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娘如梦初醒,沈娥如听,两人都沉吟了起来。
宓凤娘笑吟吟打包一份索唤①单子,将饭盒装进去,又把温盘放在最底下,上面撒了薄薄一层碎冰屑,确保外送过程中不会散了温度。
等将索唤单子送给专司送货的小厮后,才拍拍手转身进店,又启发杜月娘两句:“还有一招险棋,你想要嗣子,可你不是好端端一个能生育的大活人吗?”
“啊?”杜月娘听明白了,但差点将筷头上的炙烤鱼落在地上,又不敢相信自己能听到这么过激的劝告。
沈娥赶紧环视四周,还好这会是下午午饭晚饭中间,店里客人稀少,她们这一圈没有人,不然传出去可就麻烦了。
杜月娘缓了缓震惊的心思:“您的意思是……”她张口欲说,却不敢说出那个石破天惊的策略。
“我听说有人生了私生孩儿,往那善堂一送,到时候又去善堂领养,说是外面过继来的,其实是自己亲生孩子。”宓凤娘仔细挑拣着手里的蔬菜,似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啊……啊?啊……”杜月娘脸上从疑惑到愕然到了悟,最后变成了感激:“多谢您的主意。”
“我这没出什么主意,还得靠你自己图谋。”宓凤娘摇摇头,“说起来你也是青春年少的,就像沈娘子一般寻觅个劁猪匠又有什么不可?”
杜月娘瞪大眼,傻了眼:“啊?我?我比沈妹妹大七八岁呢。”
“大七八岁又不是入土了。”宓凤娘不当回事,“便是两位宰相争夺一位寡妇都能争到朝堂上去②,你有什么不可?”
眼见两位寡妇被自己说得瞠目结舌,宓凤娘拍拍手,满意去洗鱼:“过几日菜单有长沙蒲鲊,听盏儿说是南边传来的做法呢。”
大鱼洗好后放进擦干净水分的大陶缸,叶盏便拿了一层粗盐,将鱼埋在盐中,连着腌制四五天,再拿出鱼和白米饭一起泡在清水里,等待盐和米饭发酵到微微发酸的地步。
等到长沙蒲鲊腌制好之后,沈娥带来一个好消息:“我公婆愿意认我为干女儿了。”
宓凤娘也跟着高兴:“老身少不了要走一趟,替你们俩保媒拉纤。”
叶盏这才知道宋朝的媒婆不是简单的拉郎配,还要涉及一些司法条文,掌握类似宋朝《婚姻法》的条文。
沈娥这单案件麻烦些,有两个问题:一是过继女的资产,二是寻常的嫁妆清单。
她既然认了原公婆古氏为爹娘,宓凤娘便牵头请了宗族、里正等人办了认亲仪式,还要去官府修改户籍,做好备案。
这时候沈娥成为了古氏的女儿,而且是女儿中地位最高的嗣女。
宋朝女儿分为在室女、归宗女、出嫁女、嗣女,每种情况可继承的财产完全不同,但都有对应的继承权,叶盏想起现代许多父母嫁女儿就给一床被子四件套做嫁妆的行为,再次觉得也不知道谁才是古人。
而且《宋刑统》里规定,养女和亲生女儿在宋朝具有完全平等的继承权。所以沈娥过继后对二老的财产具有了继承权。
古家跟沈娥多年相依为命,对她早就依仗如女儿一般,因此对招赘之事也决定大办。
没想到宓凤娘对这些法律条文头头是道。
“娘,您不识字,哪里会记下这么多条文?”叶盏好奇。
“靠脑子记啊。”宓凤娘不以为然,“你看你们兄妹那个不是脑子灵光、学东西很快,还不是随我?”
这倒是真的,家里兄弟姐妹虽然都没科举的,但各个脑子灵活。
“那……二哥呢?”叶璃的声音响起。
“银哥儿……”宓凤娘一时语塞,但很快就找到了原因,“他随你爹。”
银哥儿刚踏进房门,就听见有人在提及自己姓名:“娘,您找我?”
宓凤娘:……
叶盏赶紧把话岔开:“二哥,尝尝这份腌梅。”
宓凤娘最主要盯着财产,在最重要的“定贴”环节她格外看重。找了女儿儿子一起帮自己看,看再三检查确保无误。
定贴要写明男方祖上三代姓名和职业,还有定亲的排行几,什么时候生,主婚的是哪位尊长。
叶盏看完这个后表示这定贴写得太过清楚,让古代言情剧许多错嫁的桥段都无法开展了。
劁猪匠的定贴上还写明了他带入女方的财产。他也算小有资产,有田产几亩,乡下房舍两间,还有个李子园。
在乡下也算殷实中农了,这样人家倒愿意为了沈娥入赘,可见对她用情倒深厚。
沈娥的定贴也差不多格式,写明了自己财产。
这是为了防止以后和离时候有纠纷。
其实还有一种法子,就是寡妇直接招接脚夫,沈娥继续以寡妇的身份招赘一个赘婿,赘婿承诺供养前夫留下的父母,便能得到部分财产继承权。③
但宓凤娘打听到沈娥公婆还有宗族后,便劝沈娥打消了主意,宁可麻烦些成为承嗣女。
若不然等二老百年后宗族闹到了衙门,嗣女在判官那里的认可度比寡妇强。
沈娥对宓凤娘是心服口服:“往常只见您当垆打杂,还当您是万事不管的,谁知这里头门门道道全都清楚。”
她找宓凤娘做媒纯粹是顺手的事,但没想到宓凤娘对宋律条文滴水不漏、对明规则之外微妙的人情世故了如指掌,帮她理清楚了最重要的奁产。
“我们媒人可不是单单靠张嘴拉郎配。”宓凤娘得意洋洋,“彩云琉璃碎,有朝一日情爱消逝这嫁妆奁产才是最靠得住的。”
说自己的婚姻有可能会消散,沈娥非但不生气,反而也跟着点点头:“情爱就像甜点心,吃一口为了消遣,但钱财就如正餐,牢牢守在手里,每日里离不了。”
婚事进展顺利,沈娥顺利成婚,沈娥婚后就过得蜜里调油,夫婿很是体贴,有满膀子的力气使,又待她谦和有礼。
两人也算是举案齐眉。
沈娥特意遣了人给宓凤娘送了谢媒钱,还送了一份女娲娘娘的神像,说是庙里请来的。
宓凤娘将画像挂起来,摆上茶果点心:“女娲娘娘就是最早的媒神,我们做媒人的都要拜会女娲娘娘的。”
“怎得我们家里原来没有女娲娘娘?”叶璃好奇问。
“在心里,在心里,心到神知。”宓凤娘脸都不红一下,赶紧打岔,“长沙蒲鲊⑤做好啦。”
杜月娘看着桌上的这盘长沙蒲鲊。
比起幸运的沈娥,杜月娘就没那么幸运了。
她公婆听说她要领养一男一女制衡的事情之后先是激烈发对,毕竟他们是保守人家,接受不了要领养个女儿并且给女儿招赘的事情:“今年过继丢一次脸,等十五年后招赘再丢一次脸,生怕人人不知道我家是绝户中的绝户?”
