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学习,周小娘子便想起来,不顾和丈夫逗趣,忙道,“是了,你出门没多久,县里便发下了新的政治课本,你下午记得回衙门里要一本,家来好生看看,听说以后考学都需要加考这一门,而且很难,非止我看不懂,纺织厂里就没几个看明白的。”
吴老八果然一下就留心了,不再逗弄周梅芳,而是听妻子说着这个政治课本的消息,听说将来或有一日要加入考试之中,只是现在还要先开培训班,教各地的老师来学这门课,便道,“那看来此书还是必须读懂,而且还读透,不能只死记硬背,得学会了自如运用,若能随时体现在工作日记里是最好。”
他到底是陆大红的老部下了,彼此有通信不说,若是凑巧在一个地方彼此遇见,也少不得一道餐叙,周小娘子初见丈夫的时候,便觉得他是个有办法的人,沉稳老道,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要依靠,不过那时她是个几乎一无所有的寡妇,此刻已经多少算是个小主任,经得起一点事情了,还是感觉丈夫比自己要能干得多。吴老八这一两年内也还在不断变化,其中最大的变化,就是他学习的劲头比之前更足,甚至可以说是养成了习惯,而且谈吐上也比之前更有格局了。
周小娘子本就觉得这门课颇为重要,只之前能想到的,不过是对考试分数的影响,被吴老八点透了其中的运用,方才明白过来,不错,若是能写在工作日志里,这懂政治,似乎也将成为一种优点——这就好像一样在商铺做伙计,若是能干之余还懂得一些圣贤的道理,也会被人高看一头一样。给官府做事,若是能懂得官府推行的道理,那这自然是懂得上进、值得提拔的特点。
这么说来,这门课还是非学不可了,周小娘子立刻也就更重视了起来,对丈夫说出自己的想法,“听八哥你这样一讲,如今倒只有那些专门学校的技工、匠人,他们叫作‘工程师’的那种,专靠手艺吃饭,那大约是可以不学的,其余凡是做管理有关的,特别是进衙门做吏目,而不是在我们这些厂子里做生产的,恐怕都是学得越好,越有机会。”
他们两夫妻在这些事上是很说得来的,吴老八道,“我也这样想——”
他又降低了声音,小声夸奖道,“我娘子可真机灵。”
周小娘子心里甜得和吃了蜜一样,白了吴老八一眼,也低声道,“大街上呢——胡闹!”
吴老八被她这么一说,倒真胡闹起来,左右一张望,伸出手捏了一下周小娘子的小手,强着和她牵了一会儿,眼看着要拐出巷子口,这才分开。周小娘子已是满面晕红、心跳如鼓,啐了他一口,低声道,“你要死了!”
吴老八其实也有些羞涩,只是他面色黑,不太看得出来,挠了挠后脑勺傻笑几声,又弯腰把女儿抱起来,指点着街景教她认字,周梅芳今年三岁多,已经认得几个字了,周柏方六岁,更是能干得紧,走在路上随时指点着招牌读给继父听,他对这个把一家人救出绝境的继父非常崇拜,每次吴老八回来,周柏方都打着转儿讨好他。
衢县这里,因为是信江码头所在,而且也承接了从之江道陆路过来的人流,现在比许县、临城县都繁华,几乎每个月都有新的食肆开张,一家人随意挑拣了一处店家坐下来,叫了三碗面,吴老八又拿钱出来,在路边招手叫了个小报童,让他去炸鸡店排队代买四个鸡腿和一个炸鸡架,周小娘子看着这小跑腿大约也就是周柏方这样的年纪,又瘦又小,穿着缀了好几个补丁的破棉袄,斜背着半空的报袋,剃了光头,大眼睛如猴子一般灵活,很是可怜的模样,不由也叹了口气,道,“六姐这里是真好,这样的小孩儿也有一口饭吃。”
便抓着女儿的手,让她双手合十,在空中拜了两拜,周梅芳已很习惯了,也跟着虔诚地念,“六姐长命百岁!六姐平安万福!”
