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拭去从脸上挂落的鲜血,下意识抬起手指摸了摸自己额头至眼角的伤疤。
突然之间,他又想起了她那天维护他的那些话。
受伤之后,陌生人第一眼看到他,都会下意识瞥向他的疤痕。他见过各种不同的情绪反应,有畏惧的,有敬佩的,有厌恶的,也有惋惜的。
那两个人说的那些话,也不是第一次听到,他从来都觉得无所谓。
他从来都不在意这些。
那些没有人知道的每一个生死瞬间,极热的白日,极冷的寒夜,暴雨的清晨,电闪雷鸣的傍晚,炮火与鲜血……他一次次在死亡线上挣扎着活了下去。
他从未想过值不值得,他守护的从来不是一个人,或是一群人。
他有自己的路,有自己内心想要坚守的东西,即便无人在意,也不会影响他。他有坚定的内核与强大的外壳,又怎么可能因为别人的目光或是言语,而心生退意。
这一次,他表面退役实则接收这个特殊的任务之后,他的家人同样无法理解。
他那个位高权重的父亲无法理解他明明已经到了现在的职衔,为什么还一次次往前线跑。对他父亲来说,勋章和军功,是通向更高位置的台阶。
他让他去看心理医生,认为他常年在战场,一定是某些方面出了问题……
他让他去做整容手术,认为那道疤痕会阻碍他的晋升之路,而他的晋升之路关乎着能否稳固他父亲的地位。
多可笑,最亲近的家人还比不过那些陌生人。
……
可是,她都知道。
她全部都懂。
那一刻,仿佛有什么柔软而坚韧的东西悄无声息的缠上了他的心脏,内心深处,似乎有某种情绪冲到了顶点。
无所谓。
其他人都无所谓。
可以被她懂,被她在意,他似乎,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
成遇眸光渐深,面前的走廊上,又有一扇房间的门被爆炸的气浪和火舌掀开。
面前这条长长的廊道,仿佛一条通往地狱的路。
灼目火光里,他裹紧了手里的保温毯,准备一口气冲过去。
他即将抬步的时候,突然听到有脚步声从火光中急促而来,在他举起手抢对准前方瞄准的下一刻,一道熟悉的身影从火海里冲出,几步就冲到了他面前。
那是上一刻才在他心里出现过的身影。
**
“是我!别开抢!”舒馥分开裹住头脸的保温毯,下一秒就被握着抢的手拉入了怀中。
他紧紧抱住了她,这个拥抱里充斥着各种矛盾的情绪,愕然、不可置信、恼火、惊喜、害怕……以至于有些失控的将她勒得过紧。
舒馥的双手在他身后交握,下一秒,他就被收入了她的防护罩。她闻到了他身上很浓的硝烟味,还有血腥味,她在心里叹口气,果然还是受伤了。
“你怎么会来?”他拉下她的口罩,握住她的脸颊,低头仔细看她,以免面前这一切只是他吸入过多浓烟而产生的幻觉,“外面出事了?”
“出去再说,再不走楼要塌了!”舒馥想着要用什么姿势才能护着他出去,她很快就想到了,立刻朝他道,“背我走!”
成遇摇头:“那样你受伤的几率太高,你先裹紧自己,我再抱起你。”
舒馥握住他想替自己裹上保温毯的手,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成遇,背我。”
他的手顿住,再次打量她,他似乎看明白了什么,很快将自己的背包移到前身,背对她蹲下:“上来。”
舒馥把背包挪到身后,揪着保温毯的两个角,快速伏上去,双手抱住他脖子交握的瞬间,防护罩再次作用于他,而保温毯也自她背后连带他一起包裹住了。
她感觉到了口袋里手机的震动,这已经是第二次震动了,她靠在他耳旁道:“现在是三点三十五分,背好我,不用躲,一直朝前走,四点之前一定要离开蔚县。”
成遇快速应了,稳稳背着她站起,快步冲过燃着熊熊烈火的走廊,爆炸声再起,火光在他们的身侧和身后炸开,烈焰仿佛沸腾了一般。
防护罩的作用下,两个人一往无前。
冲下二楼楼梯的时候,成遇低沉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周围好像没那么热了,你的保温毯很有用。”
舒馥不动声色:“嗯,我的保温毯特制的,防火。”
**
三点三十六分,成遇背着舒馥冲出宾馆楼。
等在楼外扶着两外两个受伤的部队人员的齐开和阿文喜出望外,他们告诉成遇越野车开不了了,得步行离开。
“全速撤离!”成遇说着,背着舒馥跑在了前面。
夜风冷厉,舒馥手里的保温毯被掀了起来,影响了她搂住他脖子的动作,她松开手任由保温毯落地,再次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三点三十七分,他们在诊所楼外面见到了温柔,救护车已经走了。
一个女救援队员还没撤离,她让温柔坐在一个烧焦的轮胎上,快速给她的肩膀做紧急处理。
“怎么还没走?”阿文焦急,“队长说全速撤离!”
那个救援队员不慌不忙的打下最后一个结,将自己的医药箱一盒,一把搀扶起温柔,将她没受伤的那侧手臂扛在肩上,沉声道:“走!”
舒馥认得那张脸,之前诊所服务台爆炸的时候,她就在那里,明明受了伤,还能一抢命中歹徒。
一行人再次快速在夜色里的雪道上奔跑起来。
第113章 蔚县
三点四十二分,他们跑到了中心广场,他们速度不算快,因为除了成遇之外,每个人都搀扶着一个伤员。阿文一瘸一拐的还托扶着一个人跑,幸亏他力气大,才能继续坚持。
不过相比之下成遇更奇怪,背上还背着一个人跑。
阿文好奇抽空看向了成遇背上的人,发现对方居然是舒馥:“你怎么在这里?我怎么刚才都没看到你?你也受伤了?伤哪了?”