杜月娘只能由着他们去,只不过她一直拖着这事没有过继。
如今沈娥正新婚燕尔,出来游玩的就变成她一人。
可是鱼肉的香气好香啊,扑鼻而来。
叶盏改良了这道菜,在发酵后又上锅蒸煮了一回,她到底不习惯吃生食。
因此长沙蒲鲊此时冒着腾腾热气,上面葱油的香气直勾人肚里的馋虫。
这让杜月娘愁闷的心情一散而空。
算了,好好吃饭。杜月娘下定了决心,筷子夹向了这盘长沙蒲鲊。
鱼肉的肉质是恰到好处的细嫩,经过腌制后柔嫩多汁。
粗盐保留了它的鲜美,此时蒜瓣肉分明,一看就知道当初腌制时选用的是最好的青鱼。
鱼肉微微发酸,这种发酵特有的酸味特别独特提味,让人闻见就立刻嘴里大量分泌口水,炎炎夏日没什么胃口,正好吃这鱼开胃。
鲜美的鱼肉格外嫩,入口即化,滋味适宜。
杜月娘吃了两口鱼又开始发呆。
她与那腌制的咸鱼有什么区别?
原本寡妇再嫁顺理成章,能留在他家是可怜二老,也是珍视与亡夫的感情,没想到二老居然把她当自己私产,处处管束。
杜月娘看了看盘里的鱼,想,不如……一走了之?
可财产怎么分?
按照宋朝的律法杜月娘可以拿走自己婚前的嫁妆,这点毋庸置疑。
要是丈夫还活着,两人和离她能分到家里一部分婚后财产。但是这丈夫死了这财产该怎么分就不好定夺了。
鱼肉冒着香气,大脑不由自主回忆起了刚才的美味,不由得她胡思乱想。
管它呢。
杜月娘看了看盘里的鱼肉,这长沙蒲鲊腌制后都能再次炮制,她一个大活人为什么不能?
在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她暗暗下定了决心。
吃完饭后杜月娘就请人写一张诉状告到了开封府,她要从婆家拿走一部分资产。
开封府司录参军主管“競田宅婚姻债负之类”的诉讼,接了这个案子。
第58章
“你那公婆天天吓唬禁锢你,你就该这么干。”沈娥从隔壁买了一壶好酒,兴冲冲叫蓬蕊给自己斟酒,“当浮一大白。”
杜月娘发愁:“我这是与夫家貲产分割,只怕官府也不愿意判。”
的确,开封府里,司录参军事印鸣大人很头疼:“这可如何审理?”
“寡妇再嫁理所当然,就是这财产不好分。”
“若是有子还好些,还能将财产判给她儿子,成年前由这妇人保管便是。反正律法里也不许妇人和后来丈夫染指这财产,杜绝了他们谋害孩子的可能。”
“这寡妇无儿无女,谁知道她是不是再嫁前卷走一笔夫家的资财?”
印大人受理了诉状,看见案卷就郁闷,他这个司录参军事的职位本来管辖范围就广,若是能做差科赋役、擅敛增税也罢了,偏偏连婚姻争讼这种事都来他案头。
这种民事诉讼里外不是人,败诉的那一方肯定会指着鼻子在背后骂他。
唉,若是判不好,只怕这背后又要被骂。
“先把这卷宗拿开,给我看擅敛增税的案卷。那个更重要些。”印大人吩咐下属改换案卷,说完后他肚子咕咕叫,忍不住看外面的日影,“瞧着要吃午膳了吧?”
他甚至起身探头想看见院子里的日晷,盼着能早点下衙。
“大人此言差矣,黎民百姓的嫁娶纠纷,虽然不比税赋徭役更合乎切身利益,但其烦扰起来,轻则让人忧心忡忡重则出人命。也不轻松。”裴昭在对面开口。
说得也是。
印大人心头也是肉做的,想想又拿起案卷琢磨:“这要分产,就得走访周围邻居和家里伙计、生意往来伙伴,知道这家里的财产有多少是前头亡夫留下的,有多少是寡妇自己经营起来的。”
一旦决定审理这个案件,他的思绪也渐渐变得沉静,开始认真思索需要的条文。
直到同僚们招呼他:“印大人,该用午膳了。”
印大人才回过神来:“原来到中午了。”他神伸懒腰,直起身来。
开封府诸位常去的老地方当然是叶二姐食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