这小孩儿不必多说,肯定是孤儿院里做半日工的孩子,上半日学之后,便来街面上,或是做报童,或是跑腿打杂,或者是帮着打扫界面,饮马饮驴,总之有事情给他们做。一日所得五文,不多不少,客人给的赏钱也都归他们自己,不过他们是不许索要的。这个小报童很快便送了个扎得严严实实的荷叶包过来,一手还捏着找零的钞票,吴老八拿眼睛一看,数额分毫不差,便只拿了荷叶包来,微笑道,“零钱给你买糖吃。”
那小报童给他敬了个买活军的军礼,欢欣鼓舞地挥着钞票就跑远了,周小娘子探身叫道,“把钱放好!”
也不知那小报童听没听到,她回来坐下,和吴老八相视一笑,周柏方注视着那小报童,倒有些羡慕的意思,吴老八摸了摸他的头,道,“我们小柏也想做报童么?”
对孩子来说,若是能做报童,便意味着可以光明正大的走街串巷,而且也意味着他们是同龄人中最机灵的一批,才能得到师长的认可,被分配到这样多少带了一些危险的岗位上。周柏方显然很心动,但还是摇头道,“我要照顾妹妹——等妹妹大了,我还要照顾爹爹和妈妈生的小弟弟妹妹。”
家中长子要带弟弟妹妹,在此时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而且这时候让五岁以上的孩子带一两岁的弟弟妹妹也非常正常,甚至在村里,五六岁的哥哥姐姐,抱着、背着一两岁的弟弟妹妹来上学,是很常见的景象。周小娘子刚来买活军这里的时候,周柏方三岁多,还是帮不上忙的年纪,他去年满五岁之后便开始帮着做些家务了,这也和买活军的定位差不多,五到十三岁是可以做点小工的年纪了,总之便不再是纯粹的孩子了。
不过,周柏方是没有出去做工的,他们兄妹只有父母都忙碌的日子才会一起去托儿所住,他一天上半天学,剩下半天便在家带妹妹,一家人一起吃了午饭,周小娘子在外头把门一锁,两个孩子便在自家小院里玩一回,再睡个午觉,等母亲回来了才出去在巷子里玩。这期间若有什么急事,孩子也可以钻狗洞进出——不过迄今为止,也没遇到什么急事便是了。
以周小娘子来讲,依靠长子固然是人之常情,但她心中也不免内疚:如果还在之江老家,长子倒不必如此,到底她们家带孩子的老妈子还是能雇得起的,因为女人们都不出去做活,可以在跟前看着,也放心请同乡的老妈子看着。在衢县人生地不熟,而且平时又没人看,实在是不放心请保姆。
没想到大儿居然这么懂事……她听了儿子的话,自然也是触动,揽着儿子亲香了一会才道,“那爹爹和妈妈可要抓紧了——若是等你十三岁上,那时候雇你在家看弟弟妹妹,一日也要花十文钱呢。”
说着,便拿眼去看吴老八,偏巧此时面来了,吴老八回身拿醋,未有察觉,周小娘子心里好一阵没意思,想撇嘴又忍住了——吴老八都二十五了,倒还是不急着要孩子,只她心理一变再变,刚成亲时,怕他迫不及待要孩子,到时候老大还没五岁,老二两岁多就来了老三,一个人实在是不好带。
只成亲一年多了,吴老八不急不躁,她心里却和长草了似的——到底不是原配夫妻,自己还带了两个,这个家看着情投意合,但其实又觉得好像没有基础,说散也就散了,按两人之前的婚书,若是吴老八提出离婚,那他们把共同积蓄的十几两银子分一分,便再没瓜葛了。周小娘子也不管别人是如何,她便觉得她这样的情况,和老八不生一个,夫妻便不算是完全做到了实处。
到底是工作了两年多,又经过那样的波折,便是有些脾气也都磨没了,心里有了这样的念想,她也不作,也不要吴老八哄她这莫名其妙的脾气,带着孩子们吃完了奥灶面,她去上班,吴老八今日休息,带着孩子去找老友谈天拿课本,顺带着买点菜,又带孩子接周小娘子下班,回家后,一边给周小娘子打下手,一边和她说些自己看课本得到的感想——他也很看不懂。
吃完饭,又带着孩子去澡堂,回来安顿两个孩子睡下了,周小娘子也挺困倦,揉着眼睛回到床边,几乎就要睡了,但想到明晚又要上大夜,回来吴老八说不定就走了,因此还是打起精神,靠到丈夫怀里,问道,“八哥,今日既然柏儿都问了……咱们是不是也该给他添个弟弟妹妹了?”
