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里点头。
佛像:故事有些沉重,姑娘记得备好纸巾。
温里听话地将纸巾拿了出来,同时再次打开备忘录。
佛像声音不疾不徐,如潺潺流水:我睁眼看到这个世界的第一日,见到的便是一位被歹人追杀的妇人,她一身补丁破衫,对着庙宇高台上的我祈求跪拜,求她可以平安度过这次被敌军掳掠的劫难,求她肚子里的孩子可以平安降生。
我想帮她,但我无能为力,我见到了她被冲庙宇的敌军驾刀掳走的一幕,看见了她对这世道,对我这悲悯众生的神佛始终无动于衷的仇恨和万念俱灰。
要被带离大门前,她挣脱开了敌军的手,一头撞死在了寺内柱子上。
死的时候她的眼睛睁着,一直睁到尸体发臭有人发现,才让她入土为安。
那个可怜的妇人不是唯一叩拜我这尊无用神像的,后来那座寺庙里来了许许多多的人,有饥寒急迫的老人,有骨瘦如柴的小孩,也有身残病弱的年轻人,更有一腔报国志向的兵卒,他们求食物,求衣服,求家国平安,也求金军可以善待他们那被抓去,充当苦役的亲人可以活着。
说到这里,神像沉默下来。
那时候的它几经岁月,才明白自己对百姓的意义,在他们的声声哀求中,也恨不得可以拥有他们口中那些神佛的,救苦救难的滔天本领,可事实上,它只能端坐高台,只能愁看人间悲苦,连一句安慰的话都不能宣之于口。
正如它对那时候的百姓的无能为力,它对自己同样无能为力,在如今人人吃喝不愁的太平盛世,甚至不能对来往衣着干净的百姓露出个笑脸。
所谓神像,在它看来,无用至极。
如今被老百姓,被国家从泥土中挖掘出来,又被清理干净保护在这里,它心觉羞愧得很,它怎配呢。
最后一句话不自觉呢喃出声,温里听到,平静说:“您身为我们国家历史的一部分,几千年岁月的见证者,自然是配的,有了像您这样的神像,我们才能通过你们和过去的先人无声交流,才能知道那些被尘土掩埋的故事。”
“您既然被大家,被国家放在这里,自有您本身的价值所在。”
“而且您是神像啊,总不能比我这个小辈还看不开。”实在不用妄自菲薄的。
佛像一笑:你说得对,是我着相了。
温里的一番话,让佛像心中多年郁结有了出处,眼下时间到了中午,展厅内几位游客说着准备去吃午饭的事,它猜温里应该也饿了,但它肚子里还有很多故事没有说给温里,说给这个新时代的人类听。
它恳切说:姑娘,你下次来看小云肩的时候,别忘了我。我肚子的故事,都可写成一本厚厚的书册了。
温里:一定。
从第三个展厅出来,温里随便找了一处长椅暂作休息,来之前她就算好了时间,一点钟回去也能赶得上今天的直播。
万物系统:【宿主,你今天可以更改一下主题,就地取材,这样时间也不会很赶。】
温里咬着面包想了想这个提议,觉得可以。
【那就这么办,那些故事让我一个人知道,太过微弱了,让更多的人知道,才是传承。】
博物馆有售卖零食饮料的地方,也有各种纪念品,其中就有温里急需的面具,温里从中挑了个青铜面具,带上去后在游客中一点都不违和。
因为一眼望过去,不少人都和温里选了同款。
时间还早,在进行下一波对话前,温里将手机拿到了凤袍面前,给它播放起了三年前拍出来的关于昭日皇后的电视剧。
凤袍看的津津有味,中间手机屏幕正中心突然出现一个手机电量过低的提醒,它担心仅剩的这么点电量不够温里用到回家,便拒绝观看后面部分。
“老祖宗放心,我带着充电宝过来的,手机播放一天都没关系。”
温里给手机充上电,不久后,下午两点到来。
温里来到之前踩好点的,第五个历史文物面前,开通了直播间。
第45章
【主播我来了,不对,主播你现在是在……博物馆么?】
【主播你在哪家博物馆?我去偶遇你。】
【主播老古树那边今天已经开挖了,敲山震虎正在直播,啊啊啊,好激动,确实有印玺啊,已经有好几位历史专家赶过去了。】
【主播,给雪山的歌我已经写好了,什么时候再连线一次卓玛啊,期待。】
【了解了,今天主播会带着我们走进历史文物们的人生故事。】
……
开播三分钟,直播间哗哗进来了两万多人,还有陆续往里面涌的,这架势惊呆了温里。
不是,大家是都等在她的直播页面前么,怎么这么及时?
