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要“稳”,像在报社时那般,写思想上四平八稳的文章。
报纸作为宣传喉舌,传达中央最新潮最权威的思想。
常常学习研读,才能把握好下笔尺度。
“可以,但你最好明儿还回来,这报纸虽要下这报架,但我们还得保留一段时间。”沈师傅温和叮嘱。
谢茉忙不迭感谢:“多谢您,您放心,我明儿差不多这个点便来还报。”
沈师傅一脸和煦笑意,虽是问句,但口气格外笃定:“这是准备写了?”
谢茉笑吟吟颔首:“嗯。”
“好好写。”沈师傅笑着鼓励,“咱们这高中生稀罕,会写文章的就更少,你从前便是吃笔头饭的,撂下了可惜。”
谢茉微微一笑。
高中生稀罕,一方面是这年代能一直供孩子读书的人家本就少,另一方面,有能力供孩子读书的人家,往往门路更广,早早便能把孩子安排进工作岗位赚工资攒工龄,毕竟读书就是为了工作,再有好的工作机会时,当然是退学去工作,好工作可遇不可求,且一个萝卜一个坑,下手稍慢可就被人抢走了。
而今高中也学不到什么像样知识,谢茉很理解这种选择。
如是想着,谢茉没接话茬,反问:“征文不限年龄职业,您不试一试吗?”
“不了,不了。我老喽,只想在这一亩三分地安安生生喝茶养老,可不敢跟你们年轻人比锐意。”沈师傅摆摆手。
谢茉笑道:“您可不老。再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你可不要妄自菲薄。”
沈师傅喟笑一声,眼中露出追忆的神色:“我当年头一回做文章,便得了先生不绝口的夸赞,还直可惜我生错时日,早个几十年,秀才举人……”
“您放心!”谢茉提高嗓音,“我明天一准给您还回来。”
沈师傅反应也快,只面色苍白,语调平稳接口:“行。咳……咳咳,要是不介意,文章写完能给我看看吗?”
“可以。”谢茉笑得若无其事般,“到时候烦请您不吝赐教。”
沈老师傅抹了一把额头:“不敢说赐教。”
谢茉把报纸仔细叠起来收好,微笑跟老师傅告辞:“那我先走了,明天见。”
“明天见,慢走。”沈老师傅已面色如常。
“您留步。”
谢茉戴上草帽,步履不停地朝家走。
回到家,谢茉把草帽和编织提篮放进堂屋,水盆里的水谢茉一早出门前晾晒在压水井旁,这时候已微烫,谢茉洗过手,去卧室拿了新纸匆匆去厕所换纸。
姨妈第四天,量已不多。依据往常经验判断,再过两天就能彻底解放,做回自由人了。
谢茉在堂屋中边喝茶,边吹凉凉悠悠的穿堂风歇汗。
时间随堂屋那座北极星牌钟表“滴滴答答”地朝前流淌。
十一点钟,谢茉歇息足了,便把提篮中的肉菜拿到厨房,五花肉切方块,土豆滚刀,豆角掰长段。
热锅下油,炒糖色,放焯过水的五花肉,翻炒至微微黄,放盐、酱油……
谢茉忙活一阵,额头沁出一层细汗,加水小火炖肉,盖上锅盖,才在堂屋坐下,便听见顾青青在院门口吊起嗓子喊她:“茉茉,在家吧?”
谢茉长吐口气,起身去开门,顾青青抱着小妞妞正站在门口。
“哟,小妞妞都会串门子啦?”谢茉把她们迎进门,见顾青青把小妞妞放到地下,便弯腰逗她。
小妞妞腼腆一笑,喊人:“谢阿姨。”
顾青青自己走进院子里,四下逡视:“我带小妞妞玩呢,走到你们家附近,小妞妞说想来找你玩,我们就来了。”
谢茉牵住小妞妞,轻轻摇手:“欢迎欢迎。”
小妞妞咯咯笑。
“怎么把门拴上了?”顾青青随口问。
谢茉眼睫垂了垂,随意般道:“风吹得门吱嘎响,太难听。”
在堂屋坐下,谢茉跟两人倒了糖水,顾青青意思意思喝了两口,亲昵抱怨道:“我家大军小军俩皮猴子,就爱吊在门把手上推着玩,吱吱呀呀,磨得耳根疼,老吴一伸巴掌,这俩跑得比兔子还快。”
谢茉笑眯眯:“跑得快也算一门天赋。”
“嗐!”顾青青视线四处游弋,话接得心不在焉:“又跑不进奥运会,算啥天赋,净气人。”
闻言,谢茉一怔。
奥运会?
