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五小心瞅着陆执徐手中的剑,咽了口唾沫,威胁道:“小兔崽子,什么人都敢往家里带!妈的,要是你手里没拿到钱,老子一会儿打死你!”
年鸣英盯着院门口,突然低声道:“来了。”
院外的刺客直奔小院而来,可见早就知晓此行的目的地,两方一见面,直接亮出了武器。
乍然见到身后来了一伙拿着刀剑的蒙面人,常五吓得后退两步跌倒在墙根,竟还不忘抓住常嘉挡在身前。
陆执徐瞥到这父子二人,心道人能无耻到这种地步,也是少见。
常嘉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惊到,但他还算冷静,知道这些人不是为自己而来。若那姓姜的男人真是位殿下,只要他小心躲好,暂时应无性命之忧。
两方交手几回。
年鸣英上前砍断一名刺客手臂,眼角余光瞥到主屋门帘,立即喊道:“别出来,躲好!”
可为时已晚,春娘听到院子里兵兵榔榔的声音,犹豫半晌,还是忍不住出门看看,谁知竟看到这满院的血腥。
她看着溅到脚下的鲜血,仿佛被抽光了全身力气,一下瘫软在门框上。
待透过满院的刀光剑影,看到儿子平安躲在墙角后,不禁喜极而泣,惊呼道:“嘉儿!”
已经杀红了眼的刺客被叫声吸引,转身当头一刀劈下,春娘吓得满目惊恐,时刻关注着自己娘的常嘉更是睚眦欲裂,大喊道:“娘!快躲开!”
情急之下,常嘉本能地向春娘跑去,却被缩在他身后,把他当做挡箭牌的常五拽了个踉跄。
常五自然也看到自己媳妇快要惨死在刀下,可他不仅不心急,反而在儿子身后缩得更严实。
常嘉猛地扭头,看到身后常五那张畏缩的脸后,他恨得双目都要红的滴下血来。
陆执徐眉头一皱,手中长剑斜刺过去,将砍向春娘的刺客一剑毙命,血迹喷溅到原本干净的衣角,让他眉心皱的更紧,等看到剑穗也粘上血迹后,更是拽下剑穗扔到地面。
要是姜静行在这,见到这一幕,准要笑出声来。
能在被人围杀的情况下,还嫌弃剑穗沾到血了的人,这世上怕是只有小皇子一个了。
见春娘平安无恙,常嘉刚要松口气,便感觉到心口一阵撕裂的疼痛。
熟悉的痛感搅得他站立不得,常嘉不禁暗骂老天爷,许久未发作的心绞之痛竟在这时候发作。
他痛的跪在地上,尝试着站起来,却根本用不上力,一动便一股钻心的痛楚。
常嘉手掌撑在地上,暗恨自己身子不争气,曾经大夫的诊言又在耳边响起:这是富贵病,穷人得不起啊。一有了这病,那就需全家砸锅卖铁的养着,就算是寻常有钱的人家,也得出一出血,要每日花上一笔钱,细心买药养着,再时常吃些补药,兴许还能活过及冠。
常五看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骂了一声“没用的东西”,赶紧松手向院门口跑去。
常嘉见他要跑,新仇旧恨顿时一同涌上心头。
他死死盯着常五后背,心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只要常五死了,他和春娘就能彻底解脱了。
刚才和春娘商量着离开的情景仿佛还历历在目,常嘉咬紧后槽牙,脑海中的念头越来越来强烈,待眼角余光瞥到离自己最近的黑衣人刺出一剑时,来不及犹豫,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直接扑向了常五。
剑锋刺破衣领,滑过脖颈。
常嘉摔在地上闷哼一声,直接滚到陆执徐脚下,不过他顾不上身在何处,回过神来后,当即便看向常五所在的方向。
只见常五双手捂着喷血的脖颈,双眼瞪大,正满是怨毒地瞪向刚才抹了自己脖子的刺客。
