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时一到,杏榜张贴出来,叶向高等人被人群拦在了外面,等到好不容易快挤进去的时候,才听到前头有人大喊:“会元是福州叶向高!会元是福州叶向高!”
一声高过一声的呐喊声震天,叶向高脑袋有些嗡嗡的,他知道自己这次考的不错,但是根本没有想到会中会元!
连忙扒开围着的人群抬头往上看去,果然叶向高三个字就在榜首!
沈月横等人来不及恭贺叶向高,都在焦急地寻找自己的名次,并且很快,好几人都在杏榜上找到了!
向清位列第五。
严知行紧随其后,位列第六。
沈月横位列十七。
同时卫辉府还有其他七名举子排在三十名开外!
除了叶向高这位福州府人,卫辉府此次高中的人竟然有十人之多!
要知道大明朝有一百五十九个府,每三年考一次会试,每次会试只录取三百人,而独独卫辉府一府就占了十名进士名额!
以往这种事情只会出现在江南各府中,天下英才江南地区独占一半已经是种常态,卫辉府不算是特别能输出进士的府,总体的文化素质水平和江南地区比起来差的不是一星半点,以往能高中两三个已经是非常不错了,没想到却在这个时候异军突起,成了本届会试中最大的赢家之一!
只要中了会试,到了殿试的时候只不过是名次顺序的调动而已,除非发现有徇私舞弊者,否则中进士已经是板上钉钉之事。
而这些人能考中,凭的都是自身的本事。
当然,还有秦修文在幕后给他们开的小灶。
所以,当放榜之后,会试主考官宋纁是直接闭门谢客,其他副考官则是等着这届好名次的考生前来拜访,尤其是那个叶向高,年纪轻轻就中了会元,简直就是前途无量。
然而,来登门拜访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却是谁都没有接收到叶会元的拜帖。
秦修文当日就收到了报信的消息,知道了卫辉府的收获以及叶向高高中榜首之后,忍不住嘴角微微扬起,心情甚好。
虽然如今他身边也有着一些人,譬如说鸿胪寺的下属以及当时在户部结下来的善缘,但是这些人只是因为一时的政治利益相合才走到一起的,或者说是碍于他的威慑才听话的。
可以说,若有一日他的政治观点与他们向左,或者说是他出了任何问题,这些人或许就作鸟兽散了。
他秦修文要的不是这种权衡利弊后的取舍,而是对他盲目的忠心和追随。
只有这些人,才会成为“秦党”真正的核心人员,不管是在在朝为官,还是散落地方,都能对他言听计从、指哪打哪。
这些,才叫嫡系。
而这次卫辉府的荣光,必将最后都化作萧永言的政绩,卫辉府在他手上,不管是经济、民生、教化都可以评一个上上,届时他和师傅宋纁再在朝中帮他运作一番,不愁不能继续往上升。
结党营私不好?可没有足够的权力,如何实现心中的抱负?如何在朝堂上一呼百应?就拿这次准备要对吕宋动兵一事,若是秦修文够有实力,说来说去吕宋岛上不过区区两千多西班牙人,甚至里面还有现成的两万多华人作为内应,大部队碾压过去,他们西班牙人又算得了什么?
不就是因为不够有实力,才要迂回取之吗?
等到殿试完毕,进士名次公布完,叶向高果然不出所料,成了这一届的状元,其他人的位置变化不算大,唯一算是异军突起的是严知行,居然成了探花郎,再加上严知行容貌也算不错,担得起探花郎的名声,在京城中打马游街的时候,惹得许多大姑娘小媳妇将丝帕香囊往叶向高和严知行身上扔去。
等到新科进士的热闹过了,各衙门也是继续各干个事,新科进士们有的留任翰林院,也有些直接到地方或中央其他部门任职,就和之前一般没有生出什么波澜。
如今天气慢慢热了起来,春日气息已浓,早上天亮的早,石飞羽登上马车,便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脑子里想着今日到鸿胪寺要处理的事情。
只是马车刚刚行至半路,车夫突然拉起缰绳,马车骤然停下,石飞羽一个不慎,整个人往前倾去,还是他眼疾手快,连忙抓住了马车内固定在车厢里的一个小茶几,才避免自己跌撞出去。
“怎么回事?”
如今道路都是修过的水泥路,平坦的很,已经少有以往突然遇到大坑之类需要紧急刹车的情况了,所以石飞羽刚刚是毫无防备,忍不住训斥出声。
外面骑马跟着的长随敲了敲马车,隔着帘子禀告道:“少爷,是有人突然拦车,现在正在跪地不起。”
石飞羽双眉紧紧皱起,什么意思?难道是有人敢冲撞上来讹钱?