国家在1984才重新派人参加奥运会,自那之后,“奥运会”这一名词才在我们国家慢慢扩散开。
七十年代的现今,“奥运会”这一概念尚未普及吧?
顾青青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农村姑娘,该知道奥运会吗?
谢茉垂眸,这个顾青青不对劲。
第066章
须臾间, 谢茉敛了敛面上神色,眼皮再掀起时瞳仁流溢出些微好奇和困惑,随之重复反问:“奥运会?”
顾青青一噎。
她本来在走神打量谢茉家摆设, 以此判断谢茉夫妻俩的家底和家世。
顾青青见堂屋摆设中规中矩,家具座钟都是部队依照级别发放, 和她家并无区别, 只是这家中仅谢茉与卫明诚俩大人住, 比养了三个拖油瓶的自家更干净整洁,她正失望一无所获,听见谢茉的话,话没过大脑就秃噜出来了。
顾青青后背一凉, 慌乱中,她记起一直以来对谢茉的猜忌,紊乱的心跳渐渐找回节奏, 灵机一动, 转脸挂上一副“我都把你看穿了, 别再狡辩了”的模样, 吊着眉梢,似笑非笑地看着谢茉, 说:“别装傻, 你真不知道奥运会吗?”
说罢, 一双眼死死盯住谢茉, 不意放过谢茉脸上一丝一毫的细微异样。
顾青青本就怀疑谢茉和她一样死而复生, 掌握先机使手段嫁给卫明诚。若果真如此,她提起“奥运会”便会被谢茉先一步察觉她的奇遇, 幸而她急中生智,没给谢茉反应时间, 诈她一诈。
如果谢茉果真和她一样,面对她突如其来的揭底,谢茉必然慌乱,逃不过她不错眼的盯梢。
如果谢茉当真不知“奥运会”,那她待会随意糊弄两句就行,不过这并不能排除谢茉并非重生之人,兴许她上一世死亡时间比自己早得多。
顾青青回忆了一下,上一辈子她不大看新闻,更不看体育赛事,直到国家举办奥运会那阵子,铺天盖地宣传,她才搞明白奥运会是啥,那时候没有国人不知道“奥运会”。
闻言,谢茉心底嗤笑,面上却反问:“为啥我就要知道?”微微睁圆眼睛看着顾青青,内里狐疑渐浓。
顾青青见谢茉神情不似作伪,暗吁了口气,笑着解释:“茉茉你是大城市来的,大城市人见识多,我就以为你会知道。”
谢茉凝眉道:“你家乡和靖市距离几千公里,听你口气这‘奥运会’又算比较大的赛事,怎么着也该跨省了。
这样大规模盛事,我居然从没听说过,要知道我之前可是在市报工作,和其他省市的同行也有联络……”
顿了顿,谢茉笑吟吟反问,“青青你之前一直呆在农村吧,按说农村资讯远不如城镇发达。我也好奇呢,这你知道,我却不知道的‘奥运会’到底是什么?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谢茉慢悠悠喝了口茶,好整以暇看向顾青青。
“额……这奥运会……”顾青青额头微汗,拼凑着解释,“我忘了是在哪里听了一耳朵……是我们那边的知青,还是先头去市里,嗯,就是一场运动会,说是比赛成绩好给发奖励。”话说得磕磕巴巴。
再没有比记者消息更灵通了。谢茉先头单位竟是报社。
现如今有个在国外的远房亲戚都得夹起尾巴做人,多少有留洋背景的专家学者被批·斗,下放牛棚劳动改造,绝不可能宣传外国人的奥运会。
这时候的宣传工具全部掌握在国家手中,国家都没宣传过的东西,她又怎地知道的呢?
顾青青后知后觉怕起来,后背爬上一层冷汗。
定了定神,顾青青赶紧朝前找补:“我听着不是大比赛,是小地方搞得。”一边说,一边快速摆手。
“我就说嘛,要是大赛市我多少会听到些风声,不能一点印象都没有。”谢茉笑眯眯说,“若是公社、乡镇自主发起的运动会我便不可能了解了。”
顾青青扯扯嘴唇,积极响应:“对,就是个乡镇运动会。是我记错了。”
谢茉摸了摸乖乖坐在一旁和糖水的小妞妞,漫不经心似的问:“乡镇运动会,不该是周边公社群众更清楚吗?我一个远在市区的人,就算城市再大,不知道才是正常吧?你怎么笃定我一定知道?”