【系统,我刚刚看到老古树开挖的消息,是不是因为这个?】
温里怀疑,历史专家们确认老古树根部确实有东西后,关于她的消息又被挂上了热搜。
她从昨天到现在都没打开过相关软件,现在直播开着,是想看都不行了。
万物系统在后台查了一下,给了温里准确答案:【宿主,你上了七个热搜,网上热度非常高,要不要看一下?】
温里看着直播间迫不及待等她开始的三万多人,拒绝了这个提议。
如往常一样唇角扬起笑和大家打招呼,又简要说明了今天的情况,随之温里将直播镜头一转,对准了今天的第一个主角——铜手钳。
战国秦时的文物,1979年出土,全身铜黑色,造型流畅,结构简单。
刚出土时因为外型过于相似近现代的老虎钳,而被认为是盗墓贼留下来的东西,也被小部分历史文物爱好者称为“穿越文物”。
和铜手钳率先打过招呼的关系,等镜头扫过来,铜手钳用心里打了无数遍的腹稿,热情和直播间的大家打招呼:
小辈们好,我老钳来自战国时期的秦国,在一位工匠手中诞生,年龄两千多岁,在身边这群文物伙伴中,算个中年人,你们有想知道的故事,作为老长辈,我老钳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铜手钳声音爽朗,听在温里耳中是一位中年大叔的声音,性子上有点自来熟,也很话痨。
之前她找到它时,它就在喋喋不休的和路过的每一位游客聊天。
比如:嘿,小伙子,你这身衣服不错啊,瞧着就鲜亮,眼光甚好。
再比如:哎你个小辈,看都不看我一眼就走了?你再回来多瞅瞅我呀?我老钳身上还是有很多值得被发现的闪光点的。
再再比如:呦你个小老头,肚子里墨水还挺多,居然能说出这么多关于秦朝的故事,了不起,我老钳佩服……不错不错,再多说一点,我老钳喜欢听。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是吧,那我就不客气了,老钳你见过秦始皇么?他长相如何?性子呢?还有不上朝的时候,衣着服饰又是如何的?】
【老祖宗这么爽快啊,好,那我也问一句,你都夹过什么东西?又历经过几个主人?有没有见过刘邦?】
温里将问题读出来,铜手钳自知小辈们在用开玩笑的语气同他交谈,笑呵呵回:
我老钳乃地位低下的匠人手中的工具,哪有面见始皇帝的机会,你们若想知道这个问题,大可让温主播去问一问那些青铜酒器,青铜鼎,这些都是尊贵文物,见的世面比我老钳都多,达官贵人都见过不少呢。
知道的故事也定比我老钳精彩。
第二个问题,历经过几个主人?
这我老钳也说不清楚,我一要紧物,谁都能用,各自都霸占了不短的一段时间,期间夹过不少东西,有战士身上的断箭,也有贵人出行乘坐的车架车轴,还有烧红的炭火,死在路边的蛇,只要能夹的,我老钳基本都夹过。
我也没见过刘邦,那男人前期就不是做工匠的料,后期当了皇帝,就更不是了。
【老祖宗,你是怎么被设计出来的?可是墨家的人出手的?他们除了设计你,那些青铜齿轮是不是也出自他们的手?】
【老祖宗,能讲讲秦朝时候的百姓生活么?很好奇,如果有军营中的就更好了。】
听着这些话,铜手钳陷入回忆半响,最后摇摇头:我老钳子是成了型才有意识的,哪里能知道是被谁设计出来的。至于墨家弟子,我老钳倒是见过一个,他叫……他叫……
铜手钳想了半天想不起来,喟叹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老钳同那位弟子只有一面之缘,哪里还记得他的名字。至于你们说的青铜齿轮,墨家弟子心灵手巧,或许是他们制作,但工匠从事修缮建造器物多年,也未尝不可能出自他们的手。
说着说着铜手钳意识到什么,脸一板,拧眉问:你们这些娃娃可别小瞧了你们真正的,老祖宗们的智慧。
我老钳出生的那个时代的人类只是落后,只是衣食住行不能同今朝的你们相比,智慧可一点都不输于你们。
水晶杯知道吧,我隔壁展厅那个,和我老钳同时代,那老杯子清透得很,杯壁都能照出人影来,和现在的你们用的透明杯可有区别?
