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初听还以为姑姑在说反话,一再确认后, 才知道就是字面意思, 卫明诚爱人长得非常漂亮。
然后, 姑姑忍不住撇嘴说了一遍卫明诚对小媳妇的爱护, 最后又满口酸气揣测:“说不定是故意做给外人看的,要不一个人的脾性咋能转变那么大呢。”
田红梅倒觉得以卫明诚脾气秉性做不出装相这事, 再说了, 他装相的目的何在?部队升迁靠功绩, 又不看夫妻关系和睦与否, 只要不闹到大面上, 谁管你们夫妻吵不吵架。
她姑姑嘀嘀咕咕骂了两句,忽又叹口气感慨说:“要知道卫明诚这么会疼媳妇, 外头传你和他谈对象那会儿,摁头也得让他应承娶了你。”
田红梅瘪了瘪嘴反驳:“人卫明诚不是对媳妇好, 是对自己心上那人好。”
这话一说完,额头就被她姑姑狠狠戳了一指头。
田红梅朝后躲了躲,继续说:“再说,强扭的瓜不甜,以我人才相貌还怕找不着对象?干嘛在一棵树上吊死。现在再说回头话也没意思,人卫明诚都结婚了,甭惦记了。”
田嫂子眉毛倒竖:“我就说说罢了,又没想怎样,不然我成啥人了。再说,你好生生一黄花大闺女再跟他扯到一起,可是你吃亏。”
“哼,他卫明诚虽好,但比他强的大有人在,你以后领个更好的回来,臊死那帮嘴臭眼瞎的。”
谁实话,田红梅这些年还真没见过综合素质比卫明诚更好的男人。
卫明诚长得体面,人有本事,是挂在领导嘴边的好苗子,听说他积攒的军功早够换一个团长了,但当时领导们觉得他年纪太轻,便有意压了压,年底要提拔一批干部,卫明诚位列名单头一个。二十四岁的团长,着眼全国也少有,太难得了。
她也接触过其他男同志,可总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与卫明诚相比,多少逊色些,比方说,军衔高的,年龄也大,甚至都不是头婚,去了就要当人后妈;人年轻,家里背景深的,但长相本事都稀松;本事、长相、前程样样不如卫明诚的,这样的人最多。
可卫明诚也不是全无缺陷的,他不解风情,像是块结了霜的硬木头,对她的主动示好全然无动于衷。
她对卫明诚倒没执念,之所以想看看卫明诚爱人的模样,一部分出于不服气,不服气姑姑说卫明诚媳妇比她好看;一部分出于好奇,好奇究竟是谁能改造得了卫明诚这块木头;更多的那部分是怀揣惊疑不忿的心情,想弄明白她到底输给一个怎样的人。
所以,等姑姑蒸好豆角包子,她便硬拿了六个端去隔壁敲门。
门开前,田红梅还暗忖,姑姑说美成天仙,可姑姑以往还夸过她是小仙女呢,所以这天仙应是能和她打个平手。
这也够漂亮了,毕竟她可是一路美到大,容貌上从未被碾压过。
门缓缓从内拉开,看清门内人五官脸庞,田红梅瞠目结舌,非常惊愕。
她没想到,卫明诚爱人竟真长得这般好看。
乌油油的头发编了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洋气麻花辫,皮肤白嫩嫩的,像刚剥了壳的鸡蛋,眼珠儿深黑灵动,透着剔透鲜活,弯眉一笑,衬得她身后晚霞都没了颜色。
漂亮,且生动。
这就是卫明诚爱人?
她最引以为傲的容貌,在人家面前不值一提。
打破认知地呆愣半晌儿,田红梅凭本能做自我介绍。
田红梅脸上表情微妙,震惊、错愕、挫败、恍惚……颇让人玩味。
谢茉不动声色扬了扬眉梢,问田红梅:“田同志你是住附近的邻居?”