吴老八也不诧异,只问道,“你都打听清楚了?可要想好,这孩子一生,钱财上的花销且不说,于你我这升迁上的耽搁——”
第236章 生育的代价
自从买活军来了以后, 女娘们开始普遍走出家门开始做工了,生育和节育,自然就成了任何家庭都必须面对的问题——除了没成家的青年之外, 其余家庭, 自认为已经生育了足够小孩的夫妻,要安排避孕,而还没有孩子的夫妻也要安排生育。
这不是什么可以避而不谈的事情,别的不说,由于营养极度不足的关系,很多农村妇女, 三十多岁就不来月经了, 买活军来了以后,吃得比以前好得多了,有了足够的食物, 月经一恢复,便又有了生育的可能。但这生育也未必是父母所情愿的——多子多福, 那都是大户人家的观念, 生子不举, 才是福建道的现实。一般的农户若有两三个儿子, 便感到生活上很有压力了。
这种观念几百年间沉淀下来, 形成了民间普遍的认识:若有四五个能养到成人的孩子就完全足够了, 以前生得多了,或者送人,或者溺死,那是没办法, 不知道该如何避孕。买活军的扫盲班中就有安全期计算的知识, 这种课大家都上得很认真——别说丈夫不想避孕, 光从劳动力的损失来说,计划外的生育带来的都是劳力的亏损。
因此,要说完全没有人谈论这个话题,那就是小看了本地的土著了,事实上,几乎家家户户都在探讨所谓的安全期,现在更是丰满出了许多的理论体系,譬如女性的安全期计算,已经不再是买活军刚开始教授的简略版本了,半年前,《买活周报》便刊发了文章,教导女性如何通过自己的体温、分泌物以及心情、性.欲、食欲等等这些生理征兆,来确定自己每月的排卵期。
发表这篇文章的是个姓雷的郎中,很多人都以为这个郎中就是发现牛痘,被人封为医圣再世的雷郎中,并且因为这份权威,对这篇文章的结论深信不疑:文章提到,每个女性的排卵期都并不相同,排卵期和月经期间隔两周,只是大多数人的情况,还有一些女性的排卵期会因为很多因素而不规律,最常见的原因是营养不良,过瘦——当然过胖也会如此,不过这年头过胖到影响月经的女性实在是极少数。
总之,安全期还是月经的前七后八,是相对不假的,但排卵期那几天最容易受孕的危险期,还是要结合自己的身体情况来判断。想要避孕,或者想要生育,都要找好房事的时间,同时还要注意房事的方式,以及双方的清洁。
在刊行天下的报纸上,公然地谈论这样的事情……且不说这个发表文章的雷郎中虽然令人钦佩,但也实在有些不正经:一个男大夫,怎么对女娘‘排卵’的事情这么清楚的?而且排卵这几个字便觉得透着无限的不正经,有些二三十岁的光棍,光是这篇文章都反复看了几遍,红着脸止不住的遐思。
买活军的作风,有时候确实还是透着反贼味儿,便是他们的活死人也不得不承认,着实是不知廉耻了些,而且标准也非常的飘忽不定——于外头,在性这件事上,是从不会公然详谈,但事情随百姓们做去,并不加以限制。
在买活军这里,这样的羞事居然是可以放在报纸上大谈特谈的,它们甚至还发过文章,提醒过契弟佬之间的事情,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说是如此敢说,但在具体事情上,却限制得很严格,他们不把性视作是一种廉价的商品,反而将性的交易和强迫视作是犯罪,这对于刚进入买活军统治之下的活死人来说,是一件很需要适应的事情。
便不说什么嫖宿的事情了,从前,那些小厮、丫头,遭主人家看中,坏了清白,那是再常见不过的事了,便是告官也没个结果,但在买活军这里,这样的罪行是可以直接将人送去彬山的,甚或情节严重一点,砍头他们也毫不犹豫。
