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婶子急着往前跑:“听说开封府杀人了,现在都去门口看热闹呢!”
开封府?
裴昭和汤大人对视一眼,当即起身,就要往开封府赶去。
走到门口时,裴昭停了停脚步,嘱咐叶盏:“看着动静不对就关了店门不要外出。”
“好。多谢大人提醒。”叶盏点点头,一边探身去看街面上的热闹。
今日午间有人将开封府团团围住闹事,早有民众将路过的衙差团团围住,嚷嚷着要个说法。
原来一位衙差在抓捕嫌疑人时不幸导致了嫌疑人死亡。
这位嫌疑人涉嫌一场凶杀案,本来官府对他的关注度不高,只是例行传唤,谁知道他居然在看到衙差的一刻剧烈反抗,两方发生冲突,最终身亡。
这位嫌疑人若是外地人无依无靠也便罢了,偏偏他家是汴京城里一个大家族,有许多人撑腰,一时出了事家族里许多人纠结过来,嚷嚷着要把肇事者揪出来讨要个说法。
那衙差吓得躲在衙门里不敢出去。
恰逢中午,许多官员都外出吃饭去了,无人主持大局,门口留守的衙差们又关上了门不许外人进去,于是民众的心情越发气愤,甚至还有人归家拿了木棍、菜刀、锄头等物围堵在门口,一定要讨要个说法。
衙门外纷纷扰扰,事关天子脚下,官府不敢贸然下令驱逐,怕将事态闹大,两方对峙,一时情形很是紧张。
就在这时门外来个人,朗声道:“诸位乡亲,这件事一定会有个定论,但你们这么围着,本没有罪名的都要加一层罪名,反而不美,不如先行散去。”
正在气头上的百姓正愁没地方发泄呢,当即围住了这人诘问::“谁说会有个交待?”
“什么罪名?我们还怕什么罪名?”
“你是谁?”
有那眼尖的看见了他身上穿着的官服:“开封府的!狗官!”
跟在身边的大斧和鸣镝一下就急了,这么多气势汹汹的百姓,手里都抄着家伙,万一说话间起了什么冲突伤到自家少爷可怎么是好?当即往前一左一右护住,警惕盯着四周挤过来的人群。
汤大人跟在身后也万分焦虑,这开封府地位特殊,肯定很快就会有官府调度更多官兵上门,但远水接不了近渴,到时候先伤害裴大人怎么办?一边在心里暗暗期盼小裴大人能够糊弄过去。
谁知小裴大人又往前走一步:“正是。”
话音落下,激动的百姓们立刻纷纷嚷起来:“狗官!”“还死者性命!”、“偿命来!”
可裴昭丝毫不惧,反而挺直了身子:“在下正是开封府的官员。如今管着刑名。诸位尽管可以相信我。”
他即使站在汹涌的人群中,仍旧腰背挺直,说话声音不急不躁,具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躁动的百姓们互相对视,有人安静了下来:“听听这狗官要说什么。”
“我说这件事定然会秉公办案,容大家给我们一些时辰彻查清楚。”裴昭字句清晰,“要不你们这么堵着门,我们又哪里能腾出手去彻查案情?白白耽误了时机。”
他说的话有些道理,有人已经动摇,可是还有同伴们不依不饶:“凭什么相信你们会彻查,谁知道是不是胡乱编造个结果来糊弄我们?”
“今日大家是不是都看清楚了我的脸?”裴昭神色沉静,“却没有看清楚那衙差的长相。”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问这个问题,但百姓们还是点点头:“那是。”
“既如此我便跑不了,若是我没有给诸位该有的公道,你们大可堵着我不放。”裴昭语气凛然,一副大无畏气势。
似乎……有点道理?