可是他们石家在京中行走,若是普通老百姓看到了他们这种豪华马车的车驾早就远远避开了,哪里有敢当街拦车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石飞羽下了马车。
入目的便是一个面色黝黑的年轻男子,身上衣衫破烂不堪,整个人瘦成一把骨头,嘴唇干燥起皮惨白,见了石飞羽便激动道:“大人,大人请帮帮草民!”
第149章
吴兴心里其实也慌张极了,面对眼前的这位贵人,他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何身份,但是按照之前的人反复给他交代的,他知道这位就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若是没有说动这位年轻的大人,他们吕宋岛上两万余父老乡亲最后都会被西班牙人残忍杀死!
“没事的,我不用害怕!连死都不怕,我还怕什么?”吴兴拼命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想到了岛上的两万余名乡众,想到了为了送他出岛死掉的那些人,吴兴突然间感觉到一股力量瞬间充斥着他的胸腔,让他谨记自己的使命。
哪怕是一位看着就贵不可言的年轻人,哪怕自己以往见到这种人就吓得低头绕着走,但是这一回,他必须镇定下来,好好将事先准备好的说辞给说清楚。
当一个人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时候,真的可以爆发出难以想象的能量。
一开始,吴兴此人并没有引起石飞羽的重视,但是随着吴兴说到自己是吕宋岛上的大明人,和族人一起逃生出来求救,但是最后一船的人只剩下他一个,其他人都死光了,逃回大明之后散尽钱财才到了京城,如今已经是身无分文,落魄至此,但是他还带着使命,不能倒下,可他在京城中举目无亲,只能试试自己的运气来拦马车。
石飞羽的马车精致豪华,一看就是不凡。
吴兴的话中七分真三分假,若是骗秦修文那是骗不过的,但是要骗骗石飞羽,他确实信了。
当然,那也是因为石飞羽本身就是在鸿胪寺任职,吕宋岛二十多年前被西班牙人占领这一点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当时朝廷中就有过争论,要不要替吕宋出兵,但是朝廷最后的定论是按兵不动,只要那个西班牙人侵害不到大明的利益,他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些在宗卷上都有记载。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若是会发展到要灭杀大明在吕宋岛生活的人,也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若是朝堂上的一些老江湖听到这个消息,心中不会有什么触动,这种遥远的海外之事,而且早前就有个定论了,没什么好去沾手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保不齐立刻扭身就走,就当从来没有遇到过吴兴这个人。
但是石飞羽不同。
石飞羽热血尚在,也没被官场的邪风之气侵蚀,再加上石家将他保护的很好,官场之路算是顺风顺水,除了被秦修文上过“课”外,几乎没有遇到过什么大的挫折。
而且鸿胪寺这个衙门平时也算是个闲散衙门,就上次万历出行忙乎了一阵子,最近没有各国使团要进京,也没有什么邦交需要去建,平日处理的都是一些鸡零狗碎之事,在朝堂上那是不争功不显眼的存在。
石飞羽甚至觉得,吴兴能在冥冥之中找上自己,这是上天给他的启示,要让他去管这个事情!
他本身就是鸿胪寺少卿,此事就是要归鸿胪寺管的,他去上折子甚至可以说是理所应当之事!
那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件小事,那是两万多条活生生的性命!
石飞羽一下子便觉得自己重任在肩,身上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石飞羽让长随找个地方将吴兴先行安置好,然后就直奔鸿胪寺衙门。
原本他想马上将此事禀告给秦修文,可是刚进了衙门口,他又有些退缩了。
此事早前已有定例,以前朝廷就不管这事,现在难道就会管?
石飞羽踌躇了片刻,在秦修文的办公房外徘徊了一炷香的时间,最后还是让人通报。
如今鸿胪寺上下被秦修文治理的如同铁板一块,这件事算是公事,石飞羽想管,必要取得秦修文的首肯,否则寸步难行。
但愿秦大人也同样心怀百姓吧。
秦修文早就在房间内等着石飞羽了,见石飞羽果然如预想中的禀告了此事,秦修文的眼神闪了闪。
他果然没看错,石飞羽确确实实是个一腔赤诚之人。
但是尽管如此,秦修文该利用的时候还是会利用,绝不手软。
石飞羽说完之后,见秦修文脸上并没有什么惊异之色,他本就智商卓群,只是在为人处世上稍显稚嫩,很快就明白过来:“大人,您是否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
秦修文也没有瞒他,点了点头:“本官有所耳闻,目前吕宋岛的局势很不容乐观,这些居住在吕宋岛的华人确实有灭族之危。”
石飞羽张了张嘴,原本以为自己得的是第一手资料,没想到秦大人是早就知道了啊。
不过也正常,秦大人经常出入宫廷,据说和锦衣卫李大人也有交情,锦衣卫的情报网就是在海外也是有的,能探听到消息不算意外。
不过也正是因为秦修文的承认,让石飞羽对吴兴的话更加深信不疑了。
“大人,既然如此,我们是否要上奏朝廷,请求朝廷派兵解救这两万余众?这些人不管怎么说也是大明的子民,岂可让这些蛮夷灭族?若是这回不管,壮大了他们的狼子野心,说不定以后对我们大明也会虎视眈眈!”
