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茉横了卫明诚一眼,一字一顿地纠正:“我说暗恋你的。”
即便被狠狠瞪了一眼,卫明诚心下仍好笑欣慰不已,因为她原本玩笑的话里不知不觉间捎带出一股幽幽淡淡的酸意,他眼瞳深处漫出笑意,一圈圈跟涟漪似的渐次渲染开来。
卫明诚长臂一展,便搂住谢茉纤腰,将人揽入怀中。
谢茉微微后仰着头,与卫明诚对视。
卫明诚不闪躲,阗黑的眼眸中流淌着蕴暖的笑:“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怎么,你还想说假话糊弄我不成?”谢茉哼唧唧。
卫明诚低笑:“不敢。”
稍顿了一下,他继续说:“我说一个都没有,在你听来大概像假话。”
但这却是他的心里话。家庭裂痕尚未清晰呈现在他眼前时,他年纪还小,镇日里要么与同龄男孩玩行军打仗的游戏,要么被母亲拘在家里看书学习,那时候不爱带小丫头玩;年纪渐长,父母矛盾愈来愈无法调和,被催熟的他且没心思思考玩乐的事,只想做母亲理想中的儿子,让她展颜舒心,根本没精力费心猜度身周小姑娘怀揣怎样情思。
所以,他说一个没有。
谢茉:“哦,那实话呢?”
“我也不知道。”卫明诚坦然说,“我没留心。不过,我没收到过任何明确暗示。”
“所以,倘若真出现这么一个人,而她又说些让你困惑误解的话时,一定给我个辩白的机会。”
“嗯?”谢茉傲娇哼笑一声,“你觉得我会偏听偏信?”
卫明诚低笑安抚:“茉茉自来敏锐。”
谢茉继续质询:“彼此的信任呢?”
“我只是未雨绸缪。”
“未雨绸缪?”谢茉不依不饶,“你是不是预料到会发生类似的事情,现在在提前给自己铺垫托词?刚还说不知道,所以你只是装作不知道,然后又来搪塞我?”
“没。我从不跟你说假话。”卫明诚无奈,“刚才用错词了,是杞人忧天。”
“哼哼——”语调里裹满怀疑。
卫明诚坚声说:“我以我的军功章发誓。”
“那我可不能不信了。”话音未落,谢茉便破了功,“噗嗤”一声笑出来。
卫明诚自失地笑了笑,转而突地一弯腰把谢茉抱起来。
谢茉赶紧伸臂搂紧他的脖子,腿弯搭在他坚实的臂弯里。
一个标准的公主抱。
脚步稳健的踏进卧室。
“干嘛?”谢茉伸出食指戳戳卫明诚臌胀坚硬的胸肌,挑眉笑嘻嘻问他。
卫明诚将人抵在床铺上,问:“审你。”
谢茉一时反应不及:“审我什么?”
“你又有几个暗恋者?”卫明诚在她唇上啄吻一下,不浓烈,蜻蜓点水一般,低沉声线逸出淡淡笑意,勾出一丝漫不经心的味道。
这问题问的真好。
“咳咳……”谢茉眼角眉梢浸着笑,“那可多了去了,我一时都数不清。”
“那就慢慢数……”
说罢,他再低下头去。
狠狠亲吻,密密留痕。
一个、两个、三个……无数个……
透着靡丽的红印。
***
星期一,朗空万里。
休整过后,谢茉浑身焕发蓬勃朝气,灿烂阳光仿佛都映衬在她白皙秀致的脸庞上,照亮每一个与她碰面之人的眼眸。
当然,这其中不包括赵梦。
那天分别后,王东兴说了一箩筐好话哄她,她当时作态不计较,可不计较的对象只限王东兴,她把所有负面情绪一股脑算到谢茉头上。
既然结婚了,为什么不在撞面的当口立时躲开,自己之前已告诉谢茉王东兴曾打探她;谢茉又为什么要炫耀丈夫拉踩贬损王东兴,是以此嘲笑自己远不如她吗;还有,谢茉那不时飘向自己的同情眼神……她果然瞧不起自己。
……
可她又有什么了不起?她丈夫出息,日子顺遂,工作蒸蒸日上……她过得好,自己可不一定就比她差。
然而,谢茉所说又部分属实……
赵梦敏感的内心搓来揉去。
谢茉且顾不上她。周一惯例要开大会,汇报上一周工作成果,梳理反思优缺处,总结经验,安排部署一周工作。
带上笔记本、钢笔,在大会议室角落坐下,摊开笔记本,转开笔帽,时不时低头记上几笔。
扫一眼会议室众人,经前些天邢主任严肃批评之后,会议上开小差的情况明显好转,至少表面如此,谢茉斜瞥一眼边上的易学英,她状似在写会议记录,可纸页上却画着绣花鞋样子,不远处奋笔疾书的男同志,他倒是写了大半页字,可谢茉仔细一瞧,嗯,字不错,是一阕伟人的词。
而谢茉并未磨洋工,她确实在专心听领导讲话。
农忙告一段落,本周两个议题,修路和推选学农人员。
修路是个惠及周边社员的大好事,方便人员和物资的流通,通往县城的这一路路况着实堪忧,那颠簸劲让她记忆犹新,这会儿想想尾椎骨就隐隐作痛。何况,路面坑坑洼洼也容易引发安全问题,扭脚、翻车摔倒的实例比比皆是,群众反应热烈。这路是必要修的。
但修路工期长,所费人工多,物料需求量同样不小,打给上级的修路报告最近才终于通过,相关问题先时已多方开会讨论,这次只是再一次明确施工步骤。
接下来便是学农人员的讨论。
易学英戳戳谢茉胳膊,扯了扯嘴,丢给谢茉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谢茉便明了这里头藏着曲里拐弯的门道。
果不其然,一出会议室,易学英就拉着谢茉小声八卦:“李友明是烈士遗孤,原则上要倾斜照顾,但他且争不过另外两个。”
烈士遗孤在成年前国家每月会发放补助,且在一些招工、招兵、推荐名额时会酌情给予优先考虑,这是应当应分的。
谢茉了解相关政策,挑眉问:“他哪里欠缺?”