百姓们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眼里看出了动摇。
“倘若时间到了我没有让诸位满意,诸位也能再次来开封府堵我,到时候再来也不迟。”
这位大人的声音很是坦荡,面容沉静,看着就很让人信赖,似乎光从气质上来说也很正直。
“根据《宋刑统?捕亡律》,衙差可以对被捕者动手,可这里面有区别。”
“若是罪人持仗拒捍,其捕者格杀之,走逐而杀走者。可若是他手中并无武器,只是抗拒追捕最后导致身亡的,衙差要被拘留两年。”
裴昭对律法倒背如流。
“若是百姓已经伏法或是压根就没有抗拒追捕,最后导致百姓身亡的,衙差就不再有身份保护,按照斗殴处置。”
“如果真的是有问题,我自然给各位一个公道。”
人群彻底安静。“那……”
百姓们围住开封府本就是想讨个公道,又不是真的想造反,没想到官府关上门无人应答才让他们的怒火升级,所以才会更加过激。
此时见有人出来应付,还能一字一句给出答复,原本那些怒意就慢慢消散了。
汤大人见情况有所松动,赶紧上前帮腔:“诸位街坊邻居,这开封府被围,金吾卫的人迟早要来瞧瞧动静,不如诸位赶紧散一散,要不何必去受那牢狱之灾呢?”
百姓群里也有位讼师打扮的开口:“这围堵官府之事可大可小,倘若被官府抓住,少不得要被严惩,我瞧大伙还是散了吧。”
一来一往,百姓们互相看了看,互相点点头,临走前还放下了狠话:“若是查不出什么来,我们免不了要寻这位大人。”
大斧和鸣镝才刚松口气,又揪心:“这件事怎么又跟我们大人扯上关系了?”这官是真难做啊。
可是自家少爷不慌不忙,还有闲工夫跟讼师拱手道谢:“刚才多谢你仗义解围。”
“我午间来开封府办刑名事,正好赶上。”那讼师豪爽一笑,“上回您仗义为我们讼师说话,让许多讼师们感念不已,今日能帮您也是回报您。”
原来是一位报恩的讼师。
百姓们散去,裴昭和汤大人进了门,见衙门内除了几个留守的衙差,就是一位王大人。
王大人见他们进来还说了句风凉话:“怎得,烂事上身了?”
汤大人不由得心里生气:这位王大人遇上事情后躲到了一边,任由外面事态发酵,就这还不感谢裴昭呢?
因此免不了阴阳怪气:“也不知道府尹大人该当如何呢。”
王大人脸色一白。
果然开封府尹回来后,彻查了此事,先是大大嘉奖了能在此时挺身而出的裴昭,再命控制衙差,着裴昭彻查此案,再就是要好好训斥当时躲起来的几位。
王大人作为官职最大的,自然首当其冲承受了这把怒火。
旁边的官员们都很羡慕裴昭,这下可是好好扬了扬名。
开封府尹地位超卓,虽然是地方长官,但因着都城的特殊位置算是仅次于相爷他们的四把手,从前还有位皇弟后来的官家担任过这个职位。
所以能得他的青睐,万一能攀附上,可以说是仕途无忧了。
大斧和鸣镝暗暗松了口气,又替少爷高兴:原来适才少爷冒险挺身而出是想在上司跟前崭露头角啊,害自己白担心半天。
裴昭却神色自如,丝毫没有半点受到流言的侵袭。
这件事在汴京城闹得沸沸扬扬。
百姓和官府的矛盾自然很吸引人眼球,这里头还有些官府和百姓之间天然的对抗。
这件事城里的官员也逐渐听说了,散播很广:“听说深宫大内里都听说了此事,官家令人要彻查呢。”
“事关天家尊严和朝政颜面,哪里就能由着庶民糟践?”
“这要是判了那衙差有罪,以后衙门里抓捕犯人时候谁还敢下死力气?”