田红梅勉强回神,举了举手里的盘子说:“隔壁杨营长爱人是我姑姑,我在咱们军区文工团跳舞,听说你们今天回来,应该不方便做饭,我姑姑就让我给你们送些吃食,豆角馅的素包子,别嫌弃。”
不管内里怀了怎样心思,但人家好心送来包子,谢茉赶紧把人让进门,她不了解卫明诚和周围邻居关系如何,于是边回身关门,边唤了声卫明诚:“明诚,隔壁杨营长家送了吃食来。”
卫明诚在门口出现时,手里还提了一双女鞋,他把鞋子摆放到屋檐下的晾台上后,才踏进院子。
田红梅懵了。
卫明诚手里那双女鞋,深深地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的自尊。
回忆起车上那段经历,田红梅就气不打一处来,她叭叭叭说了一长串,只换回来卫明诚一个冷淡的“嗯”,更过分的是,卫明诚扶完差点摔倒她后,转身就甩了甩手,这得是多嫌弃啊。
而现在呢,他居然面不改色把一双有明显穿着痕迹,鞋帮子都沾了尘土的女鞋提手里。
田红梅长得漂亮,从小到大由此得了不少便利,进入文工团成为舞台最中心后,更是备受追捧,向她示好的干部、战士不计其数,在卫明诚处吃瘪本就让她积攒了满肚子怨气,好在她理智尚在,会自我疏解,和姑姑聊天时还能冷静回怼,可隔壁院门一开,存着比较估量心思的她,先是在最自得的容貌上被比成渣,接着便亲见卫明诚是如何区别对待小媳妇和曾经的她的,一个如捧天上云,一个像踩地上泥,犹如横亘了一道天堑。
听说是一回事,亲眼见是一回事,明白是一回事,控制住脾性又是另一回事,田红梅心态直接崩了。
这会儿她一门心思要给卫明诚添堵。
卫明诚洗了把手擦干,接过田红梅手里的盘子说:“谢了。帮我跟嫂子也说声谢。”
“卫大哥,你太客气了,你跟我还说什么谢。”田红梅抬手撩了撩鬓边碎发,一脸感激,口气熟稔,“我上回脚伤,你伸手帮了我,我都还没亲口跟你道声谢呢。”
卫明诚瞥了她一眼,眉目疏离,声音冷淡:“停车捎带你的是李驾驶员,你去谢他吧。”
田红梅面色一凝,又赶忙说:“卫大哥,我说的是在医务室门口,我要摔倒,你救了我,不然我肯定伤上加伤,现在还得修养。”
卫明诚说:“当时,你正朝我摔。”
说完,转身便去了厨房。
田红梅面色尴尬到扭曲,他这话啥意思?是察觉到什么了吗?摔倒她的确不是故意的,但身子摇摇晃晃时,她选择倒向卫明诚所在方向。
这就没法解释了。
谢茉暗笑。
这话里的内涵可太丰富了。
不过,不管这位田红梅同志摔向卫明诚是有心还是无意,卫明诚都表明了立场,他伸手完全出于保全自身的目的,不需要她道谢。
田红梅很快调整好情绪,眼神一闪,朝谢茉挪了一小步,踌躇片刻,半遮半掩问谢茉:“嫂子,有个事不知道卫大哥有没有跟你说……”
谢茉饶有兴致勾唇,问:“什么事?”
田红梅抿了抿唇,含混道:“因为卫大哥帮了我那一回,就有碎嘴子造谣我和卫大哥谈对象……”
她掀起眼皮,精亮的眼珠暗窥谢茉神色。
女人最了解女儿,一见田红梅神情,谢茉便看穿了她心思。
因而,谢茉面上纹丝不动,唇角上弯的弧度甚至还深了两分。
田红梅看不透谢茉想法,只得继续说道:“这都是别人胡编乱造的,嫂子你可别信,我跟卫大哥清清白白,也就见面说会儿话罢了,真没谈过对象,他们纯属污蔑。”
见谢茉不动如山,脸上不见丝毫不悦,还一直注视她,田红梅心里的狐疑越了越深,可还是硬着头皮说:“我怕以后有那不安好心的人说到嫂子你跟前,你没提前了解情况,信了谣言,回家再跟卫大哥生气。”
谢茉眼里笑意满溢,沾湿眉宇,漫延至喉舌,清笑出声。
田红梅面露不解:“嫂子?”
谢茉说:“放心。我肯定不误会。”
田红梅不信:“哦?”