易学英摆摆手:“陆她公公是村支书,人面广,和举手的很多人都说的上话。另一个赵爱党,他爸早早找亲戚朋友借了一圈钱,这个档口用来干嘛的,你说呢?”说着,易学英还朝谢茉抬了抬下巴。
顿了顿,易学英把话又拐到李友明身上:“李友明家里就还剩一个迈不动腿的爷爷,和叔伯早些年就因为他爸的抚恤金闹掰了,这些年见面都不说话,他干活倒不惜力气,可人却木楞的不得了,不会说话,更不会来事,谁见了都说一句老实头,可那有啥用。”
公社这回只派一个人去上面学习,学习半年后,学成回来作为技术骨干直接安排到农技站当农技员,拿工资,端公家饭碗。
是个非常好的机会。
但僧多肉少,只能各显神通了。
谢茉忖了忖,说:“邢主任镇着呢,不至于太离谱吧?”
易学英给了谢茉一个“你说呢”的眼神。
人选的最终确认还要再开会表决,谢茉想着她按本心选就成,这事儿在脑子里晃了晃,就被她搁置了。
下午临近上班,谢茉正伏案整理资料,门卫大爷领着一脸苍白羸弱的王小妹来到办公室门口。
“小谢,这位女同志说来找你的,你认识吧?”门卫大爷探头问道。
“认识的。”谢茉赶紧起身,跟门卫大爷道过谢,将王小妹领到椅子上坐下。
王小妹眼眶通红,眼球布满红血丝,满身拘谨不自在,讷讷地又是道歉又是道谢,谢茉见她紧张,想给她倒杯温水捧着缓缓,提起暖水瓶才发现是空的,叮嘱两句她匆匆去后院厨房打水。
谢茉打水回来,靠近办公室门口,渐渐听清里头传来的话音:“……真是什么人都能带进来,丢了坏了东西她赔啊?她当这是哪里啊,这是单位,不是她家,更不是乡下随便窜门的农户,能死她了。”
一听音,就知道是赵梦。
声音不大,但阴阳怪气,格外刺耳。
谢茉踏进门,朝惶恐不安的王小妹安抚地笑笑,给她倒了大半茶缸水,才转身问赵梦:“你知道公社全名叫什么吗?”
赵梦明显想了一下,继而脸色一变:“说这个干嘛?”
谢茉不理她,自问自答:“人民公社。人民公社这名称,并不是领袖或哪个领导起的,也不是哪个政府部门取的,它是由群众取的,是由群众首先挂出印刻‘人民公社’四个大字的招牌,所以说,公社它是一个从群众中来,又要反馈服务群众的组织。它最要主要的职能是服务群众。”
正说着,袁峰踱步过来。
谢茉直接转口问袁峰:“科长,咱们公社成立是不是为了社员服务的?”
袁峰凝眉肃脸:“当然是,为人民服务一直是我们的总章程。”
“那赵梦同志排斥到访的社员,甚至说出社员在咱们办公室,要是丢了坏了这样无端恶意揣测的话,这是不是大不应该?既要服务社员,那我们不是该亲切接待、帮助上门的社员?社员来了,总不能让人在太阳底下罚站吧?我在办公室给社员找个座,去跟人家倒杯水,有错吗?”谢茉口齿清晰,语速不快不慢,说得入情入理。
袁峰点点头:“你做的很对。”
赵梦脸色渐渐青了。
她瞧见谢茉领人进来又出去,进了办公室想想谢茉含笑眉眼,她就愤懑烦躁,火气一时控制不住,便借由鹌鹑似的缩在椅子上的女人,发泄对谢茉的怨气。
她越说越烦不说,还被谢茉抓个正着,当场用冠冕堂皇的大道理给撅了回来,偏偏她还找不到反驳的突破口。
哑口无言。
更加郁愤。
谢茉还没说完呢:“还有,赵梦同志刚才一口一个‘单位’,一口一个‘农户’的,农户怎么了?咱们服务的广大社员多数是农户,看不起农户,你能服务好群众吗?你能做好工作吗?我记得赵梦同志也出身农户吧,你父母如今仍是广大农村社员里的一员,那么你这是在看不起生养自己的父母亲吗?”
这话直戳赵梦脊梁骨。
出身农村始终是赵梦心中的灰点,她努力讨好舅舅一家人,在单位霸着“广播”这一时髦工作,全是为了洗脱身上的泥腥气。
她感激父母,也怨怪父母。感激他们从不重男轻女,力所能及的对她好;又忍不住怨怪他们,为什么没把生成城里人。
很不讲道理。
但这就是她矛盾又真实的内心。
谢茉这话直接揭开她的粉饰,露出她最不愿面对的真实内里,这一刻赵梦藏起里,藏起她的狼狈和卑劣。
为什么要戳破?!
赵梦猛地抬眼,不善地看向谢茉。
谢茉面不改色,质询她:“为人民服务这是领导的指示,你却在这挑拣人民,连领袖的教导都不能贯彻施行,你对领袖的拥护体现在哪里?”
刚刚心生忿忿的赵梦,听到这一句质问立马吓白了脸色。
赵梦肩膀颤抖:“我没有,我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