这便让许多侥幸逃过了进城第一波的殷实人家心中始终惴惴,又加速了他们分家的脚步,甚至许多本来只是勉强过得去的人家,买了个小厮、丫头收做养子养女的,也拉下脸来赔罪说好话,送钱送物,请他们不要往外揭发了男主人从前的作为。
不过,如吴老八和周小娘子这样的家庭,自然是和这些龌蹉没有什么关系的,他们成亲之后,首先考虑的自然是避孕,现在知识比从前丰富了,别说安全期的计算,就连猪尿泡、鱼鳔、羊肠这些产品,也都在市面上逐渐出现,再加上周小娘子信期一直以来还算是准确,佐以这些产品,一年多来也没出过什么意外。
在生育控制上是做得还不错,现在谈到生育计划,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现在的女娘,若是怀孕了以后,收入是要受到影响的——前几个月还好说,以各人情况而定,若是能撑得住如常干活,那就正常开工钱。要请假也是按日工资扣除便得了,但有些女工在孕后期是不能胜任工作的——纺织厂还好说,左右是坐在机器跟前,有些要跑动、使力的活计,孕后期无法上班,那就没有收入了。
做活便是如此,做一日有一日的钱得,你不做活还想要钱,这自然是没有的事情,在这个上头,本地的百姓远远还没有到会觉得委屈的程度,虽然恍惚间也听一些书生说过,凡是乱世鼓励生产的时候,都会有一些免除徭役税赋的事情给到产妇,但买活军这里本来就不征徭役,若是在城里做活似乎也没有税赋,因此也就没有什么优惠可以去讨要了。
这样一来,从孕后期算起,再算到孩子断奶,能送去托儿所为止,至少十个月到一年的功夫,女工是无法全力上班的,这也是老师、吏目这样的活计吃香的地方,老师这个行当完全可以上到生产,学校里时不时就能见到顶着个大肚子的老师在慢慢走路,吏目也是如此,最多便是这段时间因为不能出外差,拿的薪水少一些,但至少还有收入。
至于产后,老师三个月便可以去上课了,反正只是站着讲讲课而已,随后便回去自己家中带孩子喂奶,耽搁不了多久,只有家里实在没人带,那才需要脱产在家,女工们便没有这样的好处了,产后半年最好都不要做力气活,这也是报纸上说的,恢复了不好怕子宫脱垂,她们这段时间的确是完全没有收入的,多数都把孩子带到七个月左右断奶了,送去托儿所了,这才能够返工。
至于说因为生育而被开除的事情,买活军这里暂时还是没有的,官府和工场自然都不会这样做,而若是私人开的作坊——私人开的作坊、店铺现在用女工的也不多,若是有了女工怀孕回家待产的事情,只需要往上汇报,官府查实后,到回家复工以前,都免收每日十文的人头钱,还会把怀孕那几个月的人头钱返一半给东家,作为女工怀孕前几个月多少耽误了工钱的贴补。
公道说起来还算是公道,但有一项规定是众人非常不理解的,那就是买活军在确定孩子出生之后,还会强行给父亲放假,这就让许多人非常不能理解了——当然,你也可以说阳奉阴违,表面放假,实则还是去上工,但问题就出在这里,查账的时候,账本里是不允许出现给此人的开支的,也就是说,你来上工可以,但你拿不到钱。
一个孩子的出生,这么算来,母亲十个月没有收入,父亲也有六个月没有收入,这实在是非常离奇的一件事情。从来只见到官府鼓励生育的,却没见到官府这样带头遏制生育的,哪怕是吴老八和周小娘子这样的家庭,也不得不算这笔帐——如果他们生一个,吴老八在家休半年那还好,如果他们生三个、四个、五个……不用说了,别说周小娘子,哪怕吴老八也会被其余的同侪给赶过去,不论是收入和职位上,都受到很大的影响。
从一个家庭的角度来讲,妻子是不愿丈夫被强制放假的,因为根深蒂固的认识,觉得男人照顾孩子和产妇也不在行,这是一,第二经济上的压力的确也大,孩子出生本就是花钱的时候,就这样家里还有一段时间没有收入来源。那么叫穷人如何敢轻易地生孩子呢?