怕是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眨眼间,来的太快了。
刀快,人死的更快。
地上泥水混着血水,滚了一身一头的少年却只觉从心底漫上来一股轻松,就像是在夜间独行的游子,终于等到了晨曦微亮。
“倒是心狠。”
常嘉眨眨眼,嘴角刚扯开一个笑容,便听到头顶传来这么一句话。
他抬头看去,却对上一双淡漠的眸子。
对常嘉的所作所为,陆执徐无意给与更多评价。
虽然亲眼目睹了一幕子杀父,但他自己也不见得做的有多好,顶多五十步笑百步,做的没那么明显罢了,因而也就说了一句心狠。而这句心狠也不是为着常嘉杀了常五,而是为半大少年能拿命去赌,毕竟但凡扑上去的力道少几分,刚才被割断喉咙的便不是地上躺着的人,而是自己了。
不过他还没忘自己身处何种境地,很快便错开目光。
这时刺客袭来,他侧身躲过,同时出剑刺伤刺客的大腿,刺客惨叫跌倒,又被他顺势补上一剑,送人归西。
乾一带人赶到小院,正好目睹这一幕。
此时院中的刺客已经死伤过半,剩余一些残兵败将,在皆是精锐侍卫的围剿下,抵抗不过半刻钟,便纷纷成了刀剑下的亡魂。
一场屠杀便就此落下帷幕。
本就破乱的小院更是乱的不成样子。
春娘茫然地环顾小院,呆愣一会儿后,她扶着门框艰难地站起来,顾不上沾血的裙角,踉踉跄跄地向儿子奔去。
来到常嘉身边,她吃力地扶起儿子,嗓音微颤道:“嘉儿,可有伤着,你告诉娘,可是伤着哪了?”
常嘉借着春娘的手上的力道站起来,他摇摇头,有气无力道:“娘,我没事。”
说着他看向地上常五。
春娘顺着儿子的目光看去,之前院中的情景太过混乱,她竟不知常五居然回来了,长久以来对暴力的畏惧,让她扶住儿子臂膀的双手无意识掐紧,哪怕常五一动不动,她也怕得很。
常嘉只好伸手覆在春娘手背上,冰凉的手心拉回了女人些许神志。
他看着常五身旁晕开的血迹,轻声道:“娘,他死了。”
似是还没意识到这话什么意思,春娘神色怔怔,嘴里喃喃重复了一遍常嘉的话:“……死了。”
不过此时无人在意这对母子,待收拾好院中残局后,乾一带人上前行礼:“殿下可无恙?”
陆执徐微微点头算是回应。
乾一知晓自己主子平安无事,一直绷着的心弦终于能松懈几分,他侧开身,露出身后的男人。
年鸣英和康白礼也收剑走过来,二人都是京官,对地方上的官员了解不多,因此并未认出此人是谁。
不过康白礼毕竟是荆州人士,虽不能说对荆扬两州的官吏了如指掌,但对执掌扬州兵马的总兵兼领提督,还是有所耳闻的。
他打量这人的相貌,来人是一位黑衣青年,看起来年岁不大,应是武官,身材挺拔,给人一种英武之感,尤其是双眼,似乎是混有胡人的血统,异于常人的深邃,很有个人特点。
不过更有特点的还是青年的装扮,浑身上下无一点装饰,可谓是简单到极致。
青年头戴黑玉冠,腰上是寻常官吏常用的乌角带,一袭无半点杂色的墨色常服,脚上蹬的也是黑色皂靴,整个人从头黑到脚。
要不是今夜月色清亮,还真难留意到有这么个人。
康白礼目光微动,沉吟片刻后率先行礼道:“韩提督。”
年鸣英听到这声韩提督,下意识思索提督是何职位。
提督一职京都不常有,多是地方上设置,且多为一洲总兵兼领,荆州的几位提督他是见过的,并没有此人,又并未听到来人拒绝这一称呼,那便只能是其他州郡的提督,而离荆州最近的便是扬州。
年鸣英脸色有一瞬凝重,身为刑部侍郎,他对大雍的律法可谓是了然于心。
各州的提督无召不得离州,不然便是渎职之罪。
不过他脸上的异样转瞬即逝,并未显露人前,反而随着康白礼上前行礼,笑问道:“阁下可是扬州韩燕,韩提督?”
既然已经被人点破身份了,韩燕也不再遮掩,他利落地收剑入鞘,对二人客气地笑笑,算是应下这一身份。
他简单还礼后便看向陆执徐,说道:“臣救驾来迟,殿下恕罪。”
“韩提督来的正是时候,何罪之有?”