秦修文听了不住地点头,显然是听进去了,石飞羽心中一喜,认为上峰和自己是站同一边的,这样显然他就有了一份助力。
只是石飞羽没有高兴太久,转而便听秦修文道:“我可以帮着你一起上奏朝廷,只是这事,不容乐观,哎!”
秦修文叹了一声,目光有些晦暗:“石少卿,你博闻强记,想来是明白隆庆年间,为何当时西班牙人侵占吕宋,朝廷吵作了一团,但还是没有出兵吧?”
石飞羽瞬间脸色一白,嘴唇嗫嚅了几下,却是没有回答秦修文这个问题。
不是他不知道,而是他不能答。
当年隆庆年间,朝廷中也有主战派的,但是时任兵部尚书坚持是反战派不出兵,最后这事只能不了了之。
而现在的兵部尚书是谁?
没有人比石飞羽更清楚了,那就是石飞羽的亲爹石星。
“其实你要说服的,并不是本官,而是另有其人,否则就算我上奏了朝廷,最后也无非就是引起一番骂战,但是起兵之权从来不在鸿胪寺而在兵部,石少卿,我这般说,你能否明白?”
秦修文站起身来,走到石飞羽身边,拍了拍这位年轻人的肩膀,沉声安抚道:“哪怕我们心怀百姓,不愿这些西班牙人造下这么多的杀孽,可是朝廷若是不举兵,我们什么都做不了,石少卿之心我理解,若是你能说服那位,无论需要我配合什么,我都会全力支持你。”
秦修文对待部下一向严苛,无论任何细节都不允许有一丝错漏,而且也别想在秦修文眼皮子底下玩花招,所以整个鸿胪寺的人都是有些怕秦修文的。
没想到今日自己有些莽撞地行为,却得到了秦大人的全力支持和抚慰,石飞羽心中实在是有些感慨,而且吕宋距离大明如此遥远,只是一个海外小国,秦大人却也愿意为了岛上的那些大明子民劳心劳力!
是谁说秦大人是个只会谄媚君上的奸臣?是谁说秦大人大肆兴修官道是为了在里面大捞特捞?明明人家心怀百姓,就连对遥远的海外小岛上的人都和他一般心怀怜悯,想要去救援,哪里有外间说的那般不堪!
石飞羽更加坚定了要做成此事的决心,只是等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处,想到要说服亲爹一起去办这个事情,他却有些头大了。
人说知子莫若父,同样的,当儿子的也很了解自己的亲爹。
石星虽然官至正二品兵部尚书,但是却绝对不是一个在朝堂上很有影响力的人,他做事一向低调、谨小慎微,就怕被人抓到错处。
当然,这也怪不得石星,石星原本也是很喜欢上奏本谏言的,他受隆庆帝赏识,提拔为吏科给事中,算是一个低品级的言官,饶是如此,石星也想做出一番成就,于是他就给隆庆帝上奏了一本规谏六条。
那六条写的不错,总结而言就是“养圣功、讲圣学、勤视朝、速俞允、广听纳、察谗谮”,但是隆庆帝认为对方是在隐射自己这个皇帝做的不够到位,一个小小的言官都敢教他做事,直接对他施以仗刑,并且将他贬斥为民。
那一次的仗刑打的格外的狠,据说石星昏迷了一天一夜才清醒,差点就一命呜呼了。
后来到了万历继位,石星才得以官复原职。
石星这一路走的很艰难,爬到兵部尚书的位置实属不易,也因为早年的经历,让他大改以往的行事风格,一切以稳妥为上。
而石飞羽想要让他老爹支持他,站在朝堂上说要出兵吕宋,这简直就和石星目前的人生信条南辕北辙。
但是,若是没有石星的支持,这事几乎是办不成的!
而且这事不能再拖下去,谁知道那些蛮夷会什么时候发疯,从那个吴兴逃出来至今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了,到时候万一情况有变,他们就是出兵了,人全死光了,又有何意义?
石飞羽煎熬到下午,后面直接告假回去了,秦修文透过窗子,看到石飞羽离开的背影,略微有一丝丝的于心不忍——看来今晚的石府可是要有的闹腾了。
石飞羽啊石飞羽,希望你不要辜负我对你的期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