恐怕千方百计地算着,也就只能生上一两个孩子,这是很不把稳的事情——这年头,孩子夭折实在是再常见不过了,一个孩子送到托儿所去,谁知道回来时是什么样子?一个家若没有三四个孩子养大了,父母是很难保证到老了有人来养老的。
但规定就是规定,买活军的规定是没有丝毫折扣可言的,做丈夫的,倘若是在衙门、工厂上班,那不用说了,若是敢私自回去上班,被举报查实了,从上到下挨个摘帽子,若是在私人的雇佣底下呢,回去了也拿不到满薪,只能按替工的标准,拿最低的薪水,再加上婆婆、公公多数也要上班,如果产妇一个人带不来孩子,雇保姆也要钱,还不如回家照顾妻子划算。
如此一来,一旦谈到生孩子,夫妻两人的前途都要纳入考量,吴老八这里还好,便是周小娘子现在怀孕了,生产那也是十个月以后的事,周小娘子呢,她怀孕了以后,倒是不用上大夜班了,但收入也要降低,而且今年的政审分不必说是加不了多少的了,倘若明年开了新厂子,说不得就错过了被提拔为厂长的机会,这里收入上、晋升上所受的影响都是扎扎实实的,更不说还有生产时受的罪,都还没有算在里头了。
这还是她有吴老八这样的丈夫,手头实在是很宽绰的,才敢起这样的念头,饶是如此,仔细掂量掂量,也觉得畏难,可虽然如此,不生的话,又该怎么办呢——到老了,没有孩子,谁来养他们的老?吴老八自不会指望继子继女,那么他不管是什么时候,总是要生的。
而且,周小娘子也的确想生,还是快点生,她觉得两夫妻没有孩子始终不能算是完全融在一起,尤其是他们这样的家庭,每常她从同事口风中听到的,也不是都是些好意思——同事之间哪有不互相打听这些的,个个心里都有一杆秤,周小娘子配吴老八的确是高攀了些,若是离了婚,她还能和这样说下馆子就下馆子,两个小的说换新衣就换新衣?
有些要好的姐妹偶尔也打听吴老八一个月给多少家用,好像孩子们吃的穿的都是继父给的钱……虽然吴老八也的确是出了大头没错。厂里哪怕有一点出头的地方,招来的风言风语是真不少,大家的收入彼此都明白得很,主任也就是加班这个月能赚到近两千,匀下来一个月一千四五了不起了,租这样的水泥房一个月就要去掉一千多,哪怕再往小了换,七八百要的,余下来七八百,不要吃了,不要穿了?不要付妹妹的托儿所学费了?
都说不准有没有人盼着吴老八提离婚,好看她的笑话。‘离了这个吴老八,带了两个拖油瓶,看她能找个什么好的’!