舒馥低咳了声,提醒了一句“快跑”,然后默默扭过了头。
三点四十四分,他们跑完了中心广场,然后听到身后自宾馆楼的方向,再次传来了更大动静的爆炸声。这次的爆炸声掀起了极高的气浪,即便隔着又高又厚的积雪层,他们也能看到那里升腾而起的烟雾。
爆炸声似乎还牵动了他们周围的雪道,他们看到两侧原本冻住的冰雪之墙正扑嗖搜的朝下掉落冰渣和碎雪块。
“再快点。”舒馥伏在成遇耳边提醒。
“不要回头!继续跑!”成遇的声音响起。
那是队长的命令,几个队员虽然还想看,但都下意识转过头,各自扶着伤员,再次加速朝县外跑,几个受伤的人也在勉力支持。
其实那几个救援队的人,到现在为止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原定明早撤离的计划会突然提前至黎明之前,为什么此刻,他们明明已经脱离了险境,还要如此拼了命的奔跑。
温柔三人心里大约有点数,但因为十分相信齐开的判断,下意识又觉得不太可能。
红色的鲜血洒落在雪道上,伤员们的伤口因为剧烈奔跑而撕扯的更开。
温柔肩膀的衣服早已被染成了血色,舒馥很快发现成遇背着她的手臂也在朝下滴落鲜血,但是现在快到四点了,灾难随时会来,他背着她比不背她更安全。
三点四十九分,他们已经能看到离开县城的那条山路。
同一时间,他们听见了从身后传来的轰隆声,如同连续不断的闷雷,带着低沉的咆哮,响彻夜空。
有人还是忍不住回了头,然后看到了惊人的画面,原本包裹着整个蔚县的雪色山坡,像是同一时间发出了震荡。
震荡的中心位置是从宾馆楼后面的山坡开始的,就像是出现在玻璃上面的裂缝,最开始总会有一个起始点,起始点因为遭遇强大的外力而出现崩碎痕迹,随后这种碎裂的痕迹会持续朝着四面八方蔓延,直至彻底粉碎。
此刻,包裹蔚县四周围的冰雪山坡便是如此,原本因为多日暴风雪和超低温冻住的冰雪层,从宾馆里后面的山坡开始碎裂,并渐渐朝着两边蔓延。
夜色里,恐怖的咔嚓咔嚓声不绝于耳,那是冰雪层碎裂的声音。
整个蔚县都在山峰的围绕之下,雪崩开始之后,仿佛多米诺骨牌一样起了连锁反应,可以想象当这个连锁反应蔓延到另一头时,会发生什么。
他们离开县城唯一的出路会被崩裂的雪块和乱石堵住!
“快跑啊!”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大家的速度再次快了起来。
然而蔚县周围的山坡上,冰雪层崩落的速度远比人类的脚步要快的多。
三点五十分,从那条唯一的出路口,出现了晃动的灯光。
那是——一辆正朝着他们飞驰而来的吉普车!
吉普车行驶的时候,还发出了咔咔咔的声音,像一辆破旧的拖拉机。
这是幸存者的车!
舒馥记得,她悄悄回来的时候,韩澜正被那几个幸存者拉去求助,让他帮着修理再次出问题的车子。
他们记着成遇的命令,装甲车要清除路上的积雪,不能回来,所以他们借了这辆车。
副驾驶的窗户口,刘爽的脸探了出来,冲着他们挥挥手,同时朝开车的人道:“看到他们了!”
转眼功夫,吉普车就来到他们面前,驾驶座的窗户也开了,韩澜的头探出来:“快上来!”
“你们怎么来了?”
“队长,我们这也是私人行动!嘻嘻!”嘻了两声的韩澜在看清成遇后面的其他人时,顿时不嘻嘻了,“哇去,怎么这么多人!我开后备箱,男的——除了我们队长外,都去后面!”
刘爽已经推门下了车,看到成遇背着舒馥也是一惊,以为她哪里受伤了,不过这个时候谁都顾不上说话。
她帮着阿文和齐开一起,将他们和另外两个伤员推挤上后备箱坐着,地方太小,腿只能放外面,所以她快速把后排座位的保险带拉出来,直接凑合着给他们四个人扣上。
前面,那个女救援队友扶着脸色有些发白的温柔上了后座,随后自己也坐了进去,后座另一边,成遇直接把舒馥塞了进去。
刘爽在舒馥后面上了车,成遇也快速上了副驾。
众人配合着速度飞快,而韩澜一直扭着头查看后面的情况,盯着上车的人,也警惕查看着蔚县周围的山峰。
他也见识过雪崩,但是像现在这样以四面八方环形趋势咆哮而来的雪崩他是真的没见过!
他知道雪崩发生时,不能朝着山坡下跑,而是应该朝着山坡的两边跑,可遇到现在这种环形雪崩,无论朝哪个方向跑都是死路一条啊!
只有离开这片峡谷,才是唯一的生路。
在所有人坐稳的刹那,韩澜低头亲了亲方向盘:“宝贝,你可给力一点啊!”
他说完,车子就快速调头,朝着县口的方向,全速奔驰。
他把油门踩到了底,车身越发不可抑制的抖动起来,发出卡拉卡拉的声音,像是随时会解体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