色波动,眼神下移,在看见小皇子的那一刻,泪水不自觉地流出。
竹清退出去,把内室留给蓉妃还有她的两个贴身宫女。枕边人对自己的国家动手,蓉妃如何接受得了?
“医女们在不在?你告诉她们一声,多陪着蓉妃,让她们时刻注意蓉妃的心情。”竹清对身边的女官说,这个时候可没有甚麽心理医生,心里不舒坦也只是身体的病,蓉妃如果真的得了心理病,是治不好的。
下了值,竹清回到了承乾宫,太后把她唤过去,问道:“小皇子头发眼睛好不好?是甚麽颜色。蓉妃早产,身子怎麽样了?”
竹清知道太后担心甚麽,回答道:“回太后娘娘的话,小皇子哭声嘹亮,头发黢黑浓密,眼睛也有神,黑炯炯的,瞧着可精神了。”
太后听这两句,心里大定,没有传自蓉妃的卷发与灰色的眼睛就好,若小皇子是那般,只怕长大了,也会受困扰。
“蓉妃身子骨不错,已经能下床了,只不过心绪不佳,忧愁着呢。”竹清说罢,太后就点头,“想必是奇斯国的事,她收到的信件说开战,今个早上,御前早有消息传来,奇斯国被咱们大文灭了,领土划分进大文。奇斯国的国主懦弱,用剑抹了脖子。”
“那国后呢?还有几个王子。”竹清就记得蓉妃是有几个一母同胞的哥哥,也不知还在不在。
“爆发战争的时候,几个王子上了前线督战,被归义大将军一箭射杀了一个,他的三个儿子个个骁勇善战,特别是小儿子,用箭杀了一个,用剑刺死了两个。”太后满眼欣赏,“至于国后,则同□□的妃主与王女们一起被押进舞乐坊。”
音律坊与舞乐坊一样,都是培养人才的,出色的就能入宫,在国宴上起乐与歌唱。
只是这样一来,蓉妃身份就更加尴尬了,要是她的母亲有幸入宫,那该如何面对蓉妃?
“蓉妃……她的命不好不坏。”太后叹气,除了皇后,她对任何一个妃嫔都是用平常心看待的,包括蓉妃。
“哀家刚才已经吩咐了人给她送赏赐过去了,竹清,你明日去问问她,要不要换一个更敞亮的宫殿,还有,小皇子以后就由她带着,待到及冠了就出宫建府,不必送去与其他皇子同住。”也算是给蓉妃一个特殊的待遇,宽慰宽慰她。
“欸,奴婢知道了。”竹清说,在太后眯眼小憩时,她打量了太后的神态,总觉得她很疲惫,眼角的细纹似乎多了不少,再有脸颊两边的肉都收缩了,颧骨开始凸现。
如此到了六月,最小的福安公主都出嫁了,宫中一时之间没有了喜事,倒风平浪静起来。
唯一热闹的应该是贤妃宫里,新进妃嫔有一个贵人一个美人住进了长春宫,贤妃见天儿地把她们喊过去,让她们伺候她,把她们折磨得苦不堪言,忒累了。
这一点宫中的人都有眼睛瞧,个个心里都明镜似的,知道不能招惹贤妃。
六月中旬,是大皇子的满月宴,举办得算是隆重盛大,竹清一手操办,到底没有堕了天家脸面。在宴席上陛下抱了大皇子,看着也是喜欢他,倒是让一些不长眼的人收起了轻视之心。
“尚宫大人,不好了,大皇子发高热,已经烧了一两个时辰,求您,您快点随我去落竹轩。”落竹轩里有小宫女着急忙慌地冲入尚宫局。
竹清带上了黎司宝,若大皇子有个三长两短,就要尚宫局准备丧礼。
第106章 第 106 章
落竹轩里乌泱泱一堆人,除了皇后还有德妃、贤妃,连太后都来了。
“你们怎麽做事的?照顾大皇子的奶嬷嬷还有宫女呢?都给哀家拖出去狠狠打板子!”太后瞧着脸蛋通红的大皇子,心里一直有股气。若奶嬷嬷还有宫女们尽心尽力,怎麽可能让大皇子高烧一两个时辰都不被发现?