哪怕是在买活军这里,倘若没有一点牛一般的坚韧,日子是真不易过下去的。周小娘子算计着自己将因生育产生的损失,又想着那不太好听的人言,想着还不知道该怎么商量着去改的婚书,也不由叹了口气,半开玩笑道,“倒不如我们不写这婚书,先生了孩子,那倒还不至于耽误了你去。”
吴老八纠正道,“那不行哩,单身生育,品行轻浮,要扣分的,而且若还未足年龄,更了不得了,街坊一告发,孩子断奶了就要被抱走。真要说的话,怀孕后离婚倒是可以的——但除非你之后就不再复婚了,否则去写婚书时也一样要扣分,为了几个月的工资,实在是没有必要。”
政审分比钱更难赚,这是共识了,买活军治下的好处固然多,但让人觉得难以理解的□□其实也有许多条,譬如对卫生的极度讲究,又譬如要给女娘分田,又譬如强制男人休产假,还有这个单身生育制度——一个单身怀孕的女娘,如果年纪还没到婚龄,这是了不得的事情,更士都要来查的,这女娘若是指认不出孩子的父亲,又强说自己是情愿的,那就要强行带走去做苦役,孩子断奶后,抱到外地的孤儿院里去,女娘本身逐回原处。至于她回到原本街坊之后,会被如何讥笑,又能不能找到什么工作,那就不必多说了。
而若是她指认了孩子的父亲,提出了相当的证据,表示两人确实发生了关系,且自己是被强迫了,她倒是可以无罪,拿不出协议书证明双方自愿,他要死,便写了协议书,双方盖了手印,又或者是让女方翻供说双方是情愿的,那也没好结果,私下婚配,比奸.淫罪稍好一些,但男女双方也要去矿山苦役两年,唯独的好处就是,孩子可以跟着父母,若父母不要,才会被送去孤儿院里。自然了,触犯了这样的规矩,那政审分也不必说了,自然是低得不能再低。敢在婚龄前闹出人命来,那就一辈子都别想抬头做人了。
虽然未婚先孕,在从前也是丑事,但似乎多是影响女方的性命,男方的名声,而非和此时一般,可能影响男方的性命与女方的名声,还有那么一大家子人的政审分。且这样的规矩,可不是说说而已,更士们执行起来是很严厉的,吴老八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便和妻子说了几个例子,都是他出差时亲眼所见:“好年轻的后生,拿不出协议书,女方也不肯翻供,就这样抓到街心去,奸.淫.罪杀头,一街的人都来看,他母亲回家就上了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倒也是太严苛了一些。”周小娘子也觉得官府有点儿不近人情了,“孩子都有了,父亲却杀了头,这让那个小娘子日后如何渡世?”
“若不严苛,不死人,民间谁还遵守律令?”吴老八的看法却是不同,“凡是律令,要在百姓心里立住,那都是要死人的,有时还要死许多人。否则无非就是一纸空文。你说二十三、二十五才能结婚,他们便不写婚书,做了夫妻一般住在一起,照样生孩子,这样的人不抓起来,百姓岂不又是十几岁便成婚了?”
仔细想想,也的确是这个理,若不惩罚触犯规矩的人,便压根没有规矩可言了。买活军这里唯独只不管的是二十三岁后的女娘,单身生育只扣一定的政审分,具体是多少也不往外透露,但倒是不主动去抓人。除此以外,一切规矩以外的婚配和生育,一律都伴有苦役等级的刑罚,令人望而生畏。如此,几年来乡下、城里才没有太多的不才之事,否则,这律令只能导致私婚增多,实在没有更多的规范效果。
至于男方同修产假,期间也不支付工资,也都是为了维持眼下这男女皆出去工作的局面,尤其是在私人的东家那里,若是休产假他还要开发工钱,那只会带来一个结果,便是他从此不招女工人,而且也不要有可能生育孩子的男工人。
吴老八分析道,“这般来说,不拿工钱长远来讲,对大家都还是有利些,若不然,生孩子便要被辞退,被穿小鞋,那城里人,除了做公的,谁还愿意生孩子?”
