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臂渐收。
卧室静悄悄的,空气微凉,俩人紧紧搂在一起,体温交互,彼此的存在和相拥让凉意转化为醺烫。
两人呼吸均匀,好似已进入沉眠。
蓦地,谢茉挪了挪身子,轻声问:“睡着了吗?”
下一瞬,卫明诚唇间吐出低低的一个字:“没。”沙沙哑哑,刮擦谢茉耳膜。
谢茉微微拉开距离,撩起眼皮,看向卫明诚如层峦起伏般的脸庞:“你现在还会做相关的梦吗?”
静默了好久,卫明诚低声说:“偶尔。”
顿了顿,他又说:“都过去了。”
谢茉声音轻轻的,在这昏暗的夜里像一道一触就碎的梦:“嗯……”
她一早便知道卫明诚是由功勋晋升的年轻军官,也知道他是战斗英雄,甚至跟他讨论过那场战斗,敬佩他,称赞他,欣赏他,却忘了“战争创伤”这个名词。
将才聊童年,聊过去,知道他上战场的年纪,才留意到他光鲜一面投射下的暗影。
谢茉的心被攥了一下,酸胀、钝痛。
卫明诚把她重新圈回怀里,然后亲了亲谢茉发顶,低声说:“而且,我现在有你了。”
再大的阴影都会慢慢淡去,更遑论谢茉就如同他生命力的光,照亮俩人前路,驱散身前身后残影。
俩人在一起创造的美好记忆,足以疗愈所有伤痛。
他虽未名言,但谢茉仿佛有所感悟,耳朵覆到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说:“我也有你了。”
和他在一起后,她再想起奶奶,显而易见地释怀不少。
“睡觉吧,明早还要早起。”卫明诚温声提醒。
谢茉:“晚安。”
“……晚安。”
这天晚上,他们什么都没做,互道晚安后,于黑暗中,相拥而眠。
渐渐地,两颗越靠越近的心,跳动频率同步了。
***
星期一,谢茉今天造型特别有年代感,两条麻花辫,白衬衫军绿裤子。唯一的亮点在发梢,缀着由红发带绑系成的精巧蝴蝶结。
像刚迈出校门的女学生,清新又朝气蓬勃。
当她站在办公室门口时,白衬衫的周身好似渡了一圈旭光,映得满屋明媚。
赵梦抬头望向谢茉。
白衬衣掖在裤腰里,被棕色皮腰带扎得紧紧的,显露出纤腰一把,却又因冷硬的牛皮革和钢扣,盖住了呼之欲出的娇柔,反多了几分赏心悦目的英气来。
这一刹那,有什么东西陡然抓紧她喉咙。
她觉得胸口发闷眼睛酸涩,又丧郁歆羡忘了活动。
像被定了身。
直到谢茉弯眉笑目招呼:“早上好。”
她一步跨进门,漫步到办公桌前,擦拭整理桌面。
赵梦才终于将压在胸腔的那口气透了出来:“早。”
她不由地扯了扯今夏新做的碎花衬衣。
如今女同志们偏爱碎花衣裳,她也不例外,身上这件碎花衣裳刚穿出来时惹来一帮艳羡目光,可这一刻却觉得白衬衫在一水的碎花中,格外瞩目,有一种清水出芙蓉般的感觉。
碎花,太花,花得有点土气了……
她今早已经遇到三个学谢茉这般穿白衬衫的。
而且……谢茉自己兴许没感觉,刚刚她却瞧得清楚,从谢茉出现在大院门口到办公室的这一段路上,迎面或错身的男人总会有意无意地看谢茉两眼。
“我去外头顺顺稿子。”赵梦拾起笔记本,对谢茉扬了扬,“我习惯念出声,怕是会打扰到你。”
顿了顿,她刻意似的说:“你还要写科长交代的稿子,对吧?”
