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四口的饭桌上,三个孩子七嘴八舌把白天的事说了,吴解放的脸色立即就不对劲, 顾青青也越听越忐忑不定,横眉冷眼怒斥起姜大花和托儿所其他老师, 因心虚愈发义愤填膺, 一通发泄后, 脸都憋红了。
其实顾青青没当回事。小妞妞前言不搭后语跟她说过两回托儿所老师凶,有小孩十分霸道,会抢她玩具,会推搡她。而顾青青根本没听心里去, 小妞妞胆小,大声咳嗽一声她都得瑟缩一下,托儿所孩子多, 老师再不沉下脸训斥屋顶就得被这群小崽子掀了, 瞧在小妞妞眼里, 老师可不就凶么, 再说其他小孩的问题,那么小的孩子原本就不懂事, 打打闹闹多正常啊, 于是, 顾青青没耐心细问便把小妞妞的状告当耳旁风刮过去了。
任是小妞妞乖巧听话, 但带孩子都是一件费神费力的琐碎活, 就是个累赘,完全腾不出手安生歇息一会儿或做点自己的事, 把人在托儿所一放,再轻省不过。好不容易说通小妞妞和吴解放, 顾青青可不愿因为这样那样的幺蛾子把小妞妞兜揽回来。
所以,之前小妞妞给两个哥哥或叔叔说托儿所里的事情时,顾青青会不动声色引导或岔开。
顾青青不由地怨怪谢茉小题大做,多管闲事,今儿这事说起来也没多大,偏被她闹开,正出神呢,就见吴解放筷子举在半空,直勾勾盯着她问:“之前有人欺负小妞妞吗?”
顾青青心头一跳。
在她的概念里抢玩具、推推搡搡没必要上升到“欺负”的程度,揪住不放纯属大惊小怪,但她清楚,在吴解放这个亲叔叔眼里那些都属于欺负的范畴,所以她将才觑了个空挡表示惊讶愤怒,把自己摘出来撇清。
吴解放问的猝不及防,但顾青青又不是真的小姑娘,上辈子几十年不是白过的,邻里邻居、公婆妯娌小姑子、甚至菜市场大妈她都没少磨过嘴皮子,说起瞎话来那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没呢吧?我这也是头一回听说。”
顿了顿,顾青青皱起眉,思索般道:“之前倒是听小妞妞说很爱跟甜丫、辉子他们一起玩,说哥哥姐姐们对她特别好,领她玩游戏,分她好吃的。”
说完,顾青青把脸转向小妞妞,笑眯眯地问:“小妞妞,婶婶说的对不对?”
小妞妞圆溜溜的眼睛瞪大,似是要理解消化顾青青的话般,安静片晌后,懵懂点头:“……对。甜丫、辉子哥哥、红英姐姐喜欢小妞妞,小妞妞也喜欢他们。”
说着,缓缓绽开一朵灿烂的笑脸,眼睛弯成月牙儿。
吴解放见小妞妞一副晴朗没有丝毫阴霾的模样,吊起的心慢慢搁下,转脸又见顾青青神色真切,不像作伪,吴解放暂且压住疑虑。
也不是吴解放怀疑心重,而是顾青青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压根没照顾小孩的经验,在这样的前提之下,顾青青即便对家里的三个孩子上心,但缺少经验难免疏漏。
他之所以赞同把小妞妞送去托儿所,一是大军小军七八岁,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之前俩皮小子领妹妹下河,一不留神小妞妞差点被水冲走,所以他不放心大军小军带小妞妞;二是顾青青年轻,还要管一家人的生活起居,买菜做饭,打扫家务,辛苦不说,忙乱起来照看小妞妞时也不能面面俱到。
再者,托儿所老师都是军区家属,孩子多的人家也会把孩子送去托儿所,孩子在里头他没啥不放心的。
谁料,孩子在托儿所竟受人欺负了,还遇上胡搅蛮缠的老师。
蹙眉转念,吴解放问:“小妞妞,之前有人抢你玩具,打你吗?”孩子小,弄不清怎样算欺负,他索性说的具体些。
小妞妞一歪头,扁扁嘴,眼珠儿包泪,委委屈屈道:“……有。”
吴解放把筷子搁到桌面上:“怎么不给叔叔婶婶说?”