顾青青她毕竟活了几十年,之前做保姆时,也经常阳奉阴违,事后编造各种借口,脑子反应不慢,嘴皮子也利索,强自咽口唾沫镇定,讪讪笑了笑,说:“你别笑话,我从农村来,见识短,从小就听人说,城里人吃供应粮见识多,本领大,你是咱们军属里少有的城市人,文化人,跟你接触下来,我觉得你很厉害,你啥都懂……”
“嗐。”谢茉做出哭笑不得的模样,“竟是这样。”
顾青青虽为刚刚的自贬不爽快,但这事能成功圆过去,她也松口气,眼珠子提溜一转,暗想话都说到这了,干脆把先头的殷勤一并囫囵遮掩过去。于是,顾青青抿了抿唇,腼腆一笑,说:“我从小就羡慕城里人,所以遇着你,就忍不住亲近,你别介意。”
谢茉微笑:“怎么会。都是一个军区的军属。”
顾青青的话,谢茉一个字都不信。
回想和顾青青相处时的一些小细节,谢茉发觉很多处不对劲。比如,她给小妞妞糖果时,顾青青的反应压根不像这时代的人,旁人给自己孩子一大把稀罕奶糖,正常的反应该是惊讶,然后和她推搡客套,说些“给太多了、一两块就够”诸如此类的话,最后妥协,嘴上说着“这怎么好意思”,但面上会抑不住泛上喜气。
现今物资匮乏,顾青青来自货品更稀缺的农村,当时她便疑惑,勉强寻了个对方家境富裕的理由,可那股不对劲却盘桓在心底,现在她明白了,是顾青青表现得太理所当然了。
仿佛在她眼中,给孩子把糖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
放在后世,一把糖而已的确稀松平常,可如今是七十年代。
再者,她能明确感知到顾青青对她的亲热里,掺杂着不甚明显的讨好和似有若无的轻视。她还曾疑心是错觉。
如果说顾青青来自几十年后,那一切便解释得通了。
轻视她,是因为顾青青自诩比这时代人站得更高,更具阅历和眼界;讨好她,应是因着卫明诚的缘故,她跟顾青青的交集点在卫明诚,这般想来,卫明诚未来必至高处。
至于顾青青到底是穿越,还是重生,谢茉推断重生的概率更大。
这是一本基于现实架空改编的小说世界,既是小说,谢茉便以曾度过的年代文为参考,穿越者和重生者所表现得气质不同,穿越者是世外客,对原身遭遇会共情,却达不到感同身受,不能严丝合缝融于周遭环境,虽不至格格不入,但总会在不经意泄出丝丝违和。重生者要圆融得多。
顾青青在带仨孩子,和家务之间游刃有余,像极了吃苦耐劳的妈妈奶奶辈。这在谢茉所在的时代是不敢想象的。
由是,谢茉猜测顾青青是重生的。
顾青青起先明显在用“奥运会”试探她,是怀疑她也是重生而来吗?因为卫明诚上一世的妻子不是自己?还是……谢茉陡然想起卫明诚提过的婚姻观,嘴唇情不自禁绷成一条直线,掩下眼睫,思绪飘忽——还是因为卫明诚上辈子一直没结婚?
一时间,谢茉情绪复杂莫名。
借起身去给小妞妞翻零嘴的时间,谢茉长吐口气,整理情绪,把红薯条递进小妞妞手里时,谢茉恢复如常。
“不过,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一个公社或一个乡镇有心举办运动会激励大家保持健康体魄很难得,是一个很好的宣传素材。”瞟了一眼顾青青,谢茉坐下笑着问,“青青,你能再具体说说吗?”
顾青青一颗心猛地飙到嗓子眼。
她哪里敢让谢茉去细查,手摇成拨浪鼓:“这哪里还能记得,凑巧听了人家一两句话,又有口音的问题,兴许我连运动会名字都听错了。”
“唉,可惜了这么好的新闻素材,我手都痒了。”谢茉故作惋惜状。
顾青青内心有鬼,不敢再接这话茬,立马把话题转移到小妞妞身上:“红薯条好吃吗?小妞妞有没有跟谢阿姨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