陆执徐将手中长剑递给身旁的侍卫,乾一极有眼色地奉上干净的锦帕。
自家主子自家知道,虽说他们殿下执掌着三法司这种恨不得天天见血的地方,也偶尔会亲自观刑,但以往再脏污的境遇,身上都是滴血不沾,如今沾了别人的血,肯定厌恶的不行。
果然,陆执徐接过锦帕,一时不说话,只垂眸极为耐心地一根一根擦过手指,直到肌肤上黏腻的触感消退,含霜带雪的脸色才稍微缓和。
院中一时静默,韩燕隐晦地打量起陆执徐,对于这位远道而来的辰王殿下,他可是好奇的很。
好奇这位殿下到底有何本事,能让一向冷静沉着的人,甘愿冒着自断一臂的风险,也要护其周全。
一想到跑死了不知多少匹马,才从京都送到自己手上的几封信,韩燕的嘴角便渐渐拉平,等看到陆执徐手腕上挂着的玉佩时,他的心情更是复杂难言。
他为人低调,站在一旁并不引人注目,此时投向陆执徐的目光沉着且充满审视。
时至今年,他已是而立之年,自他十八岁被姜静行一箭救起,便追随她近十年,直到武德帝登基,才被派遣到扬州领兵。
这么多年,也足够他了解一二姜静行本性了。
别人总说靖国公为人温和,战场之下是君子无疑,可只有真正走进她心的人才知道,那不过是假象。姜静行的确为人温和,不拘小节,那是因为她根本就不在意旁人,在她心里,若不是她亲近之人,将来是生是死,本性是恶是善,都与她何干?
往往爱笑的人,才是心最冷的人。
韩燕曾认为自己虽算不上姜静行最亲近的人,也肯定是她心中信任之人,而事实也的确如此,不过这番信任表现在他人身上,便让他不那么愉快了。
他随意扫了两眼身处的小院,破破烂烂,倒是像极了他少年时的家。
就连这满院的尸首,都那么像。
虽然此情此景下,并不适合回忆过往,但韩燕还是回想起了自己年少时。
他年少时正处于前朝末帝治下,乱世之中枭雄并起,就连皇帝都几次奔逃,昔日被人奉为神明的皇权早就被人踩在脚下,里子面子都丢了个干净,毕竟能让百姓活下来的可不是皇帝,而是自己得拼命才行,而如今虽然新朝已起,万事趋于太平,但在经历过尸山血海的人看来,也不过如此。
因为只要轻贱过皇权一次,便很难再拾起对皇权的敬畏之心。
想来那人也应和自己一样。
韩燕想到姜静行,他知道自己对皇权敬畏不多,而从姜静行身上,他也从未看到那份敬畏。
所以,这位辰王殿下到底有何本事,能让他们将军冒着被人弹劾,被武德帝问罪的风险,将从不离身的玉佩相送。
韩燕绝不认为陆执徐手中的玉佩是用其他手段得来了,不说玉佩的主人武艺高绝,轻易不让人近身,便说玉佩本身,在不知晓玉佩深意的人看来,这只是一块随处可见的玉石,往京都的大街上一逛,十家玉饰铺子里,八家都有成色差不多的玉佩卖。
所以说,除了玉佩主人如实告知,他人根本不能知晓这玉佩有调兵之权。
这也算姜静行和某些心腹之人的约定了,只是过了这么些年,除逢年过节外,姜静行从未联系过他。
韩燕心里一会儿一个念头,但总归脸上还是笑着的。
这时乾一从怀中拿出一本账册,恭敬递给自己主子,简明道:“殿下,这是从康家密室查到的账册,册上人员,身处荆州的已招供在押,只等日后定罪,但有些人分散各地,还需详查,且身处京都的也有不少人,只能回京再查了。”
在京都,那便是京官了,年鸣英心中想道。
陆执徐扔掉手中沾血的锦帕,接过账册,草草看过几眼,便递给了年鸣英。
年鸣英接过翻看,越翻越心惊,虽早有预料,但受贿人员之多,还是超过他预想的人数,且就翻过这么几页,他就已经看到不少眼熟的人名。
等粗略看过一遍后,他已然知晓了事情的轻重,与荆州盐税一案牵扯的人太多,已经不是辰王府能承担的了得,最好的办法便是密送回京,由陛下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