官员们自然天然向着自己的利益阶层。
而且那位衙差的身份也显露出来,原来他不是简单的底层衙差,而是一位权贵子弟。
原来大宋的衙差都是自掏腰包,也没有俸禄来领,所以来做衙差的家底要厚实。
权贵子弟没有科举,想通过恩荫来做官,便先在开封府做个普通衙差,先干几件亮眼的案子,给脸面增添些光彩,等以后有机会提起恩荫时也能捞个更大的官。
既然背后有权势,就派了人来暗示裴昭:“既然死者有嫌疑,索性就将死者列为凶手。你我是判案之人,话还不是由着我们来圆。”
“指认他为凶手后这桩案子就变成了凶手见官心虚,反抗致死。一切将变得合情合理。”
立刻就能平息民间的怨恨。毕竟大家都愿意为一个无辜之人出头,但没有人愿意为一名杀人凶手出头。
裴昭淡淡扫那人一样:“恕裴某难以从命。”
那人气得拂袖而去:“不开窍!朽木!”
这桩案件在汴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在等待案子怎么宣判。
叶家食肆里也有些议论,有些食客虽然不是出身勋贵,但也是有钱人,便天然向着衙差:“说不定那嫌犯就是有问题。”
“是啊,只要裴大人判定那人是凶手或是帮凶,城中百姓自然就不会再纠结此事了。”
“就是不知道他为何不尽快裁定?”食客很是困惑。
叶盏重重咳嗽一声,将菜品放在桌上:“客人,您点的金银蹄花好了。”
金银蹄花里,金蹄是油炸又卤制锅,金灿灿喜人,一个是老妈蹄花,旁边的蘸料碟里还有韭葱做成的蘸料。
食客的目光被吸引,立刻往香喷喷的食物里下箸,忘记了八卦。
等客人散尽,玉姐儿跟着感慨:“这位裴大人,怎么这么不知变通啊?”
“他先前不是从更好升官的金吾卫调到了开封府么?可见是个有抱负的直臣,自然不会向着那衙差。”叶盏拍拍手上的面粉,随口答。
“那也太迂腐了些吧。”玉姐儿虽然没有半点官场知识,却也知道现实不欢迎这样的人。
"外人说他迂腐,我们老百姓可不能说他。"叶盏摇摇头,"你我要是是那枉死的百姓,当然希望遇到一个青天大老爷主持公道。"
玉姐儿不好意思缩缩脖子:“嗯,我知道了。”她在店里听食客讲了许久,观点自然就跟着那些食客相同。
“大凡做官的求功名利禄的多,像裴大人这样求公平正义的少,遇到自然是百姓之福。”叶盏总结。
她自然认为人人平等,但在这个时代出身贵族阶层的食客们自然会理所当然向着那个衙差,他们看似在叶家食肆坐着,平日里也会与叶盏聊天很是和气,但遇上事情他们自然还是堂堂正正的士族贵族,而叶盏是平民。
老百姓如果不能从律法中获得平等,刚开始还没什么,可等时日多了,来一个黄巢这样的人物那样的贵族世家们就全老实了。
律法要公平执行,像裴昭这样的执法者越多对叶盏这样的平民百姓就越公平。
姐妹俩在厨房里闲话家常,殊不知门外花树下阴影下,裴昭站在原地。
合欢花满树,羽毛样的绿叶上铺着毛茸茸团状的粉红花,如今夕阳将落,合欢花也渐渐收缩尾羽,像是栖息在树叶间的小精灵。
风一吹,满树清缨摇晃,无端如人心事。
这桩轰动汴京的案子很快就查了个水落石出:衙差逞威风,对手里并无任何武器的嫌犯采取了暴力抓捕,导致嫌犯死亡。
而且事后裴大人又证实涉及的案件另有真凶,嫌犯是无辜的。
开封府尹亲自去宫里请罪,官家倒是没责备他,命令将那衙差按照律法处置,又厚厚嘉赏了裴昭。
开封府尹因此格外器重裴昭,往来几回都带着裴昭在身边。
这桩案件便按照斗殴来处置,叶盏知道后叹口气,即使这样,富贵人家也有许多法子保护自家子弟。
只不过经过这件事,那衙差在官家那里挂了号,再也无法走恩荫的路子,对于朱门子弟来说这也已经让他痛不欲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