小妞妞懵懂:“给婶婶说……”
“嗐,都怪我。”顾青青一脸自责,“小妞妞回家,一会儿说甜丫,一会儿说红英辉子的,又说玩具分着玩,玩游戏摔倒啥的,我就以为她说的推人、抢玩具跟前头说的是一回事。再说孩子们小,一时好一时恼的,我便没深想。是该怪我,我该问仔细的。”
顾青青脸上自责懊悔,但姿态舒展,完全没有做错事的心虚和瑟缩。
吴解放没法究责。
顾青青把话都说前头了,要是再揪住不放,那就是不讲道理了。
吴解放不置可否“嗯”了声,又拾起筷子:“吃一堑长一智。”
顾青青眸光一凝:“嗯。往后一定更留心。”
“小妞妞,以后去托儿所,再有人推你打你就回来告诉叔叔,知道不知道?”吴解放一转头叮嘱小妞妞。
小妞妞怔怔道:“……知道了。”
等吴解放再说去感谢谢茉时,顾青青瞥一眼外头漆黑的夜幕,以太晚为由拒绝了:“我跟茉茉熟,你统共没和她说两句话,明天我找茉茉道谢就成,你在营部碰上卫营长也提两句。一家子兴师动众上门,也不好。”
吴解放想了想就同意了,又补充:“还有杨营长家。”
人孩子凭白挨的那一巴掌,追根究底是为了庇护小妞妞,自家是该有点表示的。
顾青青说:“我明天割一块肉,称两斤点心亲自敲门感谢。”
吴解放回道:“成。田嫂子倘使有用的上的地方,你不要推辞。”
至于杨营长那边,他会去联合,搭把手。
“好。”顾青青应得干脆。
暗舒口气,这一关险险过了。
岂料,晚上吴解放上床后翻来覆去半晌后,说:“这两天小妞妞还是先跟着你吧。”
顾青青顿了顿,问:“怎么说?”
吴解放就解释:“杨营长和托儿所那边怎么处理,会不会出新章程,现在还不明朗,若是处理结果尽人意,那咱就继续把小妞妞送去,要是不了了之,咱们也不能放心小妞妞,小妞妞年纪小,挨欺负都不知道,也讲不清楚。”
当叔叔的都这么说了,当婶婶的不能硬拦着人亲叔叔心疼小侄女,毕竟“视若己出”地养育三个侄子侄女是他们婚前条件。
她这当婶子的跟后妈也差不离,轻不得重不得,顾青青忍住心头酸涩说:“也行。”
她这一迟疑,被吴解放察觉,不经意对上视线,流露出的审视意味浓稠得令顾青青一个激灵挺直脊背,就见吴解放扭过脸,躺下了。
顾青青跟着躺下。
但是两人都没闭眼睛。
顾青青干咽了口,刚要说点什么,就听吴解放说:“你一个人操持五口人饭食,还得家里家外的拾掇,再分神带小妞妞负担太重,以后早饭、晚饭我做,衣服洗不过来等我饭后抽空洗,其他家务我也能分担,你只管带好小妞妞,照看些大军小军,抽空去买个菜就成。”
顾青青心里一突,体贴道:“你白天在营部就够辛苦了,回家咋还能让你不停歇,再说男人回家围着灶头转,像什么话,人家背后要讲究我的,说我懒婆娘,我……”
“那有啥,咱们关起门来过日子不管旁人的事,咱们咋合适咋过。”吴解放说,“一家人,都是为了这个家好。”
顾青青这才应下,悬起的心也落了回去。
吴解放又说:“要是处理的还成,小妞妞再送去托儿所,那到时候你白日里抽空去看两眼,回头多问小妞妞两句里头情况。”
“嗯,是该这样。”顾青青一口答应。
拉上灯,周围黑漆漆的,顾青青和吴解放都没再说话。没一阵儿,一派安静中,传来吴解放均匀的呼吸声,顾青青禁不住悄悄吁了口气。
这算过关了。
可如今瞧着谢茉的眼神,吴解放那一眼引起的惊悸又袭上来。
这一刻,顾青青陡然明悟,吴解放对她的信任到底生了裂缝。
顾青青压下舌底的涩意,给自己描补:“唉,都是军区家属,本是再放心不过的,但谁能想到那姜老师是那样的人呢。”
“小妞妞人小,啥都不懂,幸好辉子他们这几个大孩子护着……可怜辉子被扇了个大耳刮子,我跟老吴过意不去,今儿一早拎一斤肉、二斤点心过去打望了打望,手指印还在呢,好歹消肿了。”
谢茉便颔首。
辉子瞧着皮实,他小小人一个,皮肉伤倒在其次,没往心里去留下阴影便成。
谢茉伸手摸了摸小妞妞发顶,问:“不送小妞妞去托儿所了?”
“暂时不送了。”顾青青嗤了一声,说,“回头看看情况再说。”
谢茉略一斟酌便想通其中关窍:“那挺好的。”
顾青青左右瞧瞧,凑近谢茉,压低声音道:“先头田嫂子扯着辉子去找姜大花老师,吵吵嚷嚷的,最后把军区领导都惊动了,被一齐带走了,还不知道还是个什么说法。”
谢茉微微瞠目,还意味什么事呢,其实田嫂子打上门这个事,谢茉早有预料,田嫂子就不是个忍气吞声的角色。
“噢。”谢茉笑了笑,“孩子遇上这样的糟心事不得去要个说法啊,谁家孩子谁不心疼啊。”
田嫂子去跟姜大花撕掳十分正当,顾青青作为辉子挺身保护的小妹妹的家长该跟去的,一躲三六五是个什么意思,即便小妞妞并非她女儿,那她也是监护人,人家孩子因她家孩子被打,跟过去声援或者支应一下过分吗?
