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红梅站起来,一边拍身上尘土,一边说:“你自行车坏没坏?我赔你。”
“不用。”谢茉问,“你去哪里?要不要我载你一程。”
铝饭盒放在网兜里,她砸人时震开大半,露出里头饱满的饺子,谢茉将饭盒盖严实,挂到车把。
“那……”田红梅轻咳一声,说,“你载我去姑姑家吧。”
神态中掩不住流出一丝依赖。
谢茉心头一软,瞥一眼田红梅应下:“好。”今儿这饺子送不成了,再找机会吧。
天空舒朗,火烧云染上一圈毛毛的黑金边儿,四野由于人烟稀疏显得特别开旷,自行车穿行其间,河道两旁的树姿态昂扬,堂而皇之地迎风拂水,粼粼河面一片灿亮,碎金铺陈似的,给这夏日傍晚平添一分温柔。
谢茉心口闷着的那缕难以名状的情绪慢慢随之消散。
忽地,身后传来田红梅略不自然的声音:“我没想到会是你……谢谢你。”
谢茉收回散漫目光,隆回眼睑,顿了顿,回她:“今天不管是谁,我都会救的,跟是谁无关,所以你不用放在心上。”
好一会儿,田红梅才“嗯”了一声。
谢茉并不想去探究田红梅跟那个叫王大江的男人什么关系,又是怎样和人去僻静的麦场,打算如何处理这件事,像她刚刚所说,她之所以救人,是为了对得起自己良知。因而对田红梅隐私,她没兴趣。
更遑论俩人关系生疏,甚至多多少少有点龃龉,她多问也不恰当。
可她没问,田红梅却自己开口了。
“王大江追我很久了,我一直没答应,他平时送我东西我从不收,都拒绝了。这回我从镇上办完事寻思去姑姑家,想顺便看看河景就选了这条道,路过麦场时,他撵上来,说他快专业了想跟我说说话,经不住他请求,我一心软就同意了。我又一次拒绝了他,谁知道他竟……”
田红梅越说越激愤,停顿好半晌,又喃喃:“他说我勾三搭四,不检点……我没有的,我不是坏女人……”
谢茉的话随风飘进田红梅耳朵里:“既然问心无愧,何必在意他说什么。”
“嗯,你说得对。”田红梅心底蓦地涌上一腔酸楚。
心神转到眼前这人身上,方才就是这个身形纤柔的救了她,不退不缩,不惊不惧,三言两语把王大江支走。
一股股懊丧、愧疚、羞耻、信赖等等情绪从心窝里滋生,糅杂在一处,发酵成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要从眼眶溢出来。
田红梅咽下哽咽,待声线平稳下来又问:“你刚刚要去哪?耽搁你事了吧?”
谢茉轻描淡写道:“没事。”
田红梅攥了攥衣角,嘴唇翕动,她有很多话想说,在唇边过了一遭后,最终只真诚道:“……谢谢你。”
好一阵,谢茉淡淡回了声“嗯”。算是接下了。
之后,俩人都再没人出声,在隔壁刹车停下时,谢茉后背出了一层薄汗。
简单的道别,谢茉推车朝家去。
刚要伸手推门,“等一下”,田红梅追过来。
“上回你在梧桐树下替我讲话,我还欠你一声谢谢。”田红梅微喘,盯着谢茉。
“嗯。”谢茉说,“我收到了。”
咬了咬唇,田红梅问出口:“你知道她们为什么要在你跟前诋毁我吗?”
谢茉微微挑眉:“为什么?”
“她们可能还会暗地编排我,我不想你误会我,我完全没给你们夫妻添堵的意思。”云里雾里解释了一下,田红梅便道,“那些军属们都曾想招卫营长做女婿。”
她话刚落,大门便从里打开,露出卫明诚的脸。
“你……”田红梅想说点什么,才说了一个字,便对上一双乌沉的眸子。
“那什么,我先走了。”田红梅一脸尴尬道别。
田红梅推开杨营长家的门,谢茉收回遥望的视线,似笑非笑看向卫明诚:“都听见了吧?有什么想解释的吗?放心,我绝对不偏听偏信。”
卫明诚:“……”
第092章
阖上院门, 自行车靠墙停放。
饺子在柴火灶铁锅里翻滚着,香气融于暖风掠入鼻端。
路过厨房门口,谢茉朝内瞥去一眼, 火红的灶膛,氤氲其上的白色烟雾, 以及身旁目光不错离自己的男人, 造就最简单却最缱绻的烟火气, 谢茉始终绷起的神经蓦地松缓下来。
后知后觉的疲惫一股脑涌上来。
眼中促狭一闪而过,刚刚还说给人解释机会的人,一甩网兜,无视卫明诚的欲言又止, 自顾自抬步。
卫明诚下意识抓她手腕挽留:“茉茉。”
谢茉抬头,轻轻扬眉:“怎么?”