谢茉笑眯眯道:“明诚喜欢进退有度,有自知之明的姑娘,不是你这一型的。”
说罢,她又学着田红梅先前的模样,茶气四溢道:“你别误会,我没说你不知进退,不讲礼数,没有自知之明的意思。”
谢茉拍着田红梅肩膀,满眼真诚:“你很好,真的特别好,知道我跟明诚刚到家,忙着打扫里里外外的卫生,分拣归置行李,上门来给我们送吃食,本来我们要去吃食堂的,还特别好心地告诉我这些旧闻,虽然我听着荒谬可笑,但就当干活间隙的消遣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
田红梅却一时想不明白关壳在哪里。
正巧卫明诚从厨房出来,把洗刷干净的盘子递给田红梅,连带出口赶人:“我们还要忙,就不留你了。”
田红梅脸色阵红阵白。
可实在找不到待下去的理由,田红梅接过盘子,讪讪笑道:“那行吧,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卫明诚却没再瞥一眼田红梅,只对谢茉说:“锅里水快烧开了,壶里的水凉,你要喝的话,记得添些热水。”
谢茉微微一笑,甜甜地回应:“嗯嗯。”
卫明诚看向谢茉,稍顿了一会儿,不见她动作,眉梢动了动,便又回了厨房。
这一幕看得田红梅心口噎得慌,连说:“我走了,你们忙。”
谢茉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确认道:“你是隔壁杨营长爱人的侄女,对么?”
田红梅不明所以点头。
下一秒,谢茉莞儿一笑:“那你刚才可都喊错了,明诚跟杨营长是同级别的战友,他也管你姑姑叫嫂子,你怎么能口口声声喊他卫大哥呢?这不是差辈分了吗?”
田红梅羞窘得一脸潮红:“我也在咱军区工作,我跟姑姑这边一直是各论各的。”
谢茉意味不明的“哦”了一声,问田红梅:“冒昧问一句你今年多大?”
“……二十三。”田红梅回答的不情不愿。
谢茉似笑非笑说:“明诚今年也二十三,可他是腊月生日,应该比你小吧,按年龄算,你也是不能叫他卫大哥的。”
“以后可别叫了,若是让旁人听见可就闹笑话了。”谢茉刻意放慢语速,着重咬重“笑话”两个字。
田红梅面红耳赤。
她其实清楚自己年纪比卫明诚稍大些,但以她对男人的了解,他们都喜欢当英雄,被崇拜,一声“哥”能让他们耳根子先软三分。在她心里,“哥”这个字,不关乎年龄,仅仅是她惯常使用的一个称呼。
现在被人当面扒拉开,她只觉得整张面皮火辣辣的疼。
谢茉瞧够了她狼狈情态,敛眸,一本正经说:“既然怎么称呼都不得劲,不然就以‘同志’俩字相称吧,不论职业年龄,大家都是革命好同志。”
“我叫谢茉,你以后叫我谢同志就行,我也称呼你作田同志,至于我家明诚,你称呼卫同志或者卫营长都成,随你选。”
同志可以是最亲密厚重的称呼,也可以是最疏离冷淡的称谓。
什么“卫大哥”长,“卫大哥”短的,叫那么亲热干嘛,听着就刺耳,她不允许。
首先就要从称呼上划清界限。
谢茉说完,田红梅还愣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见状,谢茉微微一笑,故意道:“田同志,我送你到门口。”
一句话点醒了田红梅,她强笑着摆手道:“嫂……不用,不用,我自己走就可以,你忙去吧。”
谢茉还是把人送至院门口,站在门内笑吟吟告别:“那你慢走,我就不再送了。”
田红梅看向谢茉,这个一直温言细语的小媳妇坦然地回视过来,那眼神似笑非笑,好似看穿了所有一般。
先动了心眼的田红梅心中一虚,不由地错开眼。
“嘭!”
院门关上,田红梅紧绷的神经不由地松了松。
走出去两步,情不自禁地回头望去,黑色双扇木门,并无甚稀奇之处,田红梅却盯着它发起了呆。
这会儿,田红梅脑海里正将谢茉先后说过的来回咀嚼咂摸,再把她自己代入谢茉的身份立场,须臾恍然大悟,怪到她当时便觉不对劲,那些话细品之下,句句都在骂她。
骂她不知礼数、不知进退,没有自知之明,下面一段话还点名了原因,人夫妻俩刚到家,忙得脚不沾地,她就上门找不自在,净说些没谱荒谬的话,人家可不就把她乐子消遣了。
想清楚各种内情,田红梅面色堪比旁边菜畦里的茄子,又紫又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