在这一点上,乡下人的确是好过城里人,他们本来就没有给人做工,自己种自己吃,不存在生育期间收入下降的问题,只有家庭劳力下降的问题,想生便可以生。
城里人思虑则实在是要多得多,周小娘子虽然想想也是有理,但还是忍不住嘀咕道,“便是现在,私人的东家也不太愿意要女工呢……”
不错,即便有这么多的规矩,但私人的老板还是不太愿意要女工,哪怕不要他给钱,终归一个熟工人就这样离开岗位,对他也是添了麻烦,女工比男工离岗的时间普遍要久几个月,且女工生了孩子以后,总是一会儿这个事,一会儿那个事,便不说迟到早退,反正总归是麻烦。
现在已婚女工也多不愿去私人的东家那里,因为他们要压价,若是不能用比男人低的价钱雇佣到已婚女工,他们便不招女的。反倒是年轻的未婚女工,又或者三十多岁不太会再生孩子的,比较受到东家的欢迎。
吴老八还更听到了奇闻,“你知道吗,之江镇守太监还介绍了北方的阉人来,在云县的私人东家中非常受欢迎。”
“啊,此话当真?”周小娘子压根不知道世上除了皇宫之外还有许多宦人。“他们为何要过来?东家们欢迎他们,难道是因为他们便不用休产假了?”
“可是如此了,再者阉人听说比一般男子长寿,而且力大、少病痛,又不用休产假,可不是就合适得紧?”
吴老八也是这些年来,见闻逐渐广博起来,“这些自己净身又进不了宫的自阉,在北地再常见不过,至少有数十上百万,如今在北地已经渐成风气,又如同一害,听说王太监是一片好心,看在同是无后人的份上,才为他们寻个去处。”
“就我去年往山阳道去,那可不得了,一村里自宫的人动辄上百,简直是疯了!只要这村里出过一个入宫的宦官,其余农户便争相自宫,指望着被他引荐入宫,又或者是去他府上服侍……”
吴老八说到这里,突地顿住了,半日才道,“归根到底,还是百姓的日子实在太苦,寻常的农事根本已活不下去的缘故……”
似乎是想起了自己在山阳道的所见所闻,吴老八的声音也低沉了下去,隐隐有些哽咽——这几年的好日子,似乎让这个私盐贩子的心也柔软了起来,这个人也是有些奇怪,自己刚从泥潭里爬出来没多久,就有闲心去怜悯别人了!
周小娘子长在鱼米之乡,一生中最困苦的时候,便是往买活军这里来的船上,她实在没见过真正穷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听了丈夫的话,心中微有触动而已,不过到底也庆幸自己运道好,死里逃生来了买活军这里,便翻身紧紧搂着丈夫,低声道,“我心里也是敬着六姐呢,便有些言语似乎有抱怨,也只是随便说说,实则哪敢去挑事儿反对什么呢?你大可以放心。”
吴老八搂着她拍了几下子,想说政治要好好学,如此才能理解律令背后的意图,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因道,“我后日动身去云县,这一次不知道有没有和陆将军见面的机会,和议就快颁布,这之后,我们这一行会怎么样,也会有个说法出来,北边这条线还走不走,如何走,现在都不好说。”
吴老八就是专走北线,他的事业前景如今着实是未曾明朗,周小娘子听了,也会意道,“那一切等你回来再说——便走不得北线了,也还可以做西线、东线,又或者换个岗位……你做什么谋划我都只有支持你的。”
这对夫妻虽不说爱得轰轰烈烈,但大抵都能聊到一块去,那日子就过得越来越有滋味,吴老八知道自己的一点小傲气小抱负,妻子也有所感觉,忍不住就亲了妻子一下,手逐渐往下摸索过去,周小娘子一把按住他的手,笑道,“不行——不都说了等你回来再商量吗——今天是危险期——”
如此夹缠胡闹了一晚上,第二日是周小娘子先醒,她精神奕奕,吴老八倒有些发虚,还睡着没起,周小娘子便先起来了,夹煤添火,烧水做粥。
她是有孩子的人,自不可能去晨练,吴老八以前去晨练会带早饭回来,今日他也来不及了,如此早上便可以少吃一点,粥、咸菜,再喊住走街串巷的炊饼陈,买上四套炊饼,抹点酱料已是很丰富的一餐。
周小娘子拨了火,这才回去洗脸,一边拧毛巾一边还在思忖着昨夜的对话:老八的意思,工作稳定之后再考虑孩子的问题,倒也不是不行,不过昨晚的谈话打开了她的格局,让周小娘子开始回忆她的同事有多少人在几年内生了孩子,如今这么想来,人数果然是真的不多,看来大家一旦出去工作,便觉得工作的收入相当的宝贵,非常舍不得这大几个月的工资损失,倒是宁可就因此不生孩子了。
这让她不免生出一些荒谬的担忧来——这样下去,有朝一日,不会只有农民爱生孩子了吧?难道工人之中,竟会有些家庭一辈子都不生孩子吗?