天边最后一缕霞光在这日暮时分,揉散着令人惊心的绚烂和美, 谢茉斜睨的上挑的眼梢, 在夕阳的余晖里, 横流出摄人心魄的冷艳感。
卫明诚呼吸一窒, 他的眼角朝下,余光恰恰扫到饭盒, 便顺势说:“把饭盒给我, 我待会儿去洗。”
谢茉窥见卫明诚眼底浮出的焦切, 垂眼遮住染上眼角的笑意, 将唇线抿直——
“不用。”
谢茉掷出来的这两个, 似绒绒白雪,冷情的底色是明晃晃的撒娇。
冷不丁地, 卫明诚明了这是她的又一次“作弄”,唇角勾了勾。
看着谢茉连背影都烙着“我在发脾气”几个大字, 卫明诚失笑,抬手抵住额角。
谢茉的确在借题发挥,事实上并没真动气,她只想趁机“闹腾”卫明诚。认识卫明诚之前的二十多年,谢茉一直恪守己身,不逾矩,不任性,知分寸,可恋爱的奇妙让人总想得寸进尺,正应和了那句歌词“被偏爱的有恃无恐”,清楚卫明诚会无限包容自己,谢茉时而忍不住使小性子。
喜欢他纵容宠溺的神情,喜欢他看破不说戳的配合,喜欢他不动声色的温柔。
她就是喜欢他围着她转。
喜欢被他目光笼罩的感觉。
很幼稚。
却乐此不疲。
这最直白地体现着卫明诚倾注于她的感情。
临进门槛,谢茉微微回首,逆光之下,卫明诚的眼神沉邃温暖。
唇角不受控地上提,谢茉转身进了堂屋,把饭盒放到饭桌上,又转去卧室换鞋放包。
将麻花辫拆开,抬手梳拢头发,利落地扎了个丸子头,去院子洗了把脸,闲适地坐在堂屋桌前灌下一大口凉茶,谢茉方觉彻底放松下来。
一碗茶见底,卫明诚端着两碗饺子进门,把其中一碗搁到谢茉手边,问:“吃醋吗?”
谢茉点点头。
蓦地,她反应过来话里的微妙,发现卫明诚搁下饺子碗后并没离开,而是正明晃晃地盯着自己,纵使他的面色一如既往,但谢茉就是在那双黝邃眼眸的笑波中,莫名品出逗弄的意味。
谢茉故作无恙,极其自然问卫明诚:“你呢?吃不吃醋?”
卫明诚低笑:“那要看你。”
这话的意思可以是,家里醋不多,如果谢茉口味重,他就把所有的醋都留给她;还可以是,他在意谢茉,吃醋与否全与她相关,只与她相关。
非常聪明的回答。
无论从哪方面都无懈可击。
谢茉:“……”
可谢茉仍略不痛快,是那种被人戳破真相的羞恼。
于是,她果断回道:“既然你比我爱吃醋,那剩下的那一瓶底醋都留给你吧。我今天就不吃了。”
说完,谢茉一伸手在卫明诚手臂上拍了拍。
彰显大度一般。
卫明诚眼中染上笑意,看着谢茉亮晶晶的杏眸,微微泛红的两颊,像是扳回一城厚的扬眉吐气和一点点小小的自得。
“醋我可以全部喝光,但……”卫明诚低笑出声,“话更要将明白。”
谢茉一秒敛笑,收拾出个严肃表情:“好吧。本来我都快忘了,但既然你强烈要求,那我只能洗耳恭听。”
说着,她矜持地伸手,示意卫明诚开始。
卫明诚像是有些好笑:“是有一些嫂子和战友领导提过给我介绍对象的事,但我没应,一个都没应。”
顿了顿,他面容稍整肃,眼睛似也沉了两分:“我父母便是相亲结合……我对相亲多少会排斥。”
谢茉眼睫轻颤,抬手勾住卫明诚后脑勺,拉近,在唇上轻碾。
两息后,稍稍撤离,与卫明诚两额相抵,低声问:“那你又是怎么同意去见我的?”
卫明诚大手掌在谢茉纤细的腰肢上,玩笑:“这是我们的缘分。”
谢茉挣脱卫明诚手掌,朝远坐了下:“嗯?从实交代,不许耍花腔。”
卫明诚无奈:“老领导的盛情难却。”
“哼。”从鼻腔里压出一道闷腔,谢茉抿直的唇线弧度却微微上弯,“原来不是看过照片才改变主意的。”
卫明诚说:“去之前,我没看过照片。”
谢茉斜眼看着卫明诚:“所以,你根本无所谓相亲对象是谁。”
“见面前我也认为是谁没那么重要。走过场而已。不过,”卫明诚把手搭上谢茉后脖颈,轻轻捏了捏,凑近她耳边说,“见到你之后,我就不那么想了。”
不知是这句话的缘故,还是被卫明诚低沉磁性的嗓音磨砂耳膜,谢茉眼圈一瞠,半边身子微酥,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静默对视。
好一会儿。
“啊……”鸡皮疙瘩退潮似的渐次消去,心悸的留痕仍绵绵密密,谢茉微微眯起眼,目光从卫明诚沉邃眼瞳中拔出来。
莫名有一点难为情。
谢茉咬了咬下唇,轻咳一声,装模作样颔首表扬:“不错。觉悟够高。要继续保持。”
卫明诚的喉间滚出一声低悦的笑,眼角沁出一丝纵容的纹路:“嗯,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