谢茉微笑点头:“昨天构思了文稿大致结构,今天再翻翻资料就落笔填充了。”
昨天下午,卫明诚主动接过做饭的活,留她在书房看书打草稿,的确写了初步的文稿。
赵梦听见这话,笑容更深了:“那你忙,我不能再耽搁你。”
说着,她便迈步去了广播室。
邢主任作为公社名义上的二把手,实际上的一把手,他的话她不敢违背,临来公社报道时,舅舅就叮嘱她要尊重邢主任,邢主任出身部队,背景颇硬,平白不要惹他。她即便不情愿有人分抢工作,也因顾及邢主任,不敢一拖再拖,今天来上班的路上,她本已决定先教谢茉广播流程,但见到对方沐光而来的那一幕,突然就改主意了。
反正离她休息还有好几天,再等等也不晚。
再说,谢茉自己都没主动要求学习,她没必要上赶着。就算以后领导问起来,她也有话说。
谢茉笑望了赵梦背影一眼,心里门儿清,赵梦到底年轻,那点小心思全露面上了。
她没多留心,自顾自忙她的。
刚用带“永河公社”抬头字样的纸把草稿誊抄了一段,另外俩同事便先后进门了。
谢茉含笑和两人打招呼,便埋头书写。
一篇稿子誊完,外头广播正响起赵梦的声音。
谢茉一边揉捏发酸的手腕,一边听了会儿,嗯就这一段,赵梦已念错两个字的发音了。
提唇一笑,去翻资料,把相关数据填进去。
等赵梦从广播室回来,没一会儿袁峰便拿着钢笔和笔记本来同志大家去大会议室开会。
会议开头,由邢主任讲了讲中央的政策,省、区、县的态度,又重申最高指示,然后开始重点总结公社前段工作——夏收、交公粮。
谢茉来时,学习袁峰带了笔记本和钢笔。
之前的政策和最高指,谢茉虽没做相关笔记,但听得认真,一条条枯燥的条文和话语里,暗藏时代风潮。
她所记词句全是关于邢主任的,包括他的讲话风格,用词偏向,显露的思想和态度,以便琢磨和修改那份发言稿的措辞。
而之后的夏收和交公粮部分,也很实用,资料上的数字是冰冷呆板的,邢主任作为亲历一线的领导,实例、数字相结合,再添上得失经验,让文稿更丰满有力。
这个会议时间很长,开会开麻了的不少人,如此,一开始还能强打精神紧跟领导讲话,慢慢懈怠起来。
出神、打瞌睡、蔫头耷脑、互打眼色、伸手比划……
小动作自以为隐蔽,但坐在上首的人眼睛各个又利又毒,侦察兵出身的邢国强更是其中佼佼者。
“……工作态度,决定工作质量。工作态度体现在方方面面……就比方说开会这事,一个在会议上走神开小差的同志,必定不能尽善尽美把工作完成。”邢国强扫了众人一眼,心虚的人不由自主缩了缩脖子。
最后,邢国强把目光投向谢茉:“这里我要重点表扬谢茉同志,笔不离手,专注认真。”
老师喜欢认真听讲记笔记的学生,领导一样喜欢。
邢国强精力充沛,行事又雷厉风行,一向瞧不惯疲怠的人。
谢茉的朝气积极、认真勤勉正是他最欣赏的。
一会议室的目光齐刷刷射到谢茉身上。
谢茉:“……”
领导这话不能去反驳,总不能说“我没认真听、我只是在笔记上乱划拉”,何况,她认真听,仔细记,本就是事实。虽然一不小心成了靶心对照组,但谢茉只能微笑谦虚应对领导表扬,心里却盼望邢主任不要真让她成为“别人家孩子”,莫名其妙得罪人。
还好,邢主任作风强硬,却不缺情商。提点两句后,便打住话头,继续会议内容。
谢茉长舒一口气,会议一结束,便快步走了。
而在她身后,关于她的讨论却开启了——
“那是公社新来的女同志吧?”
“对,就是她,宣传科的。”
“嚯,长得真好!”
“人家结婚了,对象是部队最年轻的营级干部。”
“啧。男人是有本事,日子可不一定好过。”
“怎么说,快给我仔细讲讲。”
“我听说她自以为是个文化人,看不上男人不识几个字,是个大老粗,夫妻感情特别差,提一句都拉脸……”
谢茉回到办公室就把这事忘脑后了,伏案修改文稿。
刚才的会议给了她新的灵感,她决定把切入点改成“交公粮”。
交公粮前,会有粮站的工作人员去看一下粮食,给粮食定级别,级别不同,国家收购价格不同,结算时会给予农民相应的款项,而在全面取消农业税前,种地是要交税的,这个税便从买粮应付款项中扣除,粮食斤量和税款抵扣,国家无偿获得粮食,这便是“交公粮”了。
谢茉小时候还见过排队交公粮的壮观景象,那时候懵懂,只觉惊讶,从邢国强的讲述里,谢茉才了解更多细节。
一时灵感如泉涌,下午三点钟,谢茉便完稿了,但她却没着急送给袁峰看。
她先前已把截稿日期压到周二,时间已很“紧迫”,倘使还提前交稿,兴许会给领导留下不好的印象,轻率浮躁、不用心;更重要的是,提前交稿很容易让领导觉得她还有余力,日后安排工作时大概率会更稠更重,可写稿靠积累,也靠灵感,如果她哪一回状态不佳,要稿又急,到时候便是自己坑了自己。
这和古代上交贡品,品质最顶尖的不进皇宫是一个道理。
做人,做事,都要有余地。
时间顺着窗外树影的移动溜走,一下班赵梦便拿包走人,路过谢茉还笑盈盈道别:“我先走了。”
谢茉正把文稿折好塞进挎包里,闻言,抬头笑眯眯回她:“明天见。”
易学英嗤笑一声,见黄长明正朝办公室门口快走,停顿片时,凑到谢茉身边,口气不确定地喊她:“小谢……”
谢茉疑惑笑问:“易大姐,您有事?”
易学英目光深深,闪烁两下复杂的光,和谢茉视线撞上,立即不自在别开,轻咳一声问:“听说,咱们主任要你和赵梦一块负责广播这块?”最终,易学英还是没说出口,她和谢茉还不大熟悉,大剌剌说人家夫妻关系不好,这是得罪人。其他人可能不在意,但她莫名觉得,谢茉很在意。
谢茉手上动作一顿,不知是不是她敏感,易学英一开始应该不是想说这些。
但她也不想去追问,于是笑笑说:“我的主要任务还是写稿。”
“嗐,广播才费多少功夫。”易学英问,“她还没带你去过广播室吧?你主动点,她一个人把着算怎么回事。”
谢茉挎上包,微笑说:“那不正好,能者多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