娶不上老婆的那些人倒也罢了,若是连老婆都娶了,却还是不生孩子……那这个家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
正当她漂亮的小脑袋,有生以来第一次思忖着社会问题,展望着国家未来,并思考着家庭的意义时,门外传来了炊饼陈悠扬的叫卖声,“好炊饼咧——”
与此同时,乍然响起的还有报童欢快的喊声,“新报上市,新报上市,快来买喽!和议达成,和议达成,第一版就是和议全文——”
第237章 云县和议
和议终于达成了!
这一天, 买活军治下州县的街头巷尾,接连不断地传出音色各异的招呼,“报童, 给我来一份周报”!街头巷尾的租书店报刊亭里,也不断有行色匆匆的吏目、农工、商户, 拿着十块钱的钞票,扔下一张,拿起一份报纸转身离开。
《买活周报》面世以来,发行量逐渐增加,这一期在印刷伊始已经做了准备,比往常还要多印了十万份,为的本是向域外各地的州县散播,但没想到光是治下便是供不应求,许多平时不买报纸, 只是蹭着在租书店里租来看, 又或者是去茶馆听人说书、自己看茶馆报纸的人家,这一次也花钱买了一份要自家收藏起来。
虽然战争的阴影并不算太浓郁,但和平也总算是到来了!
也说不上原因,但不少人家总觉得这是一个值得庆祝的日子, 自发地去割肉的人家, 让屠宰场和肉铺都有些猝不及防, 而本就繁华的食肆一条街,今天甚至有许多食客要在门外排起长龙来,不管是什么饭馆,今天都很少有不满座的。人们愿意庆祝和平, 哪怕只是个小小的和议, 就连最迂阔的书生也不觉得这会是争端的结束, 但,哪怕是一小段时间的和平,这也是值得庆祝的。
而且,在买活军的活死人看来,和议的内容也是让人满意的——至少可以视作是买活军的胜利,虽然他们说不出条条道道来,但总觉得和议的内容看了让人心里欢喜。买活军似乎并没有吃什么亏,这就足够让他们为六姐高兴了。而更让这些从四面八方投奔而来的活死人高兴的,则是买活军技术的扩散——和议中约定了,买活军会向敏朝供应三年高产粮种,而这就足够让许多人自发跪拜在地,感谢着谢六姐的慈悲了。“六姐高义!我老家有救了,我老家有救了呀!”
有多少流民,是被残酷的天候、如狼似虎的地主吏目、沉重的印子钱一起驱赶着离开故土的?他们又有多少亲戚倒在了颠沛的路途之中?落叶归根,这是人们最朴素的愿望,虽然在家乡他们也并非没有受到冤屈,虽然离开时未必不是怀着怨恨,但百姓们是宽容的,当他们的窘境在买活军这里得到了解除,当他们吃得饱饭,也穿得起衣之后,恨意便在刹那间化去了,留下的只有浓厚的思乡之情,还有那对故乡的深刻眷恋。
家乡的百姓们,能吃得饱吗?家乡的吏目们还那样刁恶狠毒吗?家乡的天灾这几年可还频繁吗?
许多从远方来的流民,都在设法往家乡带信,顺带着送上《买活周报》,向故友亲朋证明自己过得还算不错,但他们也关注着家乡的消息,故乡可没有《买活周报》,而一封书信又往往需要半年以上的时间才能送到。所有的担忧,或许在下一封信里都会被证实,还有比自己能想到的更坏的消息。他们收信时的心情是沉重的,但却又是那么的无力——能做什么呢?除了祈祷六姐快些把自己的老家打下来以外,他们什么都做不了。