还有我老钳子自己,两千多年过去,相比你们研究出来的老虎钳,就只差一层精致鲜艳的皮衣而已。
被老钳子说的羞愧,不少网友开始反省:
【说实话,若不是老钳子教育我,我潜意识真的以为古人都不太聪明。】
【我们和两千年前的人一脉相承,祖宗们只是出生的时间比我们早,不是比我们傻,不然那些在我们看来精妙绝伦的兵书、拍案叫绝的计谋、波云诡谲的争斗和受益无穷的经验都是哪来的,要知道我们现在使用的不少东西都还在延用着老祖宗们的智慧。】
【我说一个我们不如老祖宗们的地方吧,应县木搭,除非老祖宗复活,不然我们根本复制不出来,笑死,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在不久的未来倒塌而毫无办法。】
【我也说一个,你们能相信郑和下西洋的时候,已经用上日光灶了么?还有,我们出海的船员可没有坏死病,船上各种豆芽都有,比现在的我们吃的都好。】
【这么说吧,如果我们没发展科技,我们相比老祖宗们其实是退步的。】
……
温里将这些自我反省和审视的评论读给铜手钳听,它乐呵呵点头:好好好,知错能改,都是好孩子。
笑过后,它又说:你们问秦朝百姓的生活啊,他们不比你们,房子大都以瓦房,茅草房为主,一日也只有两餐,多以豆饭为主,偶而手头宽裕些了,也会来点生鱼片儿。
蔬菜上,多吃葵、藿、薤、韭、葱这几类,烹制手法只有两种,蒸或煮,口味相对单调,但好在将丛林野果摘回家,也能添些甜滋味……
你们说的军营生活,我不曾见过,工匠是干后方的活,我只能从他们口中听说哪处又征徭役的消息,只能见到几个缺胳膊断腿,从战场回来的士兵,我那时候生活的圈子,多在工匠人群,倒是能多给你们说说这些小人物们的故事。
温里:“我和大家洗耳恭听。”
【小人物有小人物的精彩,我准备好笔记录了。】
铜手钳揣手手:我就先说说我其中一位主人,列的故事吧。
他的工匠手艺传承自他那同样是工匠的父亲,我来到他手中时,两人便一起为当地一位小贵族做活了,因为主人家给的报酬中肯,父子二人干活也卖力,渐渐家里也有了一些积蓄。
列在十七岁这年,家中通过介绍,让他娶了邻村的姑娘,他和妻子婚后生活和谐,他的妻子于一年后给他生了一位名为河的女儿。
但很可惜,河降世不到一年,因病身死,列和妻子悲痛将她掩埋的第二年,列的父亲日落归家,不慎被野兽咬死,同年妻子也因生婴孩难产而亡。
那年冬天,列的家里只剩下他和他母亲,以及那位在我老钳离开列家中之前,始终不曾见过的,征兵而去的兄长黄。
三年后某夏日正午,列正拿着我给主人家修缮车架,有同村匆匆跑来找他,说他家中瓦房被落了天火,屋子全给烧黑了,好在老母亲被邻居救了出来,但身有烫伤,瞧着很是不好,要他及时回去……
关于列的故事,是那个时代很多平民百姓的缩影,一个的意外,就足以葬送妻子,葬送父亲,葬送老娘,一个征兵令,就可以让撑家的兄长离家多年生死不知,铜手钳用自己平静的声音讲述着他能想起来的,一任又一任,在那个朝代艰难存活的主人们的故事。
话毕,铜手钳稳了稳起伏的情绪,问温里:大家可还有想知道的?
温里瞥向评论区,点头:“有人问秦朝工匠打造器物的技艺您可还有印象?您在工作中见识到的小贵族的生活日常,可否具体描述一下?包括他们当时所穿的服饰和为人处事的礼法规矩。还有当时的律法,在您的记忆中,当地官员又是如何惩处犯了罪的百姓的?”
铜手钳:说话这人是个学者吧?
温里没答,因为她也不知道。
铜手钳笑了笑:打造器物啊,让我想想,我的最后一任主人,避应该是打造器物的一把手,他是个很有力量的男人……
铜手钳的故事很多,用这种提问的方式进行直播,温里花费了三个小时才依依不舍从它这里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