顾青青就感觉谢茉话里有话,可抬眼去看,却只见一张坦然笑脸。
“是啊,昨晚上听小妞妞说起来,她叔叔筷子都扔了,我也被气得吃不下饭。自己孩子是宝,可人家孩子也不是草啊。”顾青青便心不在焉地附和两句。
不过到底心里别扭,顾青青略说几句,就抱着小妞妞匆匆走了。
谢茉微微摇了摇头,推着自行车回家了。
关门,回屋方才,没成想有一颗西红柿破了皮,汁水横流,幸好放在编织提篮最底,没染上其他菜肉,但编织提篮底部纹路浸满西红柿汁水,谢茉拿到压水井旁边,舀了瓢水冲洗,没用三瓢便冲的干干净净了。
谢茉满意地把编制提篮晾上。她现在出门已离不了这编织提篮,色彩鲜艳好搭配,而且收纳空间大,还耐糙磨好打理。
中午便用那个成熟到脆弱的西红柿,再磕上两个草鸡蛋,一把挂面,一碗秘制料汁,就成一碗美味的西红柿鸡蛋拌面。
吃过饭,谢茉昏昏欲睡,睡了个浑身筋骨松散的午觉,起床洗把脸,便从书架上抽出伟人选集,脑子里一面儿搜索身边事例,一面对照着读,如此收获感悟益发多了。
今儿谢茉忘记关院门,卫明诚推门进来时,就见谢茉歪歪斜斜坐在木椅上,一双修长的腿搭在小板凳上,十根洁白的小脚丫蜷缩伸展、蜷缩伸展,瞧着好不惬意。
阳光西移,直射不进室内,可农村的房子高阔,屋檐也高,堂屋门口漫射形成一圈桔红光晕,谢茉身处其中,精致白皙的面颊罩上一层淡薄的绯红,涂抹胭脂似的,周遭空气仿佛都朦胧唯美起来。
卫明诚放慢脚步。
谢茉用盖在肚脐上的书遮了遮阳,眯眼看向卫明诚:“回来啦。”
说着,谢茉双脚落地,坐直身体,她自从听了顾青青说田嫂子被军区领导叫走后,便一直想知道后续处理结果。
卫明诚洗手洗脸,正在院当中擦手呢,谢茉便急不可耐问:“事情有结果了吗?”
卫明诚把毛巾搭在晾衣绳上,边走边说:“嗯,今早会上,讨论完例行事务,杨营长就把这事放到会议桌上了。”
杨营长在开会前还把提纲拿给他看,他给改了改措词,情绪感染更强。
托儿所老师都是军属,但托儿所老师才几个啊。
而把自家孩子放到托儿所的领导干部又有多少人啊。
谁家孩子谁心疼,再怎么散养、放养,孩子不能被公正对待,随时面临被欺凌的风险,他们也不能同意。
领导见多数人赞同,就说:“这个提议好。娃娃人小,事不小。咱们一条条讨论规范。”
正要去叫托儿所负责人,负责人便来说田嫂子和姜大花大脑托儿所,于是领导便把俩人叫去了。
最终的结果,卫明诚说:“……姜大花同志给杨营长夫妻和辉子道歉,并在托儿所内部会议上做严厉的自我批评,鉴于姜大花同志的行为极其恶劣,且屡犯不改,扣除三个月工资,暂且留用察看,再犯便直接开除,不予更多机会。”
“补充了一些规章制度,你的提议基本全被采纳……总之,触犯条规不同,酌情恒定罚款额度,屡次不改,开除处理。”
谢茉连连点头,感慨了一句:“肉疼才会长记性。”
世间道理便在那,哪能真不懂,不过是装不懂胡搅蛮缠罢了。对这样的无赖滚刀肉,你就算把嘴皮子磨破,人家眼一闭,耳一捂,根本不稀搭理你。他们这些人最会欺软怕硬,你只要捏住他们痛处,他们便跟吃了灵丹妙药一般,灵窍通明,什么道理都明白了。
对个人如此,对国家如此。
卫明诚颔首表示赞同。
完了,谢茉拍了拍书皮封面,又感慨一句:“小妞妞年纪小还不会告状,之前还不知道被欺负了多少去。”
静谧的黄昏,卫明诚的鼻梁在明暗光影阴沉之下,如耸峙的山岳般挺峻沉稳,仿佛可擎天撼地。
他转眸注视着谢茉,喉结上下翻滚,接口道:“所以,你遇到不平事,记得回家跟我告状。”
谢茉一怔,就瞅着一本正经的男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