“母后,大皇子定会安然无恙的,只是奶嬷嬷们都是大皇子用惯了,这会子打她们板子,谁来给大皇子喂奶?说不得大皇子不喜欢新奶妈来带,总归是要留下几个大皇子熟悉的人。”皇后在一旁提醒,太后方才是气糊涂了,这会儿缓过来,点了点头,询问过后,挑出了一个犯错没那麽严重的奶嬷嬷,说道:“除了她,其他人全部拖出去,再有堵住嘴,别让她们吵到大皇子。”
太医给大皇子诊治时,陛下也到了,他面容严肃,把太医们吓得手都在微微颤抖。
“大皇子如何了?”皇帝问,他坐在床榻边缘,环顾了一周,皱眉问道:“蓉妃呢?怎麽不在?”蓉妃既然已经出了月子,又是自己的孩子生病,她怎麽不来?
“启禀陛下,蓉妃娘娘月子没坐好,现下起不了身。”有着浓郁的奇斯国风情的宫女说。蓉妃心情起起伏伏,波动太大了,以至于下身一直有恶露排出,到现在也没有清理干净。
“既如此,教她好生养病。”陛下说,他也想到了是何原因,但是他想对外扩张,就不能心慈手软。
“启禀陛下,太后娘娘,大皇子是风寒侵体以致高热不退,伴随惊厥微惧。因着大皇子太小,身子太软,施针很危险,微臣等人只能抓药熬药,以治疗大皇子。”太医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如果施针失败,或者有甚麽后遗症,那他们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大皇子这麽小,怎麽喝药?”皇帝沉着脸问,太后回他,“孩子太小,一般都是让乳母喝药,化作乳汁喂给孩子的。”
“那就这样,让乳母喝药。”皇帝吩咐完,又接过浸湿的帕子,上边有酒的味道,能去热。皇帝帮着大皇子擦了身子,又抱着他在殿内走来走去,安抚着因为不舒服而微微哭泣的儿子。
太后瞧着这一幕很是欣慰,皇帝不像先帝就好。皇后神色勉强,贤妃德妃之流则是满眼艳羡,都期盼自己的孩子也能这般得陛下的看重。
“竹清,你去正殿瞧瞧蓉妃。”太后私底下吩咐,她不太关注蓉妃,没成想她都病到那个程度了,不能下床。
东侧殿的纷扰传到了正殿,只不过蓉妃却像是完全听不见,她穿着一袭白色单衣,摸着奇斯国的特产,时不时笑两声,瘆人得很,整个人恍若地狱女鬼。
“蓉妃娘娘。”竹清唤她,蓉妃抬头,露出一张瘦得凹陷的脸,两个眼眶凸出来,倒浑似没有肉一般,只剩下骨头。
“怎麽?”蓉妃的声音干涩,身子摇摇晃晃,好在神志还算清醒。
“您脸色很不好,可是要微臣禀告陛下与太后娘娘,使太医院的院判给您看病?”竹清差点吓了一跳,她观着蓉妃的脸色,只觉得她有些像寿命将至的人。
就是喉咙里的那口气散了,没有精气神。
“不必了。”蓉妃哼起了歌儿,不是京城那种勾人的靡靡之音,而是类似边关豪气悲壮的大漠谣唱。唱着唱着,她忽然起身转了一个圈圈,神态逐渐有了刚进宫那时候的明媚。
竹清就那般站在内室,看着蓉妃翩翩起舞,她的舞蹈很有力度,衣袖滑下,露出她的手臂,一层薄薄的肌肉线条覆盖在上边,看着十分有力量。
“我生来就应该在沙漠上跳着旋舞,穿着金圈,戴着银冠,而不是困在一个地方,再也看不见广阔的天空。”跳了足足两刻钟的蓉妃终于停下来,她看着竹清,说出了这番心里话,“我好痛苦,好痛苦。”
大文先后灭了虎沙国与奇斯国,夺得了一个天堑之地与煤炭富饶的沃土,整个大文举国欢庆。而三天前,被押着进入了舞乐坊的奇斯国国后以及几位王女集体自杀了,她们在舞乐坊呆了十二日,终究受不了沦为赏物的羞辱,吞首饰自裁了。
蓉妃又哭又笑,“我都没有见她最后一面,没有。我原本想着我安静一点,再听话一点,在宫里守好自己的地位,带着大皇子去求陛下,把我额母还有额妹她们放出来,哪怕只是当个平民也好。可是她们没有给我这个机会,她们都死了……”
瘦削的身体在颤抖,她最后愤怒悲伤地提高了音量,似乎是想发泄,又似乎是想让谁听见,但是喉头的干涩以及无力的身体最终让那一声声不甘只能化成呜咽,除了竹清、跟随她进宫的宫女还有